墓碑设计几乎没有相同的，这跟那些墓碑千篇一律的墓地相比，似乎更突出了在人人平等前提之下的个体生命的特异性，生前要尊重个体差异，死后同样也要尊重个 体差异，而不是把逝去的生命用专制思维统一成一个集体主义符号，统统命名成“死者”来处理掉——那究其实还是对死者和生命的轻视。很多墓碑是以冰岛火山喷 发形成的玄武岩为材料的，那种黑灰色的、有气孔构造的石头在冰岛满目皆是，有的人干脆把一大块这样的石头从野外直接搬来压在坟墓上当墓碑了，在原生态的石 头上雕刻名字和生卒年，这倒是一种既偷懒又别致的墓碑制作方法。著名画家约翰内斯·卡瓦尔的墓碑是一块高大的六边角的竖着的柱形玄武岩，从粗线条上简单打 磨过，并未讲究几何上的横平竖直和细部的光滑平整，大约跟画家描摹冰岛微妙的大自然风光时所表现出来的某种艺术精神有着相通之处吧。这种黑灰色玄武岩的众 多小孔之中往往会长出各种苔藓和地衣来，随季节颜色变幻，这时节正是绿黄红相间，煞是好看，时间、岁月都记载在它们上面。还有一些以大理石、水泥和汉白玉 作材质的墓碑，也是风格各异，有一个碑设计成了巨大的钢笔，笔尖直指天空，使我疑心这里埋的是一位作家。一块水泥墓碑上凸起了汉白玉浮雕，是两只紧紧相握 的手，根据双方仅有的一小截衣袖来判断，一只是女人手，一只是男人手，在此代表爱与忠诚吧，是夫妻或恋人合葬墓。有一个尖顶玄武石平板上凸现一个巨大汉白 玉雕像，一个带翅膀的天使长袍赤脚，以圣母姿态怀抱一个小孩子和一束花，渐渐远去——墓里埋着一个夭折的小孩，父母用这种方式跟亡儿建立起一种使之在记忆 中永存并且可以保持联系的关系。有一个一人多高的汉白玉墓碑，雕的是一个衫垂带褪的女子以绝望又而信赖的姿势倚靠在一个粗壮的十字架上，其艺术性之高简直 像从卢浮宫搬运来的——这里的人们生前爱艺术，死后仍爱艺术。所有墓碑上都有十字架，有的干脆以各种材质的十字架本身做了墓碑，极简陋的方式是把窄细的木 质十字架以白油漆刷过，没有底座，直接插进泥地，在十字横竖相交的中央，钉上小金属牌，刻有名字和生卒年。
墓园外是居民住宅区，两者紧挨，距离只有五、六米，楼里的人一天24小时随时抬起头来都会望见大片墓地和成千上万的历历的墓碑。有女人推着婴儿车走过墙外 人行道，隔着齐腰矮墙朝墓地里面的我点头微笑。我知道城中商店里出售的棒球帽、陶瓷杯、毛衣和T恤衫上面，鲜明地印染着这个墓园的风光，图案竟是一块块树 丛里的墓碑，这些物品既是日常生活用品也是旅游纪念品。这里的人与死亡的关系如此亲昵，不躲避，不掩饰，甚至将它当成了装饰和玩具。什么叫向死而生？这就 叫向死而生。
在排椅上休息时，四周寂静得使我感到迷迷糊糊，差点儿睡过去。有一只野猫忽然从脚下溜过，把我吓得醒过来。从兜里掏出这次远行之前专门借来暂用的一只手表，它一秒一秒地走着，我已经一个人在这墓园里呆了两个小时了——生命又缩短了两个小时。
我还很想去一个地方：以色列。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去一趟以色列。我要对照着《圣经》去找寻一个又一个人物的墓。最好奇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耶稣死在十字架 上，被财主约瑟埋进磐石新坟，三天后复活而留下来的那个空墓穴，另一个是拉撒路的墓，就是死了并埋葬四天之后又被耶稣叫活的那个人，耶稣说：“拉撒路出 来！”于是众人就搬开墓前石头，拉撒路就身上裹着细麻布脸上包着手巾自己从洞穴里走出来了。
