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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鳟鱼杀人事件
柴春芽

那天早上,天气好得出奇。太阳等鸡叫三遍以后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了东方的山峦。西山岭上,一群接一群的鸟儿一俟翅膀上的露水晒干,就纷纷起飞,停在阿干镇的上空,猎食着跟随宾客而来的蚊蚋。一辆接一辆的高级轿车驶进了阿干镇。从车里走出来的都是达官显贵。作为白有财的朋友,他们受邀前来祝贺。他们像故地重游一般,到处指指点点。麻脸的清洁女工和胖女人总觉得那些达官贵人的面孔很熟。记者的采访车从两天前就接连不断地到来。穿着摄影马甲和工装裤的摄影师在煤炭街上走来走去,寻找着最佳的拍摄位置。白炽跟来自北京的电视台记者或者来自广州的报社记者套近乎,因为他想跳槽到北京或广州的新闻媒体去。他对那些资深记者说:

“在这么一个落后的城市做新闻没有一点意思。诸位,你们哪家媒体最近要招人?”

曾经给尕桂传染了性病的那个男人留着大背头,与白有财握手。他羡慕不已地说:

“兄弟,改天我也整个容,把那个辣妹子娶来玩两天。嚯,我可比贝克?汉姆厉害喔。”

“兄弟,你当然厉害啰,”白有财搭腔说,“一顿吃十根牛鞭的人嘛。”

“兄弟,你有所不知呀,我那老二都快变成牛鞭了。”他突然压低语气,神秘地问道,“哎,听说你整容的时候,顺便把你老二也整大啦。”

两人互相拍着肩膀,心领神会地哈哈大笑起来。就在此时,尕桂趾高气扬地走了过来。麻脸的清洁女工热情地招呼说:

“大妹子你今天可真年轻啊!”

尕桂爱搭不理地瞥了一眼麻脸的清洁女工,径直走到了白有财身边。麻脸的清洁女工觉得自己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心里怪不是个滋味。她蹲在地上,默默地擦去尕桂留在红地毯上的鞋印。曾经给尕桂传染了性病的那个男人一看见尕桂,就哈哈大笑着说:

“嗬,原来是你呀……”

“哼,”尕桂说,“原来是你呀……又升官了吧?”

王娜娜抱着孩子,站在鱼缸前看着红鳟鱼在水里欢快地游来游去。她把一些小鱼丢进鱼缸里,看见红鳟鱼凶猛地扑向那些小鱼,一口就将小鱼咬成了两截。等到红鳟鱼吃完了所有的小鱼,打着饱嗝逍遥游荡的时候,王娜娜对红鳟鱼说:

“红鳟鱼呀红鳟鱼,请你告诉我,莉莉周今天会不会来?我之所以去整容,之所以接受这个求婚仪式,完全是为了能见到莉莉周呀。要是他今天不来,那我活着还有啥意义?这个孩子活着还有啥意义?”

她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孩子用黑漆漆的大眼睛盯着母亲,嘴角浮起一丝甜蜜的笑意。红鳟鱼突然用头撞击着鱼缸玻璃,露出一副想要扑过来吃掉孩子的样子。王娜娜惊恐不已,抱着孩子赶快来到阳台上。一阵乌云像黑夜一般从西山岭上飘了过来,笼罩了阿干镇。萤火虫开始在王娜娜的眼前飘来飘去。这鬼天气带来一种不详的预感堵在王娜娜的心口上,让她感到窒息。不久,煤炭街上亮起了灯火。接着,整个阿干镇灯火阑珊。一个火树银花的世界呈现在王娜娜眼前。“他会穿着一袭风衣,戴着一顶礼帽,风度翩翩地走过煤炭街。”王娜娜想象着莉莉周出现的那一刻,“这海市蜃楼般的舞台就是专门为你而设。所有的来客将会看到我抱着你的孩子从阳台上飞下来,像一片鸽子的羽毛落在你的怀里。”

