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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鳟鱼杀人事件
柴春芽

王娜娜跃入大海,寻找着红鳟鱼。大海广袤。她游啊游啊,累得大汗淋漓,但红鳟鱼杳无踪影。疲倦使她快要抽筋了。她爬上一座小岛。石鸻鸟在皂角树丛里飞来飞去。她站在一块岩石上,孤独的影子一直伸进动荡的大海。红鳟鱼在她的影子里游来游去。她向海上张望,只见广阔的海域把陆地阻隔在眼睛望不到的地方。如果夜晚来临,我将到哪里去?王娜娜突然一阵心悸。就在那时,一名男子从树林深处翩翩走来。他把西装搭在左肩上,右手插进裤兜,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王娜娜怔忡地望着他,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因为她认出了他。他就是歌星莉莉周。莉莉周的脸上毫无意外的惊喜,似乎他老早就在等待她的到来。他跳上岩石,凝视着王娜娜噙满泪水的眼睛。一只石鸻鸟飞过头顶。莉莉周伸出手去,抓住了那只石鸻鸟。他用石鸻鸟的喙在她的右手心写了一行字。王娜娜轻声地读了出来:你我真情相约。他依旧凝视着她那泪水迷蒙的眼睛,用石鸻鸟的喙在王娜娜的左手心写了另一行字。王娜娜哽咽着读了出来:直到天长地老。她捧着手心里的那两行字,泣不成声。

她哭。她看见爱情,竟不能一饮。

等她的眼泪被风吹干,她发现莉莉周的背影已经没入皂角树密密匝匝的树阴。她跳下岩石,想要追赶,一群石鸻鸟却挡在了她的面前。石鸻鸟说:“你该去问问红鳟鱼,这是不是你梦寐以求的爱情。”王娜娜不得不跳进如鼓的海面,去寻找红鳟鱼。她游啊游啊,再一次大汗淋漓。终于,她看见了曲折的陆地。她的父亲正在垂钓。一条红鳟鱼咬着鱼钩,被他甩在沙滩上。

“爸爸,不要伤害我的红鳟鱼!”

“我要把它炖了给你过生日。”

“我的红鳟鱼!我的红鳟鱼!?” 她伤心欲绝,不停地哭喊。

王二水刚从塑料袋里取出红鳟鱼,就听见女儿的叫喊声。他慌慌张张地冲进女儿的房间,看到女儿满头大汗。他腾出右手揩去她额头上的汗珠,然后把自己的脸颊贴了上去。女儿的额头烫得像一团篝火。“孩子发烧了!”他冲着妻子喊道。窗外,他的妻子一动不动,站在屋檐下,对着茫茫沙尘暴喃喃自语:

“咋就都去看陨石了咧……咋就都去看陨石了咧……”。

“噢,我的娃,你咋就烧得这么厉害。”王二水急得快要哭出声来,“噢,我的娃,快醒醒!快醒醒!”

王娜娜从梦中醒来,一眼就看到了父亲手中的红鳟鱼。“我的红鳟鱼!我的红鳟鱼!?”她延续着梦中的哭喊声,一把从父亲手中抢过了红鳟鱼,紧紧地搂在怀里。红鳟鱼在她的怀里摇头摆尾,找不到需要的水滴,眼睛里露出绝望的神情。

王二水坐在床边,低下头看了看女儿枕头边的录音机。那台录音机是去年他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一盒新的磁带装在录音机里。他用中指揿下打开键,把磁带翻了个面,然后再装进去,用食指揿下播放键。音乐响了起来。一个男人唱着软绵绵的情歌——噢,人间没有忘情水,我的一生满是伤悲!

“你今天没去上学?”王二水问道。

“去咧,又回来咧。老师和同学都去看陨石咧。”

“陨石?你咋没去?”王二水一边问着话,一边从女儿怀里抱过了红鳟鱼。

“那不是陨石,”王娜娜撅着嘴说。

“你咋就知道那不是陨石?”王二水继续问话,同时抬起屁股,一转身把红鳟鱼丢进了门边的水缸里。

“红鳟鱼对我说那不是陨石。”

“红鳟鱼?”王二水迷惑不解地望着女儿说,“红鳟鱼跟你说话?”

