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像
冷启方
这是一个幽灵般的传奇故事,我把它变成了小说。
──题记
1
一个仲夏的正午,气温很高,我站在桥头看河里被打翻的船。爷爷说,那是一幅画。我就寻着爷爷的说法,去寻找那幅画。爷爷又说,那不是一幅画,那是倒影。我便一动不动的傻愣在那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说,只一眼盯住打翻的船瞧。太阳东一下西一下的照着我发出浓烈汗臭味的衣衫。爷爷说,你跳下去吧,跳下去洗它个干净。我说,不,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爷爷说,那你打算如何处理你那件汗臭味十足的衣衫呢?我吱吱唔唔地说,我,我──
爷爷说,不说就算了!还没等我说完,爷爷就风一般的跑了。我说,爷爷,带上我吧,爷爷没有理我。我又毫不示弱的说,还有我哩,爷爷──爷爷还是不理我。不久,爷爷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等到我醒来,原来还是一个长长的、绵绵的梦。爷爷根本就不存在。
之后,我一直沉湎于一种莫名的反思,的确我打娘胎里生下来就没见过爷爷,是不是在某个仲夏的正午真见到了爷爷?
奶奶说,荒唐!你爷爷在桃庄时,不要说你,就连你父亲都还是风、还是云、还是雾……
我说,奶奶,你让我说说爷爷啥样儿吧。奶奶说,你说说吧,考考你的想象力!我根据平时那些做爷爷的形象进行猜测,说,爷爷是终年穿着一件破棉袄,腰扎稻草绳,那撮稀疏的胡须直直地长长地向前倾,说白了,爷爷有点像电影《白毛女》里的杨白劳。
奶奶说,你爷爷哪里有那么老呢?才不哩!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当一个人跟你分别时,他或她是年老的,那么,他或她给你留下的印象也是年老的;如果当他或她与你分别时,是年轻的,那么,他或她给你留下的印象也是年轻的。你爷爷与我分别时,是高高大大、年轻气盛的,那么他给我留下的终身印象都是高高大大、年轻气盛的。
你爷爷胡须很短,它简直短得让人难以察觉那是胡须,还是汗毛。我听了奶奶对爷爷的描述后,就在纸上描绘着爷爷。可描绘过去描绘过来,奶奶总是说,不像,一点不像!奶奶还说,你干脆不要描绘了,那时候一个大画师都描绘走火了,你又描绘得到哪里去呢?我淘气地说,奶奶,那你见过爷爷吗?奶奶说,傻瓜,我没见过你爷爷,我还能叫你奶奶吗?我又淘气地说,那你跟我说说我爷爷吧?
奶奶说,你爷爷在桃庄时,桃庄瓦氏家族不是一般的热闹,也不是一般的宽裕。瓦氏家族上百口人住在一栋长廊长廊、古色古香、雕梁画栋的木瓦房里。阶沿和院坝都是经过细錾磨平的石板镶嵌而成的。周围还有围墙,围墙也是能工巧匠用敦厚的石头砌成的。围墙垣上粘满了锋利的瓦砾和瓷砾。诚然,那个时候科学还不发达,没有玻璃砾什么的。当然从墙缝隙中也时常冒出一些何首乌藤萝的来。你们祖宗是不允许拔何首乌藤萝的,谁要是违背了,就要遭到族长的处罚。围墙是用来堵住外来入侵者。这仅仅是一种想法。其实,围墙与锁一样,锁是只锁君子,不锁小人;围墙也是,只堵得住君子,堵不住小人的。围墙向西、向南各开了一道龙门。龙门上由文人墨客撰写得有对联,奶奶不识字,没有记下来。向西的龙门是通往别的村落的;向南的龙门口分出并驾齐驱的通往稻田的两条支路和被两条支路夹住的主道,主道也是由能工巧匠用石头砌成的石板路,直通瓦氏祠堂。瓦氏祠堂就更有风格,地面全是用细錾打出纹路的石板镶嵌而成的,那些柱子,那座字库塔也是通过能工巧匠用细錾打磨的石头砌成的,祠堂的外壳也是雕梁画栋的木瓦房。远远瞧去,有点像一座辉煌、别致的庙宇。桃庄的繁荣,来自于瓦氏家族中一位祖先拣来的横财,为了避开官府的纠缠确保桃庄的安宁,这位祖先出钱为乌江府修葺了府衙。瓦氏家族从此被免去了官税,过着没有外人干扰的自食其力的男耕女织的桃源生活。