突然,一道闪电刺破乌云,一声霹雳遍地炸响。瓢泼大雨自天而降。子弹般的雨点砸在人们的身上。

距离求婚仪式的开始还有三分钟,可这瓢泼大雨打乱了一切。油头粉面的来宾像受惊的旱獭一样,尖叫着,一头扎进高级轿车。麻脸的清洁女工和胖女人在第一眼看见乌云时就悄悄地溜回家里,隔着昨天才安装上的新玻璃,观望着雨中的煤炭街。摄影师们收起摄影器材,纷纷跑到屋檐下避雨。记者们跑的跑散的散,只有白炽直挺挺地靠着一根电线杆,头上冒着火星和白烟。荒凉的红地毯上站着白有财和尕桂。大雨冲刷着这一对不知所措的男女。那场雨下了足足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王娜娜竟然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她拖着沉重如花岗岩般的身体走过广阔的陆地,最后终于到达了一座海岬。红鳟鱼在海水中欢快地游弋。她跃入大海。红鳟鱼领着她,向大海深处游去。游啊游啊,她终于看到了一座黄金岛。黄金岛上长着茂密的皂角树。成双成对的石鸻鸟栖息在树顶上,用嘴梳理着彼此的羽毛。就在她快要靠近岛屿的时候,那座岛屿开始漂移。她每游近一点,岛屿就向着更远处漂移一点。那黄金岛可望而不可及。

雨过天晴以后,被洗得发白的阳光洒在煤炭街上。人们从各自的瞌睡和遐想中醒来,离开藏身之所。那群鸟重又盘旋在人们的头顶,猎食着嗡嗡乱叫的蚊蚋。《晨报》的新闻采访车载着遭雷劈的白炽风驰电掣般驶离阿干镇。这时,尕桂扭过头想要告诉白有财说:“雨停了,求婚仪式该……” 她捂着嘴巴,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把这句说了半截的话又活活吞咽到肚子里,因为她看见白有财全身的肌肉像黄土坡上流失的水土一样已被雨水冲走,仅剩丝丝缕缕的皮肉挂在空洞的骨架上。直到这时,人们才如梦方醒,对一个月前的那次整容手术产生了怀疑。当时,美容师曾向记者表示,他注射进白有财皮下脂肪里的那些化学药剂决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因为在投入应用之前,那些药剂在用来试验的猴子身上并未产生任何不良反应。那一百二十八只曾被用来做减肥试验的猴子后来都因身轻如燕而学会了飞翔术。当这一不幸事件正在发生的时候,猴子们浑身挂满减肥药剂正在商家的带领下巡回全国做着激动人心的宣传演出。

“老天爷呀,看看你到底做了啥!”尕桂跪双膝跪地,举首向天,无助地吼叫着。

八月十五日上午十一点三十分,尕桂像个萨满教的巫师,跳着古怪的舞蹈从那栋装饰着鲜花和彩绸的苏联式建筑里走了出来。她双目无光,口齿不清地逢人便问:

“你看见陨石了吗?”

人们像遇见邪灵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只有瘸子三爷,端着一碗水走上前去,递给尕桂。

“我看见陨石咧,”瘸子三爷说。

拥挤在房间里的记者给王娜娜拍照。王娜娜感到脸皮痒得难受。“难道我和肉铺老板马二杆子的老婆一样,胆囊里生了蚂蚁?”她心惊胆战地想,“难道这些蚂蚁要从我的脸皮底下钻出来?”她把孩子放在床上,伸手摸了一把脸,结果,一层皮掉进了手心里。拍完照录完像的记者离去了。王娜娜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正在龟裂的脸。那张脸像遭了旱灾的土地,轻轻一碰,就会有一层碎成粉末的皮肉剥落下来。王娜娜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后来,她想到了眼泪。也许用眼泪可以缓解一下她脸上的旱情。可是,她的眼睛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她已经好多年没流过眼泪了。红鳟鱼用它的尾巴拍打着鱼缸里的水。它让王娜娜想到了水。王娜娜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水管里传来叹息般的响声。那让人揪心揪肺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弄得王娜娜不知如何是好。她从厨房里走出来,正准备从鱼缸里舀一勺水,身后却传来自来水流进水槽的哗哗声。她赶紧跑进厨房。水管在流血。这是王娜娜跑进厨房的第一印象。殷红的液体快要从水槽里溢出来了。她关紧水龙头。叹息声重又在水管里响起来。王娜娜谛听着,感到那叹息声像极了父亲在临死前的抱怨。想到这里,王娜娜觉得从水管里流出的红色液体可能就是父亲的血。为了减轻内心的恐惧,她闭上眼睛,轻声地祈祷:

