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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5-7-09 17:26 | 作者: 路也



        三
        
        上大学三年级时,我们中文系的实习内容很酷,系里组织全级同学一起去曲阜游玩半个月,要求每人赋诗一首,回来后当成实习报告交差。我们拜谒了孔夫子的墓,找 了子思的墓,看了孔尚任的墓,寻了颜回的墓,最后大家出城,沿乡间土路步行了小半天,去了三皇五帝之一少昊的墓,少昊是黄帝之子,他的墓就是《史记》中记 载的那个土堆云阳山,至于外面那层金字塔式的石砌陵坛是到了宋朝才修建的。我光脚丫子爬上了那座石材无缝衔接、五十度倾角的高高陵坛,却无论如何也下不来 了,老师只好派几个男同学上去联手解救我。那时我正暗恋同级一男生,他正站在陵坛下面看热闹,使我深感狼狈和害臊,想到了淑女的反义词正是我此时模样。可 想而知,那次返校后,同学们的实习作业全都是在发思古之幽情,而我更是超额完成任务。
        我跟父亲一起去过姜子牙的衣冠冢,就是钓鱼的那位先生;我还到管仲墓去春游过,就是中国最早提倡官办妓院的那个家伙;我曾路过晏婴墓,就是舌战楚王的那位 外交官;我还远远瞥了一眼孔融的墓,当然就是让梨的那位小朋友了。这些墓都是在我上初中时在齐国故都见到的。在我眼里,它们不过就是农田里一个又一个高大 的土堆子,长满荒草野树。初中历史讲到春秋战国时,从校园里抬头即可遥望齐威王、齐宣王、齐襄王、齐桓公等人的高大墓冢,这历史课不想学好都不可能了,走 在校园里,我时时疑心脚下埋着历史课本上刚刚讲到的某个人物和他的青铜剑。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和一位闺密一起去了陕西。三伏天,整整一个星期,我们俩马不停蹄地看了这墓看那墓,跑得腿都细了。最后我总结发言:“陕西之行,就是来上坟。”其中留下印象最深的墓地是茂陵、霍去病墓、永泰公主墓和乾陵。
        去茂陵时,我们先坐中巴,后来又从当地农民那里雇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从高大茂密的玉米地田埂上呼喇喇地穿过,玉米叶子夹着热风拂在脸上,有些痒和疼,那会 子我们大胆轻率,忘记世上还有人贩子和杀人越货之事。在广大玉米田尽头,荒野之中,矗立一座大型凸起的堆土,不了解内情者会以为这是一座中型天然土山,前 面有一块简陋破损的带檐的青砖汉瓦碑,注明“茂陵”,提醒着这里是汉武帝的陵墓。盛夏晌午,太阳兹啦兹啦烘烤万物,稗草在四面八方呼吸,除此之外,八方阒 然无声,来客仅有我们。从正面沿前人踩出的窄小土路爬到顶端,可了望周围平畴沃野,想到脚下沉睡着两千多年前的汉武帝刘彻先生,想到两千年光阴就这样被封 锁幽闭在此时此刻脚下的黑暗空间里,我既风光又感慨,于是脚下生风,从侧面奔跑着冲下坡去,一人高的野菊丛在眼前摇来晃去,野槐的刺扎破了我的手指。
        茂陵不远处就有霍去病墓,相比而言,那里有些人工化,竟出乎意料地有一个售票处,而我们依然是仅有的游人。霍去病墓由于以巨石碎石和松柏来掩盖着,故看上去 不像堆土,而更像一座真正小山,为纪念墓主功业而模拟祁连山形状。这里静寂得想让人睡着,这是一种时间停顿了的静寂,这静寂里有一个叫霍去病的人,似乎自 从西汉至今,时光再也没有向前流动过。墓园里的汉代石雕动物甚为可爱,依着石头原貌,只用极简轮廓就勾勒出气势和动感,古拙、天真、狂放,让人看了从心底 发出会心的微笑,永难忘记。