那时的桃庄,简直可以跟卫家庄媲美了。奶奶提到卫家庄便滔滔不绝的数落着,卫家庄的卫保长肥头大耳的,要两匹骡子才乘得起他;他的鼻子不怎么像样,是一对酒糟鼻;他的嘴巴一直张得很大,打那瞧去,就像一口永远也填不满的黑压压的小山洞;他的那一对眼睛,圆得像一对手电筒,凡被电筒照到的地方,又都变得黑暗。卫保长由于身体笨拙,他便特制了一把特大号的红木椅子,他有事无事地坐在这把特大号的红木椅子上。有些事情仿佛不是人来事,而是这把特大号红木椅子来事。他的许多阴谋诡计就是从这把特大号红木椅子上坐出来的。其间,他也是靠着这把特大号红木椅子,打发着他认为还算美丽的日子。卫保长请了十多个保丁,卫保长除开财大气粗外,依赖的就是这十多个保丁。在这十多个保丁中要数陶石头最万恶,他不仅跑得比狗还快,他的心比蛇还毒。卫保长常常夸他,说无毒不丈夫,就是要这样。陶石头得意忘形的说,承蒙老爷夸奖!一天天的,陶石头变得嚣张不说,还变得鬼精起来,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效忠卫保长,卫保长叫他办的事,他从来不拒绝。卫保长为了用好他,便给他开了小灶,别的保丁的工钱只能是他的一半。一分劳力一分代价,也很合理。只是陶石头有一事不明白,为什么卫保长总要在桃庄挑女婿呢?陶石头说,算了嘛,老爷,为什么总要跟桃庄过不去呢?卫保长说,我是要跟桃庄过不去吗?嗯!陶石头很尴尬,只得吱吱唔唔的说,我是建议一下,老爷不要往心里去。
卫保长说,未必你跟我十多年了还不知道我的脾气吗?我这人就是,在这块地盘上,要是谁超过了我,我就敲定他,让他没好日子过,怎么样?陶石头蓦地领会了卫保长的意思,说,老爷英明!老爷英明!卫保长把嘴巴裹成圆筒状,发出嗬嗬嗬嗬的声音,算是笑了,说,这话我爱听!
我问奶奶,说,爷爷叫什么名字?奶奶说,叫瓦石丑。奶奶补充说,卫保长就是看上你爷爷了。原本两个相当的家庭联姻是件好事,可问题是卫保长的女儿是从小就害了癫痫病的人,常常是一脸的鼻涕和一脸的口水,让人见着就想呕吐,还能跟她成夫妻。我说,这不是侮辱爷爷吗?难道卫保长没有想到这一点吗?奶奶说,想到了,想到的就是要侮辱你爷爷。其实从小的说,是侮辱你爷爷;从大的说,则是侮辱我们桃庄啊。卫保长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侮辱我们桃庄,你明白吗?我点点头一连说了好几个“是”。
2
一九三五年农历五月二十三,日薄西山的时候,爷爷骑着一匹棕红色的大骒马,肩挎一挺日本进口的转盘机枪,身着一套山茅草编织的衣裤,带着他的野兽队伍(这支野兽队伍有:三头野猪,别号为大猛、二猛、三猛;五匹豺狼,别号为大黑、二黑、三黑、四黑、五黑;三只猴子,别号为,大星、二星、三星)沿着乌江流域北岸猴子疙当地直抵桃庄。夕阳照着乌江河的水啊,像缓缓爬行的红红的眼泪不住地往爷爷心底流淌。远远望去,爷爷带着的野兽队伍像一支游牧部落浪漫而又不乏严肃的整编。
奶奶记得清楚,那年爷爷正好二十三岁,也正是他血气方刚的时候。在我的脑子里,爷爷总是难以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他一点也没有奶奶说到的那么豪气。那么他应该算什么呢?在我的感觉中,他应该是一名跑江湖的侠客,也不大像,正确的说,有点像一名丐帮老大,还是不像。在奶奶的叙述中,我完全感悟到爷爷应该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饥饿算得上什么,寒冷和酷热又算得上什么?可爷爷还是被眼前的内容击垮了。
爷爷看见的桃庄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有几处还冒着狼烟。显然,桃庄是刚刚才被践踏了。龙门旁边的树枝上挂满了人头。这些人头,有的,爷爷还有印象;有的,就非常模糊了;有的人头还流淌着殷红而温热的鲜血。爷爷知道,人体最基本的结构莫过于皮肉、骨骼和血液了。而血液又是人体的主要成分:人不光靠血液循环来构成生命,还靠血液循环来构成性格。爷爷身上流淌的就是瓦氏家族的血液。这种血液就像乌江河里的水,面上,风平浪静;面下,波涛汹涌。这时一个少妇藏在芭蕉林里,她冒出人头看见爷爷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向下滴的温热而殷红的鲜血。此时此刻,爷爷的心在分裂中产生巨响,又在巨响中产生分裂。他颤抖的声音像一把大大的铁爪子在朝这余晖缭绕的空间用力地划去、划去,天──啦──,天──啦──