在现代诗歌课堂上，我尽量用PPT课件向学生们展示讲到的每一个外国诗人的墓地。雪莱认为罗马最值得去的地方是济慈的墓，那座墓上面长满了雏菊、紫罗兰和虞 美人，正应了诗人自己的预感“我感觉到鲜花在我身上生长。”惠特曼的墓最有趣，是他自己设计的一个林中铁栅门石屋，三角形尖屋顶正面刻着他的名字。希尔维 亚·普拉斯的墓上，她丈夫休斯的姓氏总是一次次地被女权主义者凿掉。聂鲁达的墓呈船形，面向大海。巴列霍的墓志铭是他自己的诗句“我会死在巴黎，在一个下 雨天。”阿赫玛托娃的墓地有一堵象征监狱的墙，墙上是她的浮雕像。里尔克的墓在他自己挑选的一个有瑟瑟风吟和灿灿天光的地方，墓志铭与玫瑰有关。叶芝先是 被埋在法国东南角，近十年之后才迁往他视为童年乐园和终生精神故乡的母系家族所在地爱尔兰的斯莱戈小镇，在那个美如仙境的小镇，他的墓地灰不溜秋，呆板， 实在没什么特点。狄金森的墓很普通，墓志铭只有两个单词，译成汉语意思大约是：“召回”。艾略特的骨灰撒落在他的祖先去美国之前英格兰祖居之地东科克尔村 的教堂，扁额刻写他的诗句“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王尔德埋在巴黎拉雪兹公墓，墓碑雕塑是一位白色大理石裸男，常被女参观者在上面留下口红吻 印。希姆博尔斯卡的墓基与墓碑连成一体，是同一块赭石，朝天仰卧着，像一本诗集封面……但也许，所有这些具体的墓地并不多么重要，一个诗人真正的墓穴其实 是他自己的诗篇，一个诗人每完成一首诗，就离死亡更近了一步，诗人用自己的诗完成并埋藏了自己。
五
我对时间特别敏感。日历和钟表都会让我产生丧失感。我让家里原有的挂钟全都停摆，除非特殊情况，一般不戴手表，那嘀嘀嗒嗒的声音让我心生恐惶，那分明是在给 生命倒计时，掐着秒表呢。至于日历，我使用挂历，最不喜欢那种每天都要去手撕的月份牌，一天没有了，又一天没有了，一天又一天，厚厚的一本越来越少，直至 为零，感觉分明是在给每天送葬。从日历和钟表自然而然地会联想到坟墓。日历和钟表其实都是时间的坟墓，只不过在日历和钟表里面，衰败和复兴是共时的，是一 起发生着的，旧的催生新的，新的覆盖旧的。死去的人不能赞美耶和华，同样，死去的人也无法、无需给时间命名了。坟墓里的时间在日历之外，在钟表之外，那里 的时间不再属于日历和钟表这种人类假设出来的事物，也许坟墓里的时间可以属于时间之前的时间，也可以属于时间之后的时间吧。在坟墓里，时间没有开始，也没 有结束，不是线段，也不是射线，如果说是直线，用数轴来表示，也并不太确切，因为压根就没有那个“零”的存在，时间在那里只是一个无解的函数方程。总之， 坟墓是时间的深渊，在那里，时间掉入了一个黑洞，变成了一粒带着残忍的力量却永不发芽的种子。
入大学的时候，我十七岁零九个月，决意开始写作，偶尔会非常真诚地说出一些冷不丁的疯话来，我对下铺的同学说“我会活到25岁。”同时还背诵书上的话来解 释：人最重要的是永远保持活力而不是长生不死。毕业之后，又过了几年，在25岁生日那天，我接到了这个女同学的电话，她提醒我：“你的大限已到。”我愣怔 了三秒钟，哈哈大笑起来。如今，我离25岁也已经那么遥远了，嗯，从现在的迹像来看，我差不多会厚着脸皮活上四个25岁的，谁知道呢。