        至于武则天的孙女永泰公主之陵墓,可谓精美,据说她死时只有17岁,是在政变中被赐毒死或缢死的,当时还是一位产妇。游人依然稀少到只有我们。沿着长长坡道 一步一步地下到幽深的墓里,像是一点一点地前往并到达唐朝。两旁壁龛里放置唐三彩雕塑,农夫、耕牛、乐俑和鸟类全都胖嘟嘟的,斑驳模糊的壁画上,描绘贵族 女子的日常生活,松松散散宽大随意的衣衫自由地勾勒出了丰满的身材和懒洋洋的体态。到达尽头的中心墓室,看见了石棺,正上方是圆形墓顶,雕绘着一幅模拟的 银河系,上有太阳、月亮和灿烂星河,啊,年轻的永泰公主躺在那里,可以仰望星空。
        再去乾陵,气势磅礴,墓与连绵山峰浑然一体,而那山体凸凹有致,与女人身体的生理特征颇为相近,似比喻则天女皇。但在我看来,整个选址建构实在是太浪费太夸 张了,远超那个规模宏大、防御森严、极其奢华的明孝陵,在明孝陵我曾当场感慨“他以为他有什么了不起,他以为他是谁啊,他以为这样真的有用吗?”是的,流 水青山过六朝,墓地建筑得越是盛大,越能让后人看到权势的消失殆尽,装饰得越是豪华,越能让后人看到荣华的云烟过矣,挖空心思地把生前辉煌带到墓里去,正 体现出墓主人心理上苦心孤诣的虚弱和惨淡经营的局促,这里面没有任何真理。当然,墓地的文物考古价值则另当别论,可是没有任何一个墓主人是为考古价值而建 墓的,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墓有朝一日被挖掘开来,露尸荒野,成为研究对象。那次在明孝陵,我对紧邻着的南面的梅花山发生兴趣,那里曾经有过汪精卫墓,后来给 炸掉了,我还是考证并找到了原址。在这个乾陵,让我感到的依然是人在至高者上帝面前的倨傲不逊,那无字碑任人评说,其实也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意思,以及 企图超越任何文字的傲慢,否则就不必使用这么一大块直冲云霄重达上百吨的精雕巨石来表达了,不如让这样一整块大石头一直呆在大自然里,不被委以如此重任,任凭在阳光和雨水里一点点地磨蚀和风化着,它当感到更快乐更自由吧。当然,鉴于武则天是中国历史上惟一女皇帝的缘故,从性别角度,我依然是喜欢她的,她那 股任性的劲实在是给全中国女人争了一口气。墓前那近百个少数民族和外国使者的真人大小的石雕像,尤让我兴奋不已,他们全都弄丢了头颅而只剩余了身子,脖子 以上为空。我绕到任意一座石雕像背后,掂起脚尖来,正好让自己的脑袋和脸填充到那石雕像的断裂脖颈处,身子还是用石像的身子,头却是我的头了,我喊着让同 行的闺密给我拍照,如是者六次,她终于烦不胜烦,以喝斥来终止了我的荒诞行径。在离开乾陵下山的路上,看到当地两位上年纪的农妇坐在路旁,一边缝制一边出 售手工的布老虎,每一只有婴儿枕头那么大,全都颜色鲜艳、憨态可掬,疑似有盛唐气象,任何墓地之中的至高荣耀都是灰黯和枯萎了的,而这艳阳之下的民间工艺 却充满了生机勃勃的人间烟火气息,于此时此刻照亮了这深山幽谷。那年代商业意识尚未来得及玷污这片山野之地,我想买只布老虎带走,两个农妇谦虚地告诉我: “三元一只。”我讨价还价地说:“五元一只吧。”
        那次陕西之行,我们没有看到上官婉儿墓,她的墓那时尚未被发现。多年以后的一个中秋,当我在网络上看到上官婉儿之墓在咸阳机场附近被挖掘出来的一连串新闻和 图片,激动莫名,遂让学生们每人据此赋诗一首,当成期中作业交上来,与此同时我也写了一首。结果是编辑出版专业的一名男生写得最好,评了第一,我只得了第 二名。我的结论是:国家一次又一次更名,早已不叫唐朝,自从以瘦为美,喜欢减肥,再无女人做到皇帝或宰相。
        中国大地上,原本就不缺古墓,一个很容易挖出古墓来的国家,过去、现在、将来的界线不甚分明,往往相互存在于彼此之中,纠缠不清,时间更像是一个混沌甚至一 个漩涡。对于一些中国近现代的墓,我也是每逢必看,这时候,一个人的感觉可以有更多的通往那里去的中介,不必单单倚靠对于时间的想象去抵达,所以,“现 在”就是此在,不会成为幻觉,“现在”不太容易掉进“过去”和“将来”的渊薮中去。