王娜娜撩开被子,寻找着什么,对父亲的问话毫不理睬。过了一会儿,她在屁股底下找到了被揉成一团的招贴画。她看着莉莉周那张七扭八歪的脸,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又咋咧?”王二水扑到床上,把女儿抱在怀中。

“莉莉周……我的莉莉周……”王娜娜伤心不已地说。

王二水从女儿手中拿过那张皱巴巴的招贴画,看见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穿着黑色西装,打着红色领带,斜眉瞪眼地冲他笑着。

“宝贝不哭,爸爸给你再买一张去。”王二水安慰女儿说,“我这就去,就去。”

“快去呀爸爸……爸爸你快去呀!”王娜娜捏起拳头像擂鼓一样捶打着父亲的胸膛。

王二水弓着腰钻出低矮的房门。妻子像个泥菩萨一样,站在屋檐下望着沙尘暴喃喃自语:“咋就都去看陨石了呢!”十四年前,女人可不是现在这副样子。王二水心想。那时候,她骑着飞鸽牌自行车,每天早晨,哼着歌儿从阿干镇煤矿子弟中学的校门前飘过去。单身汉王二水跑完早操,穿着白色的跨栏背心站在校门口,看见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像起伏的麦田。每天傍晚,她又骑着自行车,哼着歌儿从校门前飘过。王二水总是端着一碗饭,蹲在校门口,目送着她像一只蝴蝶越飞越远。“唉,那时候……”王二水叹了一口气,附和着说,“是啊,咋就全都去看陨石了呢!”

中午时分,沙尘暴把整个世界裹入黑暗。血色沙尘暴洪水一般,从一条街道涌到另一条街道,从一户人家流到另一户人家。从这户人家门里飘出的桌子上摆着吃剩的早餐从那户人家的窗户里漂进去,从那户人家窗户里飘出来的椅子上蹲着一只猫又从这户人家门里漂进去。王二水扶着沿街店铺的墙壁,艰难地行走。每户人家的屋檐下,他都会看到一个泥塑般的女人望着帘幕般的沙尘暴喃喃自语:

“咋就都去看陨石了呢!”

音像店的门锁着。王二水透过门缝向里张望。隐隐约约的光线里,他看见老头站在柜台后面冲他微笑。老头穿的衣服跟上周不同。王二水清楚地记得,上周星期天,老头穿着一件红色西装,打着紫色领带,下身穿了一条白色喇嘛裤。而现在,王二水虽因柜台挡着老头的下身而无法看见他裤子的样式,但他上身那件黑色西装和红色领带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在这阳世上活着,也许就只他一个明白人,”王二水心想。

“喂,赵叔,开门呐!”王二水喊道。

“里面没人。”从王二水身后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叔叔,让一下,我来开门。”

少年打开了门。一股腐朽的气息扑了出来。

“这沙尘暴讨厌得很。照这样下去,准能把咱给全埋咧。”王二水抱怨着天气,跟着少年走进店里。他怔怔地盯着柜台后面的某个地方,试图发现什么。少年打开灯,走到柜台后面,用落满沙尘的身体填补了王二水视野里的那片空白。

“我爷爷昨晚去世咧。他一辈子都没住过医院。一个小时前,火葬场的灵车拉走了他的尸体。”少年平静地说,“今天早上,从天上飞走的,就是他的灵魂。我说那是我爷爷的灵魂,他们都不信,偏说那是陨石。结果……大家都去看陨石,最后啥都没看到。”

“我女儿也说那不是陨石,”王二水把目光聚焦在少年的脸上,回应道。

“哈,那是你女儿呀!”少年兴奋地说,“整个阿干镇只有她说那不是陨石。”

“她对你也说过那不是陨石?”

“是呀,今天上午她亲口对我讲的。”

“今天真是个怪日子,啥事都往我女儿的生日上碰。”

“喔,今天是她生日啊!”少年像被什么烫了一下,忙不迭地说,“我这儿有很多莉莉周的招贴画,全送她做生日礼物吧。我看出来咧,她是莉莉周的铁杆歌迷。”

少年从柜台下抱出一叠招贴画。他用舌头舔湿了食指,一张张翻给王二水看,并且不住地赞叹:

“叔叔,你看,莉莉周的一百零一种造型喔!酷毙了吔!”

王二水抱着那一叠招贴画站在街上,看着刚刚还在漫漶的沙尘暴向着某个方向迅速地消逝。阿干镇好像张开了一张大嘴,把那沙尘暴一口就给吸干了。那张大嘴不禁吸干了地上的沙尘,还把整个天空的沙尘全都吸干了。王二水抬起头,发现血色沙尘暴已经散尽,虚弱的太阳在屋檐上病猫一样喘息。

沙尘暴退却以后,几十年来漂浮在空气中的煤灰,变成了一粒粒清晰可见的颗粒。那些去看陨石的中学生灰头土脸地走在煤炭街上,让阿干镇显得更加死寂和消沉。沿街的女人伸长脖子,向他们打听消息。