“爸爸,保佑你的女儿。你是我心中惟一的神。”

那叹息声逐渐消弭。整个房间显得异常寂静。王娜娜来到客厅,从鱼缸里舀了一勺子水,轻轻洒在脸上。水在她火辣辣的脸上被烫得滋滋直响。她用毛巾擦了一把脸,结果发现毛巾上沾了厚厚的一层肉泥。

那年冬天来得很早。阿干镇的人们一过中秋就忙着做煤球,谁也想不起尕桂到哪里去了。那些年,有本事的人都已远走高飞,离开了那片遭受诅咒的土地。在煤球做好以后那段闲极无聊的日子,煤炭街上的居民会偶尔聚在马二杆子的肉铺前面,抱怨着无望的生活。麻脸的清洁女工总是说:

“这日子过得有一天没一天的,一点意思都没有。我都不想活咧。”

“死日子不推是还不成,”煎油饼的胖女人说,“抹脖子是疼哩,上吊是害怕哩,我原以为吃安眠药就舒舒服服地死掉咧,昨天才听人说安眠药吃了尽做恶梦哩。”

那被蚂蚁蛀得只剩一半的女人倒显出一副勃勃生机。她对那些灰头土脸的街坊邻居们说:

“我才不想死哩,耐着性子熬一熬,好日子在后头哩。”

“你再不死就成妖精咧,”马二杆子咬牙切齿地说。

“看我这样子,捱过今天的春节不成问题。”马二杆子的妻子挑衅似的说,“过了春节我又给自己赶了一岁。唉,这年头,拾个便宜太难了,只要今年不死,我就算拾了个大便宜。”

“你活着能干啥?”马二杆子问道。

“能干啥?”马二杆子的妻子捏死了一只从皮肤里钻出来的蚂蚁,神气活现地说,“跟你赌口气还不行么?还不定谁死在谁前头呢!再说咧,我就要活着看看咱阿干镇的大名人这出戏最后能演个啥下场。”

经她这么一说,大家突然觉得活着还不至于坏到要自杀的地步,因为谁都想看到命运比他们更坏的王娜娜从那栋苏式建住宅楼里走出来的样子。

冬至那天上午,王娜娜一醒来就看到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她和孩子蜷缩在被窝里,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自从母亲出走以后,家里就断了粮,她和孩子像冬眠的鼹鼠一样什么也没有吃过。成群的老鼠蹲在床沿上,随时准备着把她和孩子撕成碎片。在那个等待死神的上午,王娜娜摔碎了镜子。即使变成鬼魂,她也不愿再看到自己那张腐烂的脸。那张脸像被硫酸腐蚀过一般。在她对面,鱼缸里的红鳟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也许在红鳟鱼的眼里,她那昙花一现的美丽将永不衰败。一看到红鳟鱼,她那生存的信心也就成倍地递增。床沿上的老鼠被她赶进洞里。她用一块羊毛毡裹住身体和脑袋,怀里抱着孩子,离开了那栋闹鬼的建筑。煤炭街静得令人心悸。可是,当她在街道上留下第一个脚印,沿街的店铺就被纷纷打开。人们用手捂着冻红的鼻子,哈着雾气,站在街边关注着那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王娜娜在肉铺前面摔了一跤,但羊毛毡并没有从他的头上滑落下来。人们看不到她的脸。在铁锈色的街角,瘸子三爷挡住了她,把一个装满干粮的布袋挂在了她的肩膀上。

