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疯狂的榛子(长篇小说选载一)

发布: 2016-7-14 20:43 | 作者: 袁劲梅



  宁照走到卧室门口,从门缝里往里看,看见喇叭低着头,盘腿坐在床上打电话,像她妈看书时的神态。文雅。盘着的两腿前面放着她妈留下的遗物——一本纸页都变成棕色的《战事信札》。她妈留给喇叭的那张家产记录.原来就是夹在这个本子里的。
  她妈的信物又拿出来了。那扑朔迷离的本子,扉页上贴了半张奇奇怪怪的蓝色 门神,高鼻子,蓝眼睛,头戴飞行帽,肩上插着野鸡毛。就是一个美国佬插了杨家将的翎毛,不知是哪方将领,也不知为啥成了“门神”。本子里面,一天一天的战 事多是中文夹着英文书写,每个汉字和英文字母都是正楷写法,标准。只是缩写太多。页码边上也有一些加上去的中文字,那明显是喇叭妈妈的手迹,草体。喇叭妈 妈后来加写在页边上的那些字句,像是天书密码:
  “荷花使命”;
  “任务A——命运使命”;
  “马特宏峰使命”;
  “大合唱使命”;
  “长龙使命”;
  “地谢使命”;
  “α使命”;
  “大乌鸦使命”;
  “屠夫使命”;
  这都是一些什么故事,宁照和喇叭大多没听说过,但他们知道,这本子的最后 “命运”是火里逃生,被喇叭家的老保姆张奶奶神不知鬼不觉从火里救下,悄悄送到乡下儿子家藏起来,逃过了“文革”大劫。张奶奶对她儿子说:“这个门神烧不 得。日本人来的时候,就怕这个。从前我们山里人,家家都贴这个。灵。一家房子都没被日本飞机炸到。小孩生个什么病,女人坐月子,都到门神下过一过,保平 安。”
  到物归原主的时候,宁照已经娶了喇叭多年,而张奶奶已作古。是张奶奶的儿子进城时,顺便把原物送回来的。喇叭妈妈见到这东西的时候,半天无语,与其说“惊讶”,不如说“紧张”。
  宁照也知道这本《战事信札》与一个航空兵有关,与喇叭爸爸无关。那本《战 事信札》与其说是一本战事记录,不如说是战地情书。喇叭的心思,宁照知道,她就想搞清楚:这个英雄情长的航空兵是什么人?她爸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如此英雄 情深的信物在她妈手上,怎么会变成一个重新组合?喇叭自己没谈过浪漫爱情,不知道生死相恋的感觉和两口子上街分吃一碗牛肉面的感觉到底有多少距离。找她妈 的爱情故事,就像是找她自己的一样。
  宁照也想制造爱情,可他作为鸡鹅巷的书生,爱情永远只长到“小荷才露尖尖 角”。这是宁照困难的地方。他既不屑于市井里的打情骂俏,也学不来英雄时代的男人大开大展。“尖尖角”,光尖不开。爱得再深刻,到该说甜话的时候,他总是 王顾左右而言他。宁照要讨好喇叭,就跟喇叭谈谈她儿子。
  
