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鳟鱼杀人事件
柴春芽
父女俩又一次伫立在大海边,望着海鸥和邮轮发呆。整整三个月来,他俩几乎走遍了香港的每一寸土地,都没有找见莉莉周的踪影,以至于王二水开始怀疑莉莉周根本就不是一个现实中存在的人,而是新闻媒体虚构出来的人物。
“是的,现实中根本就没有莉莉周这个人。”王二水这样告诉自己,“就像孙悟空在每一个孩子的大脑中扎下根一样,莉莉周也在女儿的大脑中扎下了根。”
可是,这个虚构的人在王娜娜的肚子里播下了爱情的种子。如果否认莉莉周的存在,那就等于取消了女儿生存的必要性。王二水想到这里便不敢再往下推理,因为一旦取消了女儿生存的必要性,那自己活在人世上也就毫无意义。人活着,是需要理由的。显而易见,莉莉周就是女儿活着的惟一理由。
王娜娜把头靠在父亲的肩上,忍受着妊娠期的生理反应,但她的心里却涌动着幸福的潮水。从肚子里传来的每一次胎息,都让她感动得眼含热泪。
“莉莉周啊莉莉周,你在哪里?”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呼唤,“莉莉周啊莉莉周,你来看看我吧,来看看我们的娃儿吧。”
向晚时分,垂钓者把一张渔网固定在海边的礁石上。他收拾起鱼竿,翻过铁丝网,走了。靛蓝色的天空下,华灯初上。王二水和王娜娜这两个依靠在一起的身影在空旷的岸边,显得孤立无援。从西伯利亚滚滚向南的寒流在K市降下了多年不见的大雪,然后马不停蹄地一路向南,与太平洋上的暖湿气流展开鏖战。香港的天空很快就阴霾密布,继而降下冰冷的冬雨。望海的人依旧依偎在一起,丝毫没有躲避风雨的意思。而在K市,站在八楼阳台上看雪的女人,不知道香港的冬雨已经打湿了那两个望海的人。
霍华德一边撕着玫瑰的花瓣,一边踱着虚飘飘的步伐走上码头。大海陷入雨雾。霍华德站在那对依偎在一起的男女身后,盯着他俩的背影,脑子里空空如也。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他发紫的前额。他那苍白的嘴唇上,贴着一片玫瑰的花瓣,那玫瑰的花瓣颜色变得越来越暗。后来,他终于想起,在临出门前,他把一封写给“弟弟”的信留在了床头。在信中,他追述了自己和莉莉周的十年恋情。十年前,他是大红大紫的艺人。在红勘体育馆举行的那次演唱会上,他双膝跪地,唱着一首歌。那首歌的名字叫作《你怎么懂得我伤悲》。在选装的舞台边缘,他看见一群振臂欢呼的歌迷中,俊美的莉莉周正泪流满面,呼喊着他的名字。那时候,莉莉周出道不久。他跪在莉莉周面前,唱着《你怎能懂得我伤悲》。他们四目相对,忧伤的目光擦出光芒四射的火花。十年了,他熟悉莉莉周身上那苦艾草的气味,熟悉莉莉周那健美的身体。在莉莉周的胸肌上,留着他五指抓破的痕迹。那是初夜之欢的果实。而现在,歌迷已逐渐将他忘记。舞台上,年轻的歌星一茬接着一茬,漂亮的脸蛋一张接着一张。他的那张娃娃脸已经不再流行。除了一些人到中年的阿姨对他稍有眷顾之外,年轻的歌迷早就不知道以前的歌坛上曾经有过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名叫霍华德。可是,谁都可以背弃他,但莉莉周最不应该背弃他。他们是生死恋人。他们曾把彼此的名字刻在双方的肉体上。是他一手捧红了莉莉周。现在,莉莉周的那张狐狸脸越来越受观众青睐。莉莉周的名气如日中天。现在,莉莉周再也不需要他。莉莉周需要的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昨天晚上,他喝着酒,写完了那封长长的信。临睡之前,他用刀子划破了食指,把殷红的血滴在了那封信的空白处。