在通往K市的公路上,王娜娜就着雪饱饱地吃了一顿。然后,她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把嚼碎的馍馍渣渣用嘴喂给孩子。下午雪霁的时候,她带着孩子到了K市。广场西口的草坪边,太阳为她晒干了一小块地皮。她就坐在那块干燥的土地上向行人乞讨。羊毛毡包裹着,没有人会认出她来。后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奶奶成为她的邻居。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老奶奶跪在地上,不停地以额触地,向路人乞讨。有一天,学会走路的孩子从母亲的怀里挣脱出来,摇摇摆摆地走到老奶奶面前。老奶奶停止了磕头,满脸慈祥地把孩子抱在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糖果塞进孩子的嘴里。王娜娜和老奶奶保持着既不友善也不仇恨的关系。有时候,当王娜娜看到老奶奶乞讨一天而一无所获,她会让孩子送去一盒便当。如果王娜娜和孩子挨饿的时候,老奶奶会把孩子唤过去,在他的兜兜里塞进去几块钱然后再打发孩子回到母亲身边。就在第二届“超级女声”出现PK场面的前一天,老奶奶把孩子叫过去问道:

“你叫啥名字?”

“我叫莉莉周,”孩子用稚嫩的声音说。

“那你妈叫啥名字?”

“妈妈,你叫啥名字?” 孩子跑到母亲身边问道。

“王娜娜。”她说,“你去问老奶奶,她就啥名字。”

“我妈妈叫王娜娜,”孩子跑到老奶奶身边说,“你叫啥名字?”

“我叫杨胡兰。”说完,老奶奶背起褡裢,准备起身离开。

“去问奶奶,今天还不到中午,她为啥要走咧。” 王娜娜对孩子说。

“奶奶说,她要飞……”孩子带回来半句话,因为在返回的路上他把另外半句话给忘了。

“我赶下午三点半的飞机。晚上一到北京,刚好赶上超女现场PK,” 老奶奶耳朵灵,一听孩子忘了半句话,便亲自走过来对王娜娜说,“我可是超级粉丝唻!为了追超女,我让我那疯儿子把他的身体器官全卖咧。”

夏天到来以后,王娜娜不得不取掉蒙着脑袋的羊毛毡。她那易于破碎的脸受不了汗水的浸淫。又疼又痒的感觉迫使她把脸伸进干燥的阳光里。几只肥大的蛆虫在她脸上的烂肉中爬进爬出。孩子伏在母亲的肩膀上,把一只只蛆虫从烂肉里抠出来。所有人都在驻足观看,但没有一个人能认出她来。电视台和报社记者相继赶来。面对记者的询问,王娜娜缄口不言。后来,一名记者塞给孩子十块钱。为了回报记者的施舍,孩子说:

“我妈妈叫王娜娜。”

孩子的话刚一出口,嘴上就挨了母亲的一巴掌。他从母亲的怀里挣脱出来,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第二天,关于追星女美容不成反遭毁容的报道见诸报端。广场西口很快就挤满了围观的人群。王娜娜想要把羊毛毡披在头上裹住全身,一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一把就扯走了羊毛毡。她那张丑陋的脸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惊吓的孩子钻进母亲的怀里,把脑袋埋在母亲的乳房下。上午九时许,一名女大学生戴着大口罩出现在广场西口。人们以为又有一个被毁容的女人来和王娜娜同病相怜,于是,便为她让开了一条道。女大学生迈着坚定的步伐,在距离王娜娜一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唱起了莉莉周的歌——《你怎能懂得我伤悲》。她翻来覆去只唱这一首歌。一名记者问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娜娜骚扰得莉莉周痛苦不堪。”女大学生说,“我也是莉莉周的歌迷,为了捍卫莉莉周,我决定唱十六个小时。”

为了节约时间,女大学生一说完话就紧接着唱了起来。王娜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人们发现,她把孩子抱得越来越紧,几乎要将他扼死。下午四点钟,当瘸子三爷从阿干镇赶来的时候,发现那孩子快要窒息了。他蹒跚着,气喘吁吁地走到王娜娜面前,想要从她怀里把孩子抱走。她的手臂搂得更紧了。几个小伙子上去给瘸子三爷帮忙。突然,王娜娜像只受伤的母豹一样扯破嗓子大吼一声:

“莉莉周——”