    “命运使命”
  宁照走进卧室,本想讨好喇叭,跟她说:“儿子怎么这么多天没打电话来?”
  喇叭看他来,却拿着电话跑书房里去了。不想让宁照听她在说什么。
  那本《战事信札》打开着,放在床上。一种陈年的乡下柴火气味在艺术家宁照眼前从气味变成缥缈的形状,又从缥缈的形状变成问号。问号落在某一页的边缘,是喇叭妈妈手迹:“荷花使命一‘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宁照拿起《战事信札》,正好是这一段:
  1944年8月28日(1944年12月等油期间补记)
  搭308飞行大队的轰炸机去印度Chabua,接我们“中美空军混合联队(CACW)”才到的七架飞机和十来个新队员。总算给我们补充了。
  离开昆明的时候,天气是好的。我还想:你描述学校“新文化新生活”的那个 词,“蓝天白云”正好用上。(还有,我喜欢你给我的飞机新写的白话诗,读起来就像我带着你在桂林的溪水里找卵石,一个字蹦出一个带水滴的联想。不过,我还 是最喜欢在衡阳时收到的你的那首《疯狂的榛子》。)在这样的天气里飞,我真想有人能立刻叫停这场战争。
  马希尔上尉开的这架B-24J,叫“大泥鳅Ⅱ”,能用雷达瞄准目标。这是 我最想开的飞机之一。我开的B-25两个引擎,身子短,机翼短,前面圆后面尖,起飞跑道短,马达一开,身子一弹,就像个疯狂的大榛子,一直蹦到天。但 是,B-24是大型轰炸机,四引擎,翅膀宽大厚实,这是男人的飞机。将来我要是能开一架大型轰炸机,我就把我现在的机名传给它。那是你给起的名字,我走到 哪儿带到哪儿,让你好再给它写新诗。
  飞机上除了十个机组成员,还有我的僚机机长丹尼斯和第2驱逐机队小队长怀 尔特。我们是搭机的。马希尔上尉是个快活人,他这趟飞越“驼峰航线”,是运汽油。B-24因为大,“老头子”陈纳德要308大队自给自足,除了轰炸还要自 己给自己运给养和炸弹。去年一年,他们跑“驼峰航线”就跑了一千多个来回,自己运油运弹,运够了就打。不像我们中美混合联队,主要靠一架老式飞机运给养。 老牛拉破车,也运不来多少物资。CACW动不动就没油没弹。我们中方队长张义富会节省,一滴油一粒弹都不浪费。美方队长摩斯开始还大手大脚,结果,跟中方 飞行员在一起生活了一年,中文学得不快,“会省”学得很快。跟中方队长一样,天天去查还剩多少油多少弹。还对我们叫喊:“粒粒皆辛苦!”
  战争是最没有逻辑的事,是疯子发动的,我打这场战争的唯一逻辑就是:给和平争取最后的机会。有一次,我问我们驱逐机中队长瑞德中校:人们一开始怎么就容忍了那几个野蛮的疯子,给了他们机会糟蹋世界呢?
  瑞德中校是混合联队中最老的AVG(飞虎队)队员。他1941年9月,从 海军退出,扮成一个民间会计,和其他一百多个扮成民间人士的美国飞行员一起参加了AVG。他们装成记者、商人、学生、玩马戏的、诗人,坐了一艘德国船来到 中缅印战场,成立了后来战绩赫赫的“飞虎队”。(听瑞德中校说,“老头子”陈纳德护照上的身份是“农民”。有人说他不像农民,他说:“我家在路易斯安那州 有农场。不打仗我没准就是农民。”)
  美国对日宣战后,以“民间志愿队”来打仗的飞虎队解散后,被中国空军特遣 队替代,瑞德中校回国六个月,卖“战争债券”募捐。直到1943年3月,第14航空军成立,他又回到中国战场,从民间回归军队,是几个自愿留下没走的老飞 虎队员之一。他在我初飞的时候,救过我一次,我拿他当长兄一样信任。我想,他应该是懂得“战争”最多的军人之一。
  瑞德中校说:他也常想这个问题。希特勒可是民选选上去呀!民主,在于是不 是有个制度,能拿人当人待;有一个核心叫尊重人。可惜,我们这个世纪,是黑暗时代。一开张,刚诞生的民主就在德国、西班牙、意大利垮了。更不要说军国主义 日本在东方,才高效发达起来,就侵略亚洲诸国,又炸美国珍珠港,发动太平洋战争。
  听瑞德中校这么说,我想起在美国雷鸟基地听罗斯福总统讲话,我也能听出罗斯福总统的担心。总统说:难不成民主的火光真就这么被黑色野蛮扑灭了?
  我不知道这场仗还要打多久。但是我们只能打赢它,不然,中国人别说当“自由人”,就当个平头百姓,过个正常人的生活也过不成,成亡国奴了。我相信:正义,在我们受欺侮的人这边。
  中美空军混合联队刚成立的时候,有一百来个美国飞行员和一百来个中国飞行 员。打到今天,发展到今天,赶上老飞虎队的战龄了。一说起战事来,大家心里都想快点打完这场该死的战争,好回家。现在,已经到了正常人只好用疯子的逻辑把 疯子打回去的时候了,野蛮的疯子把我们也逼疯了。
  只有“回家”,是我们的希望。我为了希望打仗。我们军中有一句话,叫 “PeckingOrdeI-大鸡喙小鸡”,在美国空军里,我们第14航空军是小鸡。而在第14航空军里,CACW又是最小的鸡,在给养单子上,排最后。 但是,就我们中美空军混合联队这只“小鸡”,却也要在第14航空军的很多大任务中起重要作用。
62/6<123456>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8-03 20:41:45
妙笔生花。

查看全部评论……(共1条)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