“学生娃,见我丈夫没,就是那个大胡子男人?” 满脸麻子的清洁女工问道。

“学生娃,见我男人没,就是你们一见就怕的那个酒鬼?” 另一个每天早上在路口煎油饼的胖女人问道。

“我们谁也没看到,”一个像鹳鸟一样迈着细腿走路的男生说。

“噢,这是咋回事!国营煤炭厂的领导不是说他和别的矿工去看陨石了吗?”清洁女工嘟嘟囔囔地说着话,退回到她那幽暗的小屋。一个婴儿正在小屋里拚命啼哭。

“真是大白天活见鬼咧,”胖女人搓着油腻腻的双手,说,“男人们一大早下了矿井,国营煤炭厂的领导却对我说,他们全都去看陨石了。这陨石有没有咱不知道,倒把男人们给看丢了。”

那个像鹳鸟一样迈着细腿走路的男生刚刚经过胖女人身边,听见她的话里冒出“陨石”两个字,就对她说:

“根本就没有陨石。”

“根本就没有陨石,”所有的中学生都说。

王二水回到煤矿职工家属院,看见妻子依旧头顶着屋檐。他害怕挨骂,就悄没声息地走进小屋。女儿已经起床了。她站在水缸边出神地望着那条红鳟鱼。红鳟鱼游上游下。王二水把那一百零一张招贴画铺在床上,招呼她快来看莉莉周。王二水看到了一张笑脸。她那两排四环素牙从嘴唇里露了出来。

“爸爸,快把这些画全都贴起来吧!”

“可是,你的烧退了没?”王二水关切地问道。

“好咧。”女儿顽皮地一笑,说,“只要有莉莉周,我就啥病也不得。”

王二水把他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放了下来,跑进厨房生起了炉火。一缕炊烟在房顶上摇曳,与别人家的炊烟连成一片。炊烟飘满了空旷的家属院,逐渐模糊了尕桂的视线。

王二水熬了一坨糨糊,和迫不及待的女儿一起,把一百零一个莉莉周贴在了她卧室的墙壁上。刚刚还冷冷清清的墙壁,不到一顿饭的功夫,立马变得喧腾起来。现在,房间逼仄,人满为患,一百零一个莉莉周几乎能把整个房子撑破。女儿一看父亲还站在房子里,粉红的脸蛋马上就布满阴霾。

“爸!”女儿的语气里充满娇嗔。

“咋啦我的娃?”王二水困惑不解地问道。

“你站在这儿太挤啦!”

王二水赶紧退了出来。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女儿关上了门。那只杂种哈巴狗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它甩了甩那撮挡住眼睛的长毛,用无限悲悯的眼神凝望着王二水。王二水蹲在地上,拍了拍哈巴狗的脑袋。哈巴狗立刻伸出舌头,添起了王二水的手。王二水丢下哈巴狗,捞起两个马扎,来到屋檐下。他把马扎放在墙边,自己先坐了下去。妻子依旧凝望着炊烟喃喃自语:“咋就都去看陨石了呢!”

王二水拽着妻子的袖子,把她拽到马扎上。阳光由强到弱,微妙地转变。到了黄昏,各家各户的女人领着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蹲在屋檐下,等待那些去看陨石的男人。王二水听见胃里传来叽里咕噜的叫声。他猛然想起,整整一天,他连一口水都没喝,但奇怪的是,他没有一点食欲。“可女儿要吃饭呀!何况今天是她的生日。”他一想到挨饿的女儿,就心急火燎地站起来,对妻子说:“你忘了今天是娃的生日?”

“娃的生日!”尕桂突然清醒过来。她一脚蹬掉哈巴狗,冲进房子。王二水跟在妻子身后,一落脚,却疼得哎呀大叫一声。他低头一看,只见被硫酸烫伤的脚面流脓一片。

王二水轻敲房门,每敲三下就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聆听一次。房子里毫无动静。他越来越焦灼,恨不得抠出眼睛,从门缝里塞进去,以便窥探房中的一切。最后一点天光仿若蚕丝,慢慢退尽,王二水终于听见女儿在房子里窸窣走动的声音。他把耳朵紧贴在门板上。一个被障碍物阻挡的声音透过门板,隐约传来:

“爸,妈,让我安静一会儿吧!我不想吃饭。”

王二水和妻子怏怏地回到客厅,靠着餐桌坐下来。一个碗里盛着两颗荷包蛋。一群苍蝇嗡嗡叫着,在碗沿上飞来飞去。夜色弥漫。此刻,这寂静的家,一片黑暗。

“她舅呢?也去看陨石咧?”王二水问道。

“嗯……”妻子有气无力地回答。

“看来他今晚不来咧。”