为了博得女儿开心,王二水决定跟她开个玩笑。他翻过铁丝网,站在湿漉漉的防波堤上,张开双臂,像只海鸥一样冲着大海嘎嘎叫唤。王娜娜无声地笑了。突然,王二水收拢双臂,纵身一跃,跳进了大海。王娜娜大叫一声“爸爸”,便用双手捂住了嘴。她转过身来,看到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子站在自己的身后,用诡异的眼神望着父亲蹈海的地方。
“快救救我爸爸唦!”王娜娜像只断线的风筝一样跌在了那名男子面前。
“死亡像花园一样,”男子蹲下身来,意味深长地说,“那是我们每个人都该去的地方。”
说完这句话,男子丢下王娜娜,向铁丝网走去。他翻过铁丝网的姿势很优雅。防波堤上,一袭黑色的风衣被风鼓荡而起,仿佛鹰的翅翼。王娜娜注视着那飞起的翅膀在阴暗的水面上划了一个优美的半圆,最后坠入了跌宕起伏的大海。雨雾又一次弥漫。她用双手抓紧铁丝网,吃力地向上攀爬,想要到海水中寻找父亲。结果,一个湿淋淋的人把她从铁丝网上抱了下来。她在微弱的灯光下打量着那张脸。那正是父亲的脸。得意洋洋的笑容让那张脸上的皱纹缩成了一团。
“我再一次证明咧,老天爷不会丢下我们不管,” 王二水说。
王娜娜笑了。她哈哈大笑,笑得肚子里的胚胎也跟着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王二水扯下身上的渔网,拉着王娜娜向旅店走去。昏暗的路灯下,撒下父女俩一路的欢笑。
翌日清晨,垂钓者在码头上捡到了自己前一个晚上撒在海中的渔网。他百思不得其解地摇头,弄不懂为什么渔网会从海中跑上防波堤,再越过铁丝网跑到码头上来。怀着满心的疑惑,他又一次把渔网撒向大海。阴沉的雨一直下个不停。在这样倒霉的日子,百事不顺。他蹲在防波堤上抽着烟,筹划着一桩由来已久的谋杀案。一艘邮轮缓慢地滑向海平线。他知道,在那艘邮轮上,妻子正和一个男人手扶栏杆观望着海景。那两个偷情的人要在公海上度过这个阴雨绵绵的周末。邮轮跌落在海平线下面以后,他才把放飞的目光收了回来。一阵手忙脚乱的折腾,他把网拽上了防波堤。网里没有活蹦乱跳的鱼,只有一具被海水泡胀的尸体。海藻像打扮一个临上舞台的歌星那样,把那个死人的脸擦得干干净净。
经过七天的乞讨,王二水攒够了钱,购买了两张返程的火车票。在火车上,王娜娜随着火车的摇晃,渐渐进入了梦乡。她的失眠症消失了。王二水到吸烟区抽烟时,又一次遇见了那个广州的记者。记者还像上次一样,见多识广,无话不谈。他说,他转行了,从社会新闻转到了娱乐新闻。
“唉!”记者叹了一口气说,“现在,社会新闻太难做了。矿难不让报,司法腐败不让报,群众上访不让报……我做了八年新闻记者,从来没有写过一篇替老百姓说话的稿子,我总得写一篇报道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啊。后来,我写了一篇稿子,报道了你们市的公安局缉毒队大队长伙同毒贩,给好几名出租车司机栽赃陷害的案子。唉,结果,我受到了宣传部的处分。这个处分给的好啊,它不仅没让我感到耻辱,反而让我感到自豪。宣传部门封杀了我,我只好转行当了个娱乐记者。娱乐记者!哈哈,帕帕垃圾!狗仔队!当娱乐记者好啊,天天看着俊男美女,每一次新闻发布会还有红包拿,我何乐而不为呢?”
