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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5-7-09 17:26 | 作者: 路也



        中国近现代史上的人物,其实我最喜欢的是鲁迅先生,最一往情深地热爱着的是胡适先生。台湾之行第二天,省掉午饭,略去逛淡水街,为的是挤出时间来,从大队伍 逃跑,去谒胡适墓。一路上我在心里默诵着毛子水给他写的白话文墓志铭全文,那华茂的质朴,那语感里的加速度,让人怦然心动,记得第一次在书上读到时,热泪 盈眶。“这里是胡适先生的墓,生于中华民国纪元前二十一年,卒于中华民国五十一年。这个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类的 幸福而苦心焦虑、敝精劳神以致身死的人,现在在这里安息了。我们相信,形骸要化灰,陵谷也会变异,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及 至到了那墓前,鞠了六个躬,同时心里竟自动冒出一句无比多情的话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逝”。我在胡适墓前拣了三块鹅卵石,准备带回去,一块放在自己 书桌上,一块送给每学期都要讲《文学改良刍议》的闺密,还有一块放到多年前去过的上海虹口公园鲁迅先生墓前,让他俩以这种奇特方式重逢,对话民族命运。我 把这三块宝贝鹅卵石日夜揣在随身背包里,连返程时在机场托运行李,也舍不得放入箱子,恐怕万一航空公司弄丢箱子,石头也就没有了,我的信念是:人在石头 在。令我无法预料的是,这三块小石头在过安检时竟被当成投掷武器没收了,令我沮丧伤心。就这样,胡适墓前的三块小石头最终没能通过桃园机场的安检而返回他 在1949年4月6日永诀的中国大陆!
        米沃什有一首诗叫《咖啡馆》,写于1944年华沙起义之后的那个冬天,他写活下来的自己对众多冤死的亡灵们的感受。作者并不把死者高抬成英雄,其实“人死为 大”这种不平等视角恰恰是生者对死者的不尊重,忽略了死者的人类体温和个体差异,死者被尘封进百科全书或者凝固在最后话语最后一瞬中,生者还将在世上经历 很多未来的新鲜事物,作者并不为自己属于生者而庆幸,生者在死者面前没有任何优越感,并无资格进行居高临下的评说,作者心中只有一大片带着疑虑和软弱的空 白,最后亡灵转败为胜,死者有着被杀死在同类手中的经验和知识,而这正是生者绝对无法体验得到的。我上小学时,校门口侧面有一个万人坑,也就是丛葬地,那 应该是墓的另一种形式吧,属于潦草的集体墓。那里的土层常常会裸露出白骨来,我既害怕又好奇,如果单独走过,一定要高唱革命歌曲来给自己壮胆,后来在那大 坑里建起一个派出所,我一个同班女同学那嘎大黑粗的爸爸担任所长,那里常出现穿制服戴大盖帽的警察叔叔,阳刚之气压过了阴森之气。南京有不少1937年留 下来的丛葬地,立了一些纪念碑,而江东门一带的丛葬地上建起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那其实就是一个庞大的坟墓,我去过那里,我无法再去第二 次,那样对自己对死者都太残忍了,我的曾祖父母不属于这三十万分之一,我的祖父母不属于这三十万分之一,我的父母不属于这三十万分之一,我的兄弟秭妹不属 于这三十万分之一,我不属于这三十万分之一,但是——我们所有的人——又都可能属于这三十万分之一。我的中学历史老师在讲到这场屠杀时,在课堂上说到她自 己恰好就出生在1937年的南京,她才满月不久,就随国民党机关迁往重庆了,刚走了一个星期,就发生了屠城。也就是说,她差一点儿就属于这三十万分之一 了,差一点儿就成为那些丛葬地中的婴儿亡灵,他(她)凝固在悲惨的瞬间,弱小的手臂挣扎着举起,向上帝呼吁,寻求紧急出口。那时老师站在讲台上,我坐在下 面望着她,脑海里浮现出画面:长江边,那个草木尚绿的暖冬,一个女婴在襁褓中,被匆匆抱上了飞机,朝大西南飞去,飞往重庆,而身后的金陵古城即刻变成了人 间地狱。画外音是:世界之大,为什么偏偏是南京?
        相对于墓地里的死者,墓地外面的生者常常过着一种自鸣得意的生活。其实,墓地和人世,这一个不过是那一个的倒影罢了,彼此望过去都荡漾着涟漪,但是,我们很难说,哪一个是现实的,哪一个是虚幻的。
        