我有一个好朋友，她对于“死”这个字眼，极其避讳，说不得也听不得，万一这个字不小心灌到她耳朵里去了，她会一边发火一边纠正，如果她自己实在绕不过这个 字去了，就用隐喻的字眼来替换，有时实在替换不了了，就改用英语的单词或者句子来说，在她那里，有着一层隔阂的外语比肌肤相亲的母语多了一种遮蔽功能，顿 时显得吉祥如意了不少。我也有自己的一点小禁忌，我一向不喜欢有一种人物简介的写法，人尚在世，姓名后面来一个括号，在括号里，前面写生年，中间加破折 号，后面该写卒年则空着，表示此人还活着，正等待填写，随时填写。每次看到自己的简介被别人写成这样子，我都被破折号后面那个空白处弄得心烦意乱，不知道 上帝要在那个位置填上个什么年代。没错，我对死亡话题从不回避，可以大谈特谈，没完没了地谈，饶有兴趣地谈，同时却又胆小如鼠，心惊如兔，贪生怕死得很， 这真够矛盾的，是不是？这里的对立统一大概在于，不停地谈论死亡和热衷于参观墓地，其实正是对于死亡恐惧的一个生理克服过程和心理治疗过程，接下来是为了 更合情合理地往下活，以生存本能转移和压过死亡本能。
我想象我的墓地。
那个墓地一定是小小的，生前住房窄陋，死后占地狭仄，低碳环保。墓基该是由原生态山石砌成的，简洁一些当更合我意。墓碑不高，圆润而粗砺，上面只是极节省地 镌刻着这样的文字：“诗人某某”，以及用破折号连接着的生卒日期，除此之外，再也不需要其他的多余的文字了，镌刻的字要用温润的幼圆体，笔划颜色当用石头 之原始颜色。那里人迹罕至，即使偶尔有到这墓前来的人，也只不过是偶然路过并发现了它，他们并不晓得我是谁，亦未曾听说过我，这不小心闯入者，只需悄无声 息地或坐或立，在风中静静地沉思一会儿，再默默地离开。做为一块诗人的墓碑，在这个诗人生命结束的地方，让它替我继续往下活，它像它的主人生前一样不显 赫，有些执拗，只接受极为稀少的来客以及随意的零星的野生花束，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活过未来的所有时间。这块墓碑就这样在墓园最偏僻角落里矮矮地竖 着，随着岁月流逝，它渐渐被荒草洇漫了，被苔藓浸渍了，以至上面的文字变得模糊起来……还有，在春秋两季，总会有时令野花长高起来，摇曳着，遮住这墓碑的 脸庞——这草丛中的墓碑有着与我脸上相仿的羞涩的神情，像是为自己的存在对人世表达着歉意。
时光永是流驶。
而今已到中年！总有那么一天，人将成为压伤的芦苇，将残的灯火，属于肉体的一切将被滚滚时间之土掩埋，不留印痕。每一个人都会离去，是一去不返呢还是配上 一个新身体再次回转，抑或像梁祝那样化蝶或者化为其他的什么事物？谁也不知道答案。当然答案在每一个人死后都将揭晓，而那知晓答案的死者又无法告诉尚活着 的人了，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悖论。可是，无论如何，我相信，我相信灵魂是有的，死有什么可怕的呢，苏格拉底说：要安静，要勇敢。
墓，这个汉字是形声字，从土，从莫，莫在这里就是暮，这个字必定是跟黄昏有关，跟夕阳西下有关，后来引申为一年将尽，当然也可引申为衰老和一生将尽吧。空 气由曦微至明亮，至光耀，接下来又悄悄地渐淡并转暗，就这样，经过了升腾、休止和降低，最后越来越接近地平线，以至于天光四肢伏地。我们则要带着微笑，以 庄重和优雅来忍耐这来自时光的剥夺。
天起凉风，日影飞去。
2014．1．济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