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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榛子(长篇小说选载一)

发布: 2016-7-14 20:43 | 作者: 袁劲梅



  马希尔上尉插话说:“那就是说:柳州的百姓,薛岳的兵,还有成千上万的苦力,让我们不要对中国失去信心。我们是盟军。没我们,他们打不赢;没他们,我们也打不赢。”
  丹尼斯也有和怀尔特一样的疑惑,他立刻说了CACW第一轰炸机队撤退回白市驿基地后见识的一件事。这件事也是让我恼火。
  八月大暑,最好的前沿基地之一刚失了,大家撤回后方基地白市驿,轰炸机没 油,全都停在地上,心情正是烦躁。夜里老鼠就在蚊帐外面跑来跑去,鸡在营房里拉屎,让我恨不能拔枪打老鼠打鸡。白市驿热得像个大蒸笼。一夜睡不好。一大 早,却突然来了命令,要我们全穿上飞行服,把飞机滑出机库,各机组人员在自己飞机前排好了,等待检阅。我们怨声载道,不知好好地要检什么阅,又没打胜仗。
  我们穿着厚厚的飞行服,站在太阳底下等了一个多小时。热得连我都想像那个 日本机长一样,脱光了,只穿一条内裤。突然,天上飞进来两架运输机。前面一架停下来后,从飞机上走下来一位中央高官,曹长官。他长了一张国字脸,嘴巴在国 字的下方,炮弹一样噘着。他穿着笔挺的制服,戴着绶带,高高站在机舱门口,一只手搭在肚皮上,另一手施恩一样向我们挥着。这高官是谁,别说丹尼斯不感兴 趣,连我都不知道凭什么他要来检阅我们。打仗的时候,这些人都到哪里去啦?
  更荒唐的是,第二架停下后,上面下来一队仪仗队。穿着簇新的制服和油亮亮的皮鞋,打着鼓,吹着号,跟在曹长官后面来检阅我们。当时我就听见丹尼斯说:“他娘的,制服和鞋都跑这拨人身上去了。我今天就应该穿草鞋来。打仗的时候怎么没见他们影子呀。”
  美方飞行员哪见过这种形式主义。他们不懂,曹长官是以上司的身份,来视察下属。光他这一来访,就是给我们面子。
  曹长官才从我们面前一走过,美方飞行员立刻跑得光光,一边跑一边脱飞行服,骂骂咧咧地说:
  “我们没油飞,他才有运气检阅得到我们的飞机。若有油,他应该到南中国海来检阅我们炸掉的鬼子军舰。”
  “这家伙是什么人?我们没油,他倒开两架C-47来,哪来的油?还不如给我们打仗用。”
  “Fuck!老百姓点灯的油省下来打日本,两架运输机的油用来摆排场。”
  丹尼斯的飞机是我给开回机库的。美方人员感到受了中国官员的愚弄,中方飞 行员觉得对不起他们。他们今天有理由发火。他们到中国来打仗,和来中国的老飞虎队还有一点不同。AVG是中国用罗斯福给的“租赁法案”的钱,高薪聘请来的 雇佣飞行员,好歹他们为中国拼命,还能得一个月五百美元的高薪水。打下一架日机还有五百美元的赏金。第14航空军的美方官兵就是普通航空兵,来中国打仗, 是执行任务。不但没有高薪水,连给养都是全美空军中最差的。CACW驱逐机队里,有几个从欧洲战场转来的飞行员,一来,就笑我们还在用老飞虎队留下的P- 40。他们说:“难怪中国老百姓还叫你们‘飞虎队’呀。飞机从不换,什么都是P-40,我们早开过P-51野马式啦。在中国战场,你们就差没有装上个潜望 镜,当潜水艇用了。”
  现在怎么着,这拨CACW驱逐机队的欧战老兵,还不是骂骂咧咧跟中方驱逐机飞行员学着,向苦力换草鞋穿。
  我们是中方飞行员,是为自己祖国打,再苦再委屈,也得担待。我们听陈纳德指挥,也得听中国空军长官部的话(CACW是双制,中方航空兵来自中华民国空军,最后也要回到中华民国空军)。曹长官要检阅,我们认了,可美方飞行员凭什么要和我们一起受这个曹长官的折腾?
  我们中方人员打的是两场战争,一场是抗击日本暴力侵略;另一场是对付我们自己制度的问题。美方人员只打一场抗日战争。
  丹尼斯说过,他拼死,是为了不给“老头子”和文森特将军丢人。他信任他们 不会让自己的士兵干不正义或无意义的事。他为“老头子”的一句话效忠第14航空军,在中国拼死打仗。那时,我们刚到中国战场,“老头子”来看我们,他问丹 尼斯从哪里来,丹尼斯紧张地说:“密苏里乡下农场。”“老头子”是将军,他高声对我们这些“青豆子”说:“好极了,农场出‘好极了’的航空机长。我就是从 路易斯安那的乡下农场来的。”连我听了这话,都立刻想到,我是从范水山区来的!感觉好极了。
  这是军人对军人的关系。曹长官是哪方神仙?他打着鼓吹着号来,就够腐败的了。美方飞行员凭什么要热死了撑他的面子?
  丹尼斯气哼哼地把他的飞机给我时,我还得站在那儿等着听曹长官看完作战部 后,出来训话。我用一副小媳妇替婆婆受过的腔调说:“丹尼斯,委屈你们美方飞行员了,还得和我们一起受了中国规矩的罪。”丹尼斯狠狠地说:“我再在这里待 两年,小脚大概也给你们裹上了。”我笑了。丹尼斯一双大脚,可以裹出五双小脚。
  马希尔上尉的308大队,不受中方管,哪听过这种事儿?马希尔和他的副驾驶同时说:“Fuck!”