女大学生一愣,停顿了一下,接着提高了声调,重新唱起来。王娜娜松开了手。憋得脸色发紫的孩子挣脱出来,嘴巴张了半天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王娜娜收住吼声,逐渐安静下来。她用那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的眼睛,扫视全场,然后伸出双手,开始撕扯自己的脸上的皮肉。被捏碎的蛆虫和脓液沾满了她的双手。女大学继续自己单调的歌唱,但她的连衣裙已被汗水浸湿。两人对峙了整整六个小时,最后,那名女大学生终于精神不支,昏倒在地。把她抬进救护车的护士说,她的连衣裙都能拧出水来。获得胜利的王娜娜没有表现出喜悦之情。她默默地站起来,牵起儿子的手,跟着瘸子三爷走向阿干镇。在夜里,他们走进了那栋苏联式住宅楼。瘸子三爷已经衰弱至极,一碰到床就扑通一声栽进那一堆破棉絮里。红鳟鱼在肮脏的水中扑腾不止。王娜娜点燃了蜡烛。她凑到床边,发现瘸子三爷像块石头一样坚硬。她用中指探了探他的鼻息。他已经停止了呼吸。孩子感到害怕。他像只小鸡一样在瑟瑟发抖。王娜娜把孩子抱在怀里,摇晃着身子,轻轻地念着他的名字。孩子感到自己躺在摇篮里,有种说不出的幸福和惬意。等孩子睡着以后,王娜娜走进厨房,在一堆爬满蚂蚁和蟑螂的垃圾中找到了生锈的菜刀。她噙了一口凉水,在水泥灶台上一边磨菜刀,一边把口里的凉水吐在刀刃上。等到刀刃变得锋利的时候,她的手上磨出了两个水疱。孩子躺在瘸子三爷的身旁睡得正香。他用呓语呼唤着母亲。王娜娜在孩子的咽喉上割开一个深深的口子,殷红的血汩汩地冒了出来。孩子的呓语被血浸得黏黏糊糊。

那年夏天,炎热的天气蒸得人昏昏欲睡。昏头昏脑的知了吵得那些想要午休的人辗转反侧,心绪不宁。整个阿干镇像个炒锅一样,烫得人皮肤就要起火。但是,当煤炭街上涌来一批又一批老鼠、蟑螂和苍蝇时,当多年不见的秃鹫扇动着巨大的翅膀占据了各家屋檐时,人们在洒了一遍又一遍凉水的草席上再也躺不住了。在这世界末日般的景象里,恐惧逐渐填满了每个人空虚的内心。肉铺老板马二杆子的妻子摇着她那被蚂蚁啃成三分之一的身体来到煤炭街上。是她最先看到老鼠、蟑螂和苍蝇的队伍正在涌向那栋苏联式住宅楼。自从十六年前出现陨石以后,那栋搂里住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大约在三年前,整栋楼里就只剩下一些由自杀者变成的孤魂野鬼了。后来,王娜娜和母亲住了一阵子。在这母女俩住宿其间的日子,人们经常在墓地里、阿干河边甚至煤炭街上遇见无处归去的孤魂野鬼。跟随着马二杆子的妻子,人们用铁锨在堆满老鼠、蟑螂和苍蝇的路上开辟出一条通道。在三层楼靠左边的那间房子前面,老鼠、蟑螂和苍蝇跟好奇的人们一样,畏葸不前。人们闻到一股腐烂的臭味。马二杆子撞开了门。人们一眼就看到了客厅。在水泥地板上,一条狼狗般大的红鳟鱼正在吃人。地上留着一堆鱼缸的玻璃碎片。那条红鳟鱼用它尖利的牙齿吞噬着一具尸体。丰腴的皮肉在尸体上所剩无几,不过,那一对饱满的乳房像十五的月亮挂在骨架上。一个孩子的骨架被剔尽了血肉,丢弃在那对乳房下面。在那堆满破棉絮的床上,像蛇蜕一样,留着一堆苍老的人皮和一团乱糟糟的毛发。显然,有一位老人曾经躺在那儿,后来不知出于一种什么生理现象,那位老人像只脱茧的蝴蝶一样飞走了。

“哎呀我的妈呀,红鳟鱼杀人咧!”那被蚂蚁啃得只剩三分之一的女人发出了惊讶的叫声,接着,她扑通一声载倒在地,被眼前的场景活活吓死了。

2007年9月28日
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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