        四
        
        比较中国墓地,我更喜欢逛西方的墓地。
        从结构、设计和祭奠方式来看,中国墓地尤其是民间墓地表达的多是对世俗生活的依依不舍,对离去的不甘心和不罢休,纸扎的庭院房屋家畜家俱电器车马侍女钱 币,恨不得用尽象征、比拟、白描、铺排、对偶、叠音、伏笔、典故等一切修辞手法来模拟出人世间事无巨细的一切,同时通过腾起的火光和缭绕的烟雾送往彼岸, 供在那边继续消费和享受。而西方人墓地更多表达的是终极关怀,表达宗教信仰,关注灵魂的飞升,对于天国的向往。西方人不像中国人那样对死亡充满忌讳,把死 人远远地驱赶到荒山野外,将墓地建在渺无人烟的僻远之处,既进一步增加了死亡的阴森恐怖之感,又让生者忽略、回避以至忘却了死亡这件大事,误以为自己永远 不死了,于是只需关注于眼前实际的生存。西方人将墓地放在离生者居所不远的地方,甚至干脆就建在热闹的市区里,建在自己家门口,墓地与后花园无异,可以成 为人们小憩散步场所甚至旅游胜地。大诗人叶芝单恋终生的毛特·岗女士甚至曾经跟她的法国情人米勒瓦在墓地里做爱,在钟爱的私生子墓旁怀上了后来的私生女, 尝试让那个死去的孩子转世重来。在坟墓旁做爱并珠胎暗结,真是太有才了,灵感迸发,生中有死,死中有生,爱里有死,死里有爱,这不是在搞行为艺术,这是真 正的实际行动,里面涉及的全是人类的永恒主题。死者与生者同在,死者与生者相通,死者与生者对话,死者与生者没有绝对不可逾越的界线,死者时刻提醒生者: 生命短促而灵魂不死,就这样引发出了存在之思。中国人的“未知生,蔫知死”,在西方人那里更换成了“未知死,蔫知生?”
        有一年春末夏初,在美国。我看过了许多市区里的墓地,大都紧邻人行道或者靠近居家庭院,树木粗大繁茂婆娑,绿草茵茵鲜花盛开,而墓碑各异,似乎与死者在生 前的个性有某种关联,有的墓前还放置着雕塑艺术品或卡通造形的饰物,温情脉脉,明亮可爱,好像死者从未离去。有一天,在中西部一个州,驱车刚刚出城,忽然 透过车窗看见了占地面积极大的一个军人墓地。蓝天丽日下,一个巨大的深棕色海军陆战队士兵金属雕像在墓园尽头昂然耸立,那些墓齐刷刷的,密麻麻的。每一个 墓都省去了墓基,只有白色石头制作成的粗大厚敦的十字架形状的墓碑直接插入齐整的草坪,十字架上镌刻着死去战士的信息。那是成千上万个墓啊,成千上万个十 字架以同样姿势拔地而起又仰望天空,它们支撑在大地和天空之间,仿佛是一群活生生的美国大兵,高大帅气血气方刚,排着庞大方队等待检阅和出兵。因为恰好临 近“将士阵亡纪念日”,每一个墓前都摆放了一面星条旗。极目望去,视觉效果相当震憾,使人刹时血流加快,心跳加速。南风在墓碑之间吹拂,墓园与远处教堂尖 顶正好形成了呼喊与回答,天地像一本打开来的《圣经》。不远处,是美利坚合众国的空军总部,还有运载着船只和猫鱼的密苏里河。
        还有一次,在冰岛。我早上拿着地图一个人出了门,很快就在雷克雅未克市中心找到了一处掩映在斑斓树丛里的公墓,齐腰的石头矮墙非常古旧,像是微缩了的耶路撒冷的墙,上刻着“Holavallagardur  1838”,是公墓的名字和创建年代。据说这里埋着3万人,在全国总人口只有20多万的冰岛该是一个大墓地了。小铁门是关闭着的,我不知从哪儿进去,这时 一个年轻女人领着一个四五岁小女孩儿从墓园深处走了过来,等走近了,我打招呼并询问怎么进去,她俩笑着走过来把身边那小矮门一拉,那门就开了,原来门是虚 掩着的。她们与我擦肩而过时,我注意到小女孩的长相和脸上表情都像极了小天使。进了墓园,再也没有遇见其他人,某个墓前有一盆明显是刚放上去的新栽盆花, 于是我认定刚才遇见的那小女孩和她的妈妈是来看望家中死去不久的亲人的。
        我朝着公墓的纵深走去。正值秋末冬初,高纬度的天空低低的,微弱阳光几乎贴着地平线照射过来,把墓碑和树木笼罩在一抹淡淡的遐想和回忆里,天上忽然有很稀 疏的雨点落下,地上的潮气也混合着浓重的植被气息弥漫上来,风吹过,使得空气有了生冷的味道。在我的观感里,冰岛的树木较少而且偏于矮和细,可是在这个古 旧公墓里情形却例外,这里大约是这个国家大树集中的地方,最有趣的是,每一棵树几乎都是从一个个墓穴里直接生长出来的,可见树是在埋藏死者时同时种植下来 的,似乎这树木是生与死的联结,死者通过根系和树干枝叶来探知人世间的消息,生命并未在死后终止,而是通过这繁茂大树继续生长着。较多的树是松柏、白杨和 花楸,不加修剪,任其生长,随意而弯曲,保持生命自然状态。花楸是欧洲花楸,在冰岛随处可见,说成国树也不过分,小小红果成簇成簇地聚在树梢,远看像大红 花朵。海子写过《幸福的一日——致秋天的花楸树》,想必写的是此树的亚洲版了。秋天的花楸树叶子金黄,果子鲜红,看去如此喜庆,在墓园里仿佛诉说着生之绚 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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