干号后,爷爷从地上站起来铿锵有力地发誓说,老少爷们,你们一路走好啊!你们在天国瞧着呵,这仇不报我誓不罢休!野兽们站在爷爷的旁边哼哼地叫,叫得非常凄怆,大概它们也是领会了这个家族被灭亡后在“哼哼”地哭吧。棕红色的大骒马已经淌着满脸的泪水了。
爷爷四周打量,没有什么动静,便顺着石级朝祠堂方向走去。野兽们敏感,一下子就嗅到了一个活人的味道,便朝芭蕉林里钻。少妇在芭蕉林里冒出一个人头,见一群野兽朝她奔来。她被吓慌了。她大喊大叫,救命啊──这时爷爷看见少妇了。爷爷大喝一声,小的们,不可乱杀生呵!于是野兽们用嘴把少妇叼起来举着走,可它们并没有磕碰掉少妇一点儿皮。野兽们赶到爷爷跟前把少妇扔下。爷爷瞟了一眼少妇,觉得还有几分姿色,爷爷把少妇从地上扶了起来问,你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少妇颤抖着说,我是土匪国树凡弄来的,我叫丁怀春!爷爷说,走,我有话要问你。丁怀春说,你不会杀了我吧?啊!爷爷说,论其情况!如果你没有做坏事,可以留你一条狗命,否则,你不要想从这里逃走!丁怀春被吓得毛骨悚然。爷爷说,你别怕,我绝不会滥杀无辜的。但她从爷爷的容貌和神态判断,觉得爷爷并不像坏人,即便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丁怀春说,往哪里走哇?爷爷说,走祠堂去!丁怀春说,走祠堂不行!爷爷说,为什么不行!丁怀春说,国树凡们全部葬送在祠堂里了!爷爷说,你看到的?丁怀春说,不!从国树凡把我带到桃庄后,我就没有走出芭蕉林,国树凡说,没有他的命令,我不能出来。清晨我是听到一阵乱枪后,从祠堂里出来的就只有卫保长和他的保丁。我寻思,国树凡们怕是全部葬送在里面了!爷爷说,我不管他里面是什么人,我只有到祠堂里去,否则我住哪儿呢?丁怀春瞧瞧爷爷的那杆转盘机枪,说,嗯!
安顿好了他的野兽队伍,爷爷便来到丁怀春跟前,说,祠堂里怎么样?丁怀春看着横七竖八地摆放着的血肉模糊的尸体。在尸体的旁边摆放着饭桌,饭桌上摆放着是谁为土匪们准备的饭菜,有的菜碗和饭碗被打翻了,是有人破坏才出现的。事实上,土匪们还没来得及动竹筷,就统统被干掉了。看着面前的惨状,丁怀春全身抽搐,然后指着那个壮实的尸体说,那就是国树凡!爷爷朝着一具尸体狠狠踢一脚!说,我很痛苦!丁怀春听爷爷这样说,心里尤其难过,说,嗯!爷爷说,我们瓦家已经人财两空啦!丁怀春说,嗯!爷爷说,算了,不说了,不关你的事,说说你是什么来路,看有没有必要保全你一条狗命!
我的确是国树凡抢来的,大哥你是哪个啊,来桃庄干啥呢?丁怀春早就想问的这句话,终于被爷爷的话语引出来了。爷爷说,我不是你大哥,我叫瓦石丑,我告诉你,我是从桃庄逃出去,又回桃庄来的。丁怀春犯嘀咕,哦,大哥就是那幅画像,那幅画走火的画像。爷爷说,你在嘀咕什么呢?丁怀春转过神来,说,大哥就是瓦石丑哇,大哥为什么要逃呢,又逃到哪里去了呢?爷爷说,我再重述一遍,我不是你大哥,我叫瓦石丑。我可以回答你我为什么要逃,但我不会回答你我逃到哪里……
3
一个明月星稀的夜晚,我好不容易战胜寒冷睡至半夜,一阵沙哑的叫声“石丑──石丑──”把我弄醒,
我睁开惺忪的眼睛寻声瞅去,是一团火光掩映着一张慈祥的脸。我看清楚了,她正是我娘,我叫一声:娘──
我娘举起一团火光在我的脸上晃来晃去,她说,你醒了?醒了就起来吧!我娘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而凄凉。
我有些惶惑,不明白她的意思,便问,娘,怎么了?
我娘说,瞧你就是不长记性,你不是要逃吗?告诉你,现在逃最好!