        曾两次赴苏州木渎镇,专访林昭之墓,那是一个沉重的过程。苏州已远不是诗词歌赋里那个柔软温润的苏州了,高新开发区的水泥厂房正把水墨画撕裂。她的安息地在 远郊,一处几乎被废弃遗忘的老旧墓地,台阶弯绕,碎石历历,杂草茂长,夏虫纷飞,树干上绿苔斑斑,这反而是我喜欢的了,相信这也是林昭愿意的。最讨厌那种 暴发户式的崭新墓园,从郊外石料厂批发和定做了相同型号相同模板相同字体的石板石狮子石碑,带着石头被硬硬地敲打凿磨时那些利器留下的鲜亮的痕迹,那痕迹 是生生的痕迹,硬碴碴的,让人感受到那石头在被刀削斧劈时的疼痛,那些石粉飞沫差不多就是从石头身上流下来的血。那种千篇一律的新开发墓园让人想起“树小 墙新画不古”的居民新区。在离开林昭墓的路上,我的脑海里一直播放着一首民国老歌:“路不平风又大,命薄的桃花断送在车轮下……上海没有花,大家到龙华, 龙华的桃花都回不了家……”
        有一年 夏天,乘车从广东增城去白云机场,走到中途,据说离银河公墓不远了,我提出来应该拐个弯去看一下萧红墓,车上无人响应。当时我很想中途下车自己去,无奈不 熟悉地理,车又行驶在高速路上,还怕误了航班,只好忍痛割爱了,心里背诵着戴望舒写给萧红的诗:“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海涛闲话。”我知道下次再来时,我一定会去看望萧红,我要一个人去,我不会在她墓前放红山茶,我要放一束丁香,那是她故乡 哈尔滨的市花,只有那在无意之中散发着幽幽淡香的丁香花,那形态细细碎碎密密簇簇的丁香花,才是我心目中萧红的样子。
        我一个人去过陶然亭,在那里找到了高石之墓。墓地不是我曾经在图片上看到过的古朴模样,明显是后来重修的,平整,簇新,汉白玉碑上刻写了闪闪发亮的黄金颜色 的字,强烈地带着当下时代的审美特征,丝毫没有我期待的民国味。我并不见地多么喜欢石评梅,在我看来她的文字只不过是花哨文辞的堆砌,这也没什么,令我无 法忍受的是,她对人家高君宇爱也不是,不爱也不是,在爱与不爱之间没完没了地别别扭扭,对方既要从事高危职业闹革命又要谈这种进退维谷折磨人的恋爱,终于 累死了。这个问题原本多么简单:“Yes or No”?可是竟被复杂化成了“To be or not to be”?我绕墓地转悠了三圈,最后带着对高君宇先生深深的同情,离开了陶然亭。
        我的一个好友刚刚调至青岛大学时,我去看望她。我们俩带着又得浮生半日闲的心情,去紧挨青大中心校区的浮山南麓散步。山上人很少,偶尔能见到几个恋爱的或者 背书的学生。这是一座可以望见海的野山,山上到处都是海中礁石那样的淡褐色石头。我们走着走着,发现草丛中有一溜旧石阶,沿阶而上,两旁的树越来越密了, 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由矮矮石墙围起来的微型院落,没有门,气氛荒寂,进去之后发现有一个用一圈山石围起底座的扁圆形坟墓,上覆荒草,旁边有一个非常素朴的旧 石碑,我俩同时凑过去,定晴一看,不得了,上面竟刻着“南海康先生之墓”!我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终于又寻到碑石背面更详细的说明文字,果然是戊戌 变法的那个康有为,果然是国学大师康有为!蓝天丽日海边山坡,我俩与南海先生一起坐了一下午,记得我还提起了家里那本落着灰尘的《大同书》。偶尔抬起头 来,看见一架波音客机飞过,飞得很低,正准备去机场降落。哦,青大的师生们有福了,与国学大师同住一个园子,青大中文系的师生们任重道远,可不能白白地跟 国学大师比邻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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