“嗯……”

女儿房间的灯亮了。门缝里漏出的光线小银蛇一样在红砖地面上蠕动,一缕歌声跟着那光线,在客厅里蜿蜒盘旋。王二水和妻子像两只被灯光招引的飞蛾,扑向女儿的房门。

“娃,我们吃饭吧,今天是你的生日!”妻子说。

“妈,我不想吃饭。我就想和莉莉周多呆一会儿。”

王二水和妻子重又跌坐在餐桌边,听着苍蝇在碗沿上嗡嗡乱飞。

“赛珍珠”的媳妇挺着大肚子走了进来。

“都快十二点咧。”“赛珍珠”的媳妇拉长了嘴角纹说,“都快十二点咧,他还没回来。我问过学生娃们咧,他们说根本就没有陨石。”

“他们都到去哪儿去咧?”王二水在客厅踱着步,像个小学生背诵课文一样,不断地重复说,“他们都到哪儿去咧?”

“矿上领导说咧,他们就是去看陨石咧。”妻子在说这句话时,有意加重了语气。

“那就再等等吧,”王二水停下脚步,对两个女人说,“再等等吧,他们总不至于被矿井给吃了吧。”

“矿上好多年没出过事故咧,”妻子紧接着说,“井里的煤早就干咧。”

“你晚上吃过饭没?”王二水突然像想起什么事似的,问“赛珍珠”的媳妇。

“还没咧。”她说,“咋的咧,你们也没吃?”

“那我赶紧做饭,”妻子说,“今天是娜娜的生日。”

“娜娜咧?”“赛珍珠”的媳妇发现客厅里少了一个人。

王二水朝女儿的房间噜了噜嘴。“赛珍珠”的媳妇什么都没看清,站在地上毫无反应。王二水这才想起,客厅里的灯一直没有打开。他用手在墙壁上摸索着,找到了灯绳,拉亮了电灯。

“娜娜咧?”“赛珍珠”的媳妇又一次问道。

王二水朝女儿的房间又一次噜了噜嘴。“赛珍珠”的媳妇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进厨房,去打下手。妻子从厨房里出来,用眼神询问王二水,要不要把那条红鳟鱼杀掉。王二水到水缸边对着满满一缸水看了半天。那条红鳟鱼摇头摆尾,逍遥自在地游来游去。他做了一个放弃的手势。

两个女人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鼓捣,弄得锅碗瓢盆响成一片。很快,晚饭做好了。“赛珍珠”的媳妇别出心裁,在一个馒头上插了一根用剩的红蜡烛。

王二水又去敲女儿的房门,大声说:

“你舅妈来了。我们一起给你过生日吧。”

房子里毫无动静,只有那歌声响个不停。

“你舅妈来了。我们一起给你过生日吧!”王二水又重复了一遍。

“爸,求你了,让我和莉莉周多呆一会儿好吗?”

那声音充满愠怒。他没敢再说什么,蹑手蹑脚地回到餐桌边。

“姐夫,娜娜跟谁在一起?”

“莉莉周,”王二水说。

“莉莉周?”“赛珍珠”的媳妇尖着嗓门问道,“莉莉周是谁?”

一连三天,王娜娜躲在房间,吻遍了墙壁上的一百零一张嘴唇。她茶饭不思,惟有那个在梦中昙花一现的男人无时无刻不在牵扯她的思念。她渴望一场绵延不绝的睡眠,以便在寻找红鳟鱼的旅程中跃入大海,登上那座长满皂角树的小岛,与那个男人再次邂逅,并热恋终生,永不分离。可是,她的眼睛接连三天从不疲倦。夜晚来临,她关掉录音机和电灯,在黑暗中闭上干涩的眼睛。那长着同一张面孔的一百零一个男人从墙壁上走下来,在她的脑海里举行盛大的篝火晚会。他们铿锵的舞步踩踏着她那焦灼的神经。第三个夜晚过去了,她发现自己再也不会拥有睡眠了。她一遍遍地训练自己睁着眼睛做梦,但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为了向红鳟鱼探索究竟,她打开紧密了三天的房门。王二水守着发馊的饭菜,一见她从房间里走出来,就踩着发虚的脚步迎了过去。显而易见,他和她一样,三天没有吃饭。她对自己的父母视而不见,径直走向水缸,伏在缸沿上,对着红鳟鱼流下了伤心的眼泪。眼泪砸在水面上。红鳟鱼从缸底游上来,嘴巴一张一合,似在循循诱善。王娜娜止住心中的悲伤,对着红鳟鱼倾诉衷肠:

“快点告诉我,你把他藏在哪里?”