“那你见过莉莉周吗?”王二水像个十八岁的追星族一样问道。
“我正要去找他呢。”
“他不是在香港吗?”
“他正在腾格里沙漠拍MTV。”记者吐了个烟圈说,“他呀,这次麻烦大了。跟他相好了十年的同性恋人跳海自杀了,据说是因为他抛弃了人家。”
“啊……那莉莉周不喜欢女人啊?”
“他呀,是同性恋,只爱男人。”
沙漠边缘,秋天的胡杨林蔚为壮观,胡杨树那黄金般的树叶释放出冬天来临之前的勃勃生机。一个满面尘土的羊倌抱着鞭子,蹲在沙丘上像看猴戏一样,观看着那群拍MTV的人。那个歌星模样的男人在搔首弄姿,张着嘴巴装出唱歌的样子。羊倌侧着耳朵想要听见他在唱什么,听了半天,没听出声来。
“妈的个屄,唱歌还装假!”羊倌用土话骂了一句。
那群拍MTV的人不懂得羊倌在说什么,他们一齐扭过头来望着羊倌。羊倌以为他们要和自己飚歌。飚歌他不怕。连着三年的花儿会,西北五省的好唱家,没有一个人唱得过他。人人都说他是西北五省的花儿王,好花儿多得呀,装满了一肚子两肋巴。羊倌腾地站起来,右手握着耳朵,扯开宽阔的歌喉,唱出了高亢而悠扬的花儿——
黄河沿上牛吃水
牛见了鱼娃儿者跑了
端起个饭碗想你来
吃来嘛没吃者饱了
俏阿哥干活者口渴坏
想你者后院子里找来
尕妹妹好像个嫩白菜
一指头弹出个水来
羊倌的歌声吸引了新闻记者白炽。从师范大学文学院毕业的白炽,因为舅舅的关系进了《晨报》社会新闻部。他的舅舅吴仁义是K市市委宣传部部长,同时兼任K市报业集团总编辑。在这半年的从业时间里,白炽渐渐发现自己并不是一块从事新闻的料。半年了,他只改编过三篇政府部门的新闻通稿。虽然有舅舅充当着他坚不可摧的靠山,新闻部主任也不会对他施加责难,但同事们的白眼却让他难以忍受。于是,他主动请缨,赴沙漠采访,准备写一片扎实的新闻特写。在县委宣传部部长的陪同下,白炽走访了几个村庄。那些村庄的水资源已经枯竭,人们不得不到几十里之外的县城去买水。羊倌的歌声太优美了,所以,在邻近胡杨林的一个村庄里采访的白炽和宣传部长就走了过来,结果,他们撞见了著名歌星莉莉周。莉莉周的经纪人向宣传部长恳求说:
“能不能叫他别唱了,因为这太影响莉莉周先生的情绪了。”
莉莉周好像听懂了羊倌的歌词。那支忧伤的歌子触动了他的感情。他躲在一棵胡杨树后,开始默默地流泪。
宣传部长指着羊倌,严厉地训斥:
“把你妈那酸曲儿别唱咧!人家莉莉周好不容易到咱这贫困县来一趟,你还要叫人家心里难受,你他妈安的啥心?”
