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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榛子(长篇小说选载一)

发布: 2016-7-14 20:43 | 作者: 袁劲梅



  有个任务A的代号叫“命运使命”:1、打中国日占区的日本空军基地;2、 炸黄河大桥;3、炸新乡到开封的日本人铁路枢纽;4、捣毁汉口以北至信阳的铁路线;5、炸威胁通向自由中国的日占铁路线和仓库;6、打日本在长江、黄河沿 岸的机场、飞机和运输船;7、支援中国地面部队。
  这样多的任务,几乎是全中国的战事都与我们有关。我们还要保护“驼峰航线”,史迪威将军还要我们支持他在缅北的反攻。
  我们全第14航空军目前只有五百架飞机,怎么完成?
  “回家过日子”值得一切代价。为“希望”而战吧。因为“希望”不是一个经济问题,是爱情问题。若你在自由中国还有学上,还在一天天长大,我的“家”就在,“希望”就在。
  周围的群山像驼峰一样绵延,我们的“船”要在这茫茫的不会动的浪峰之间航行。往窗外看,雪峰棱角分明,全是男人的世界。想到你,心里就有一些柔软,有了一些正常人的感觉。看了你写给我的诗,我也想写诗给你。可惜真不会。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是卞之琳的白话诗。现在,“看风景的人”在飞机上看你。愿明月装饰你的窗子。
  飞机爬高平飞以后,我们三个搭机的,到前面驾驶舱和马希尔上尉聊天。我和马希尔上尉是老战友了,平时大家都忙,这下得了个好机会聊天。要谈故事,那是说不完的。光我们在一起打的大仗就有十几次。308是我们的生死兄弟。
  马希尔看我们把头伸进驾驶室,就说:“你猜不到轰炸仰光那次我看到了什么。”我说:“你看到什么我都不吃惊。这是战争。”他说:“你不吃惊?我看到了日本飞行员嘴里的金牙。”
  我嘴上说不吃惊,但还是很吃惊的。我在美国受训时,听从瓜达尔卡纳尔岛回来、卖战争债券的美国海军陆战队的老兵说:日本人一成年就要镶一粒金牙。他们与日本兵肉搏的时候可以看见。有海军陆战队士兵拿金牙当和日本战刀一样的战利品待。
  马希尔说:“看到他嘴里的金牙,真是恶心。我是空军上尉,要打就打,我不想看他的隐私。”
  我说:“我还看到过日本飞行员的内裤哩。我告诉你们我怎么看到人家内裤的;你们告诉我,你们怎么看到人家金牙的。怎么样?”
  马希尔和他的副机长,还有我的好朋友丹尼斯和怀尔特都哈哈大笑。马希尔说:“真绝了。欧洲战场上的航空兵,再也想不到我们在中缅印战场上见识到的‘世界大战’。我们一直打到敌人的内裤和金牙。快说,你怎么看到的。”
  我说:“就是前不久,我去救衡阳,空投。那天要多热有多热。半路上,碰见 三架日机。为我护航的驱逐机,就在我头顶上打下一架日本飞机。那个日本机长跳伞了,什么航空服也没穿,就穿了一条内裤。想是热极了,脱光了开飞机。他要落 在中国老百姓手里,光光地被捉住,可是丢尽了帝国皇军的面子,还活不成。”
  没人回应我的衡阳精彩故事。扫兴。
  马希尔上尉就开始说了他们的金牙故事:去年11月,那次CACW和308 大队分两批打仰光附近的日军空军基地和给养仓库。因为308的飞机是第一批轰炸,快到目标上空,突然就有二十五架日本飞机冲上来拦截。飞行方阵的领队长机 被八架敌驱逐机围着打,被打下。方阵二号机代替长机继续领飞。
  马希尔的“大泥鳅Ⅱ”正在飞行中队的最边缘。突然,有九架日本飞机排成一 线向中队一侧边缘冲来,想打乱飞行方阵。我方的一架闪电驱逐机像一只双身联体的大蜻蜓,从上面冲下来,追着第一架飞机,打掉了它。但马希尔的机尾枪手却看 见另一架飞机正盯上这架驱逐机的双尾。机尾枪手就立刻开枪打它,想救我们的飞机。那飞机明明是被打中了,却一翻身,肚子冲着马希尔的战机,放出几片银闪闪 的长条,钻云里去了。马希尔与副机长对视一下,问:
  “那是放的啥屁?”
  副机长说:“难不成是情报员说的,鬼子新发明的凝固燃烧弹?”
  “不灵呀。这一泡猫尿叫燃烧弹?抄袭咱们抄错了方子吧。”
  正说到不灵,突然,那飞机又从他们前面的云层里冒出来,不顾死活直对着马 希尔的机头冲过来,一副自杀机的样子。快撞到的时候,我们一架P-51赶过来,从上面一个俯冲,把它的引擎打得冒黑烟。因为太近,敌机头一栽,掉下去的时 候,日本机长张嘴大叫,嘴里金光一闪。马希尔和他的副机长都看到了金牙。“肉搏”的经历也有了。
  看见敌人的内裤和金牙,这种经历不是我们航空兵想要的。
  当航空兵开起枪或扔起炸弹来,我们常常觉得周围的世界不是真的。我们有两 个“我”。一个“我”只做着我们任务里说的事儿。生活再苦,空战再激烈,这个“我”是个航空战士。他都承受,都得去做。我们面对的敌机或地面目标是机械, 那些机械有枪有炮,要把我们打死。我们必须摧毁它们。
  还有一个“我”却不在战场。在家乡,他是个好人、正常人、清净人,谁也别 想碰他。我的那个“我”,在桂林,在你身边。马希尔的那个“我”,在宾州水码头的红枫林里,他的副机长的那个“我”在爱荷华某个小镇里。我们的那个“我” 高高地待在天上,或藏在我们心里的一个角落。这个角落是绝不让战争碰的。
  我能懂马希尔上尉和他的副机长为什么看见“金牙”恶心。第一,你说那“金 牙”的主人是不是人?马希尔说:“我不想杀人,我们轰炸机的任务不是杀敌人有生力量,是炸敌人的战争机器。譬如说炸敌人后方机场、工厂、仓库。在天上打敌 机,日本飞行员跳伞,我是不会打的。”第二,那个“金牙”离他们太近,这么近的距离,那一口的饭臭气,吹到了马希尔和他的副机长脸上,碰了那个他们绝不想 让任何人碰的、另一个与战事无关的“我”。恶心。
  这种心理,我太懂了。我也不想看日本人的内裤,跟尿布兜似的。但是,在战 场上,在看过日本人杀中国人、炸中国城市、扫荡中国乡村七年之后,在看到那么多中国平民被不当人待七年之后,我打起仗来,只能让那个战场上的“我”什么也 看不到,什么也不想,只想不被敌人从天上打下来。这个战士的“我”得活着,那个远在天上,在你身边的正常“我”才能生存。用我的思想教官瑞德中校的话说: “战争是坏事,但我们到了不打是更坏的事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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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8-03 20:41:45
妙笔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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