红鳟鱼摇着尾巴,游向缸底。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让我跟随你。你的意思是要我跳进大海。”

王娜娜一头扎进水缸。王二水和妻子慌慌张张地抓着女儿乱蹬的双腿,把她从水缸里拎了出来。王二水脱下女儿湿漉漉的衣服,为她擦去身上的水珠。他第一次看到,女儿的乳房长成了秋天的桃子。

“看来,她生日那天做的梦,像狂犬病病毒一样,在她身上扎了根,”王二水对妻子说。

“快去请阴阳先生来,把那个梦从她身上赶出去,”尕桂说。

自从儿子大毛跟着工友去看陨石以后,阴阳先生的右眼皮就一直在不停地跳。王二水去请他的时候,他正和两名便衣警察激烈地争吵。那两名便衣警察要搜查。他用瘦小的身体挡在门口。那是两名恶狠狠的警察,一个长得像野猪,一个长得像狗熊。王二水认识那名长得像野猪的警察,大家都叫他猪头小队长,以前,他是刑警队队长,现在,他是缉毒队队长。猪头小队长冲着阴阳先生挥舞拳头并且大吼大叫。最后,他从腋窝下掏出了手枪。枪管顶在阴阳先生的脑门上。阴阳先生冲着猪头小队长的脸吐唾沫。

“土匪!你们就是土匪!” 他咬牙切齿地谩骂。

那个长得像狗熊的警察一脚踹开门,冲进屋去。王二水走过去,把阴阳先生从枪口下扶到躺椅上。

“咋咧?” 他问道。

阴阳先生的胸脯一起一伏,鼓荡着满腔的愤怒。等他抬起眼皮看清了站在面前的王二水,才说:

“二毛开出租开了六年咧,从来都遵纪守法。哎,王老师,你可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从小就是个乖娃。你可是知道的,咱阿干镇的娃,哪一个不是吃喝嫖赌,哪一个身上不是纹着青龙白虎?二毛跟他们不一样,他懂事,既不吃喝嫖赌,也不拜把子搞黑社会。哎,王老师,去年咱们一起泡澡堂子,你还夸他来着。”

“可他究竟犯了啥事么?”

“前天……就起沙尘暴那天,二毛遇见一个扛麻袋的东乡人,说是要到阿干镇贩羊毛。他就让那东乡人把麻袋放到后座上。结果,二毛一回家,这两狗日的警察来搜查,从后座上搜出了十公斤海洛因。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

阴阳先生哭天抢地。王二水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话语。他的心里很清楚,老先生惟一的儿子肯定是没救了。十公斤海洛因呐,那可是非判不可的死刑!少年丧父,中年丧妻,唉,如今又是老年丧子,人生三大悲剧,全都让老先生一人演了主角。王二水站在这位悲剧英雄的身后,突然感到人生虚无。不知不觉,两行热泪流出了他的眼窝。“我的人生何尝不是一出悲剧?”王二水心想。那年夏天,弟弟杀死了母亲以后,他就一直生活在悲剧里。只是,他的悲剧跟阴阳先生的悲剧有所不同。他的悲剧里只有小丑没有英雄。当时,他亲眼目睹了哥哥王三水手中的菜刀轮番砍向母亲,而他竟然没敢阻拦。母亲二十五岁守寡,靠煎麻花把三个儿子养大。大儿子王大水在一次矿难中丧生。在她六十岁的时候,她依旧在煤炭街支着摊点煎麻花,因为她想多挣一点钱为王二水娶媳妇。至于王三水,母亲根本不用操心,因为他隔三岔五都会带着不同的女人到家里过夜,并把那张钢丝床弄得嘎吱嘎吱响个不停。母亲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砸开王三水的房门,喝令他如果还知道的羞耻的话就给老实巴交的王二水让一个女人,让他结婚生子。那天晚上,王三水的酒没有醒过来。他顺手摸起一把刀子,捅进了母亲的肚子。天亮以后,王三水从梦中醒来,看到王二水对着母亲的尸体哭个不停。

警察什么也没有搜到。他俩钻进警车,负气似的拉响了警报,扬长而去。阴阳先生从躺椅上一跃而起,捡起一块石头,奋力向警车扔去。他那瘦小的身体跟着石头飞了出去。王二水扶起阴阳先生。阴阳先生挣脱了王二水的双手,走进屋去。很快,他拄着一根拐棍,背着帆布包,从屋里走了出来。

“先生你这是到哪儿去?” 王二水问道。

“到北京,上访去。我就是趴地上添羊粪,也要到北京去。” 阴阳先生斩钉截铁地说,“就是我这把老骨头朽在了北京,我也要给二毛洗清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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