羊倌对宣传部长的训斥置之不理。他继续唱着男欢女爱的情歌,把羊子赶进了沙漠。
回到K市,白炽绞尽脑汁,怎么也写不出一片有关沙漠边缘生态移民的新闻特写。在那短短的三天时间里,宣传部长陪他喝酒的时间占去了三分之二。在新闻部主任的催促之下,他灵机一动,写出了一篇对歌星莉莉周的独家专访。那是一篇东拼西凑的文字,其中充满了言过其实的溢美之词和一个小报记者恬不知耻的阿谀奉承。关于香港明星霍华德的自杀,白炽援引莉莉周的话说:“没有人知道莉莉周内心的悲伤。他曾经以死劝告霍华德戒除毒瘾,但他却越陷越深。”
作为一家偏处西北一隅的都市小报,从来没有一个记者能像白炽那样近距离地与明星接触过,所以,他的那篇访谈受到了新闻部主任的赞赏,随即以整版刊出。那篇访谈的压题照片是白炽和莉莉周在胡杨林里的一张合影。从白炽搭在莉莉周肩上那只极不自然的手,能够看出他当时的心情激动万分。
尕桂在菜市场上买完菜回家,想起女儿说最近她很想吃个锅盔,于是就拐进了一家清真大饼店。卖锅盔的师傅顺手扯过一张报纸,把锅盔包好了递给尕桂。吃过午饭,王二水收拾餐桌上的垃圾时,看到了那张油污的报纸。通栏标题中加粗的“莉莉周”像烙铁一样灼疼了他的眼睛。接着,他开始打量起站在莉莉周身边的那个小个子青年。王二水取消了那天的午休。他守着闹钟等到两点半,一俟小闹钟像只公鸡那样咕咕打起鸣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拨通了《晨报》有奖新闻报料热线。接线员小姐用雪糕般甜腻的嗓音问他:
“请问,您有什么新闻线索?”
“我要炸你们报社,除非白炽记者马上跟我联系……”
这句话如果搁在以前,报社工作人员只会把它当成一个笑话,但在美国“9?11”事件以后,报社里的人神经绷得和警察的一样紧,谁都认为这是某个恐怖组织发出的袭击信号。白炽把这一事件迅速汇报给了新闻部主任。
“你向吴老板报告了吗?” 主任问道。
“吴老板?吴老板是谁?”白炽疑惑不解地问道。
“你老舅啊,我们背后都叫他吴老板。”
白炽摇摇头。新闻部主任立即偕白炽到报业集团总编办公室找到了总编先生。总编先生用他那灵敏的政治鼻子立即嗅出了火药的味道。随即,他拨通了国家安全局的电话。
当全副武装的国家安全人员破门而入时,王二水正要拿起电话再次拨打《晨报》有奖新闻报料热线。在第一次拨打新闻报料热线后,他等了足足十五分钟,迟迟不见白炽记者联系他。为了钓出大鱼,他不得不抛出更大的诱饵。这一次,他准备对接线员小姐说:“再不叫白炽记者联系我,我就要去轰炸天安门。”
王二水在刑讯室里接受了三天三夜的轮番审问。他像个白痴一样对国家安全人员提出的所有问题都不知所云。第四天下午,白炽在国家安全人员的安排下来见他。这时候,他才涕泗滂沱地倾诉起自己所受的委屈,讲述了女儿十六年苦恋莉莉周的故事。最后,他跪在地上向白炽连磕三个响头,请求他帮他女儿找到莉莉周。为了摆脱疯老头的纠缠,白炽答应晚上就跟莉莉周联系。那是星期五的晚上,白炽赶到八仙楼的时候,同事们已经喝掉了四斤白酒。新闻部主任正准备寻机开溜以逃避晚宴的账单,却看见白炽一头扎进了包间。
“咋啦?那老头是一恐怖分子不?”新闻部主任问道。
“啥嘛,那老东西是一神经病嘛,”白炽说,“那狗日的说,他女儿苦恋莉莉周苦恋了十六年,他想要我给他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叫莉莉周跟他女儿见个面面儿。我看他那女儿跟莉莉周见了面面儿还想拉个话话儿哩,拉了话话儿还想亲个嘴嘴儿哩。”
众人哈哈大笑,只有新闻部主任没有笑,他板着一张脸对白炽说:
“来,跟你大哥划一拳。说好了,不准停下来,直到我喝不动为止。”
当一斤白酒见了底儿的时候,白炽感到内脏快要被酒精烧穿了。他借口撒尿,跑到厕所里抱着马桶吐出了胃里的酒和食物。等他重新回到酒桌边的时候,新闻部主任对他说:
“十六年苦恋莉莉周,这是个很好的新闻啊,如果炒作得好,就能炒到全国。”
(一) (二) (三) (四)(五)(六)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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