  我知道一提起这件事,美方飞行员就生气。人家是来打仗的,不是来给中国长官送好感觉的。他们哪能懂中国官场的游戏规则。这回,在马希尔上尉的飞机上,丹尼斯把曹长官检阅这件事说出来后,怀尔特皱着眉头,非常艰难地总结了他对“长沙、衡阳沦陷”的认识。
  他说:“我在中国待了两年多了,感觉是:中国整个社会都好像是按军衔编制 设的,走到哪儿都有上下级。可军衔等级只能设在军队,不能全社会都按军衔制建构。你不能把军衔安在农民头上吧?农民得自己做主是种玉米还是大豆。你也不能 把军衔安在教授头上吧?教授得自己做主研究什么,说什么话。要说军衔制好,也就是有效率。譬如说,美国军队有严格的军衔等级,那是为了有效打仗。可你们的 军衔等级,也不是为了有效打仗,是为了有效统治。效忠不效忠,嫡系不嫡系,给不给面子,成了比对和错、胜和败还要重要的事儿。柳州的市民和薛岳的兵都是好 市民、好士兵,可惜他们不是嫡系。长官不给他们面子。”
  怀尔特对衡阳沦陷的看法,让我吃惊。他能看到中国问题。这些问题,我们中 方官兵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他却能说出来。大概是因为他没见过“嫡系”,“效忠”和“面子”这类中国文化深层的事,一看到,就特别敏感。他觉得奇怪的 地方,还正是我们的问题。衡阳沦陷,我们都在想为什么。CACW的中美官兵算是全军中最互相了解对方文化的人。怀尔特没白和我们中方飞行员整日厮混,“教 授”的外号也没白得。
  中国能和日本打了七年,就不简单了。东一块,西一块,打着外敌,自己内部 还打着座次之战。好军人多少都战死了。到这会儿,在国军里的士兵多是田里抓来的壮丁,不会打仗,也不想打仗。薛岳还能有这么多真心想打仗的士兵跟着他拼 命,他就是“老虎”司令了。可惜“老虎”是远房的,不受信任,又犟着不肯向蒋委员长宣誓言效忠。若曹长官哪天去检阅了他的兵,搞不好,一点头,他就能得不 少枪支弹药了。
  据说,炸了衡阳基地的时候,文森特将军说:战争结束后,他要写一本书,叫《烈火与陷落》。我要是写一本书,我得写《陷落与面子》。中国人有中国人的情结。家丑只能关起门来揭。门一开,是要面子的。失败了更要检阅。
  我们的闲聊天和战事分析突然终止。现在,还没出雨季,“驼峰航线”的天气说变就变。马希尔在这条航线飞过很多次,他说:“天要变了。这条航线天气一分钟一变。昆明基地是好天气,印度基地那边就准是坏天气。飞高了没有氧气,飞低了,山就会随时跳到机鼻子前。”
  我们离开昆明约三小时后,突然就起了暴风雪。就正应了“胡天八月即飞 雪”,能见度成了零。马希尔上尉在机内麦克风里对我们说:飞机机翼挂冰了,他得把冰甩掉,叫大家系上安全带坐好。马希尔摆动机翼,没用。外面太冷,飞机的 化冰系统根本不能工作。他想爬高,避免能见度太差,撞上高山。但冰结得太快,飞机不但没有爬高,反而下掉。我知道这意味着我们的坏运气来了。在“驼峰航 线”遇上冰雪,连机翼油箱的油都能冻起来。这是一条吃掉过上千架飞机的“铝片”航线。飞机掉下去,就是死。下面都是大山,援救飞机基本没法援救。
  马希尔上尉在机内麦克风上对大家说:“回到你的作战位置,带上降落伞。我们遇上暴风雪了。如果冰凌结得太快,引擎停转,各位随时做好跳伞准备。”
  这些故事宁照都看过,所以翻了翻就放下了,他知道喇叭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情 书,英雄浪漫。可惜宁照写不出来。他天生就生在鸡鹅巷那种柴米油盐都要计划供应的时代。他不会说甜话,也不敢跳降落伞,连下楼梯都一级一级下,不跳不冒 险。他给喇叭的第一封情书是无论如何不能和这位空军飞行员的才情相比的。他不过就写了:“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我五次被评上三好生。在中学一直任班长。大学 期间任团支部书记。大学毕业留校。不会教书,人美术家协会,成专业画家。”不过,宁照知道个人责任。没有战争的年月,也并不尽是清风些许。“良人罢远征” 只是罢了二战反法西斯的硝烟战。之后,各式奇奇怪怪为寻找自由而起的“战事”,他这代人也没少经历。
  宁照能和那航空兵有一比的是:起码,他能用艺术这种最和平的方式养家糊口,走到哪儿都把喇叭护着,他没让喇叭受过苦。而那个六十年前写出如此英雄柔肠式情书的男人,又对喇叭妈妈怎样呢?
  想着,宁照放下《战事信札》到书房去找喇叭,继续哄。宁照走进书房的时 候,喇叭正在电话上对她在美国的“战略基地”浪榛子说:“……我就想把我大哥找到。宁照是不会帮我的。你一定要帮我。既然你同意我把我妈的骨灰撒进安大略 湖,你就得同意帮我找我大哥。现在,大哥是我和妈妈的唯一联系……”
  浪榛子说:“不对,还有我呢。什么时候你大哥比我更像你家人啦?”
  浪榛子的母亲就是喇叭妈妈的终身密友,南诗霞。喇叭和浪榛子从小在青门里一起长大,形同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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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8-03 20:41:45
妙笔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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