我有种防不胜防的意思,说,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哩?咋个逃呢?我娘内心也充满了矛盾,她怎么可以让我不知去向的逃呢?我可是他的心头肉啊!她鼓起勇气说,你没准备,我可为你准备好了啊!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昨夜她那么晚才睡觉,原来是为了我的这次逃离做准备啊。蓦地,一段回忆在我的脑海里翻腾:
卫家庄的卫保长看上我了,说要把他的癫痫病女儿嫁给我做老婆。我得知,不知是喜讯还是噩耗后,整个脑子都爆炸了。怎么可以和一个害癫痫病的女人结婚呢?再说,卫家庄和桃庄总是鸡犬不相往来,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吗?当时我就大骂,狗屁,老子宁愿娶一条母狗做老婆,也不会娶卫保长那傻屄女儿!
我母亲蹩紧了眉头说,儿啦,认命了吧,我也不想要那样的病人走进我的家门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虽然我们瓦氏家族,族大名不小的,连乌江府也是你太爷爷出钱修葺的,但是,你要明白,你又必须明白,我们瓦氏家族只有“福寿星”,没有“文曲星”啊。换句话说,目前为止,我们瓦氏家族还没有出过一官半职的哩。大的不说,就连保长都没有出一个啊!瓦氏家族的人们过的都是安分守己的日子。如果你不同意,其结果你是明白的。我们哪里有人家卫保长势力大呢?他可是乡里,县里都有人啊!我们桃庄,什么人都可以不买账、可以不理睬,那卫保长也是可以不理睬、可以不买账的吗?
我嗲声嗲气地说,这些我懂,可是我不可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明明卫保长的女儿患有癫痫病,我还要娶她;要是娶了她,还不生个癫痫病的崽儿来哩。
我娘说,那也得要哇。卫保长是有团丁的哩。卫保长的团丁,要数陶石头跑得最快。他可以赛过那些追山狗。
我娘还提醒我说,难道你有陶石头跑得快吗?难道你也想去当兵打仗吗,也想一去永不回吗?
我想,如果不同意这门亲事,那我一定会被陶石头抓去当壮丁的。于是那年陶石头抓幺叔的场面蓦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是一个冰天雪地的早晨,幺叔听到了陶石头的嚎叫,把房子给我团团围住──当时幺叔很侥幸的从屋子里逃出来了,幺叔防不胜防,幺叔开始跑,虽然幺叔明知跑起来不是陶石头的对手,但他还是想侥幸的从陶石头的手里逃走。幺叔是往房子下面的稻田里跳的,稻田里积满了厚厚的一层冰。真是逼上梁山啦,幺叔只有朝稻田跳,他的脚轻轻跃起扎进了水田。那些冰被他的脚扎下去,炸得哗啦啦脆响。刺骨的冰像剑一样扎进了皮肉,血染红了冰。一种麻木的痛只管往他心窝子里捅。那时幺叔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千方百计躲过陶石头的追赶。如果躲不过这种追赶,他就惨了。听人们讲,说北方的仗打得很激烈,当了兵的人,十之八九,或者说更多一点,是有去无回。陶石头怒火心中烧,他也不顾老命的向稻田里逞去。不多会儿工夫,陶石头就把幺叔按在田里整得如同泥鳅似的提走了。我想起这些还心惊肉跳哩,哪里还敢跟卫保长抗衡呢?
我虽然有些胆怯,但我还不是十分懂事,我有着许多幼稚的想法。我眨了眨天真无邪的眼睛,贸然冒出一句,娘,你别怕,我要不起,还躲不起吗?
人话,真的人话啊!躲起来!其实娘早就想说这句话了,但你叫娘如何开口呢?娘不能强迫你呀。娘怎么能强迫你呢?假如你离开桃庄后没有什么高矮,倒是天观之福,如果遇到了高矮,那娘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活法呢?当娘的还是人吗?反过来,娘如果成全你与卫保长的癫痫病女儿,也就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呀?娘哪里敢把你往火坑里推呢?左右为难啦,真是左右为难啊!当娘的每过一天都如坐针毡啦。现在既然你提出来了,我的心里也多多少少有一些亮堂。你逃吧,娘念你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往北而逃,逃得越远越好……
我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对站在面前的娘说,好,我逃吧,可是娘,你,你怎么办呢?母亲说,我呢,你就不要管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说,好吧,娘!你可要保重啊,可是,不知道晚上马能不能走哩?
能,有月亮哩,就是黑灯瞎火的,马也是能走的!母亲悻悻地说。
好吧!我说。我想好了,就相当于出一趟远门吧,等到烟消云散的时候,我就回来。
我娘为我准备了两只布袋子:一只装上银两;一只装上干粮。我看见两只布袋子,眼泪就漱漱地流淌。我母亲看见了我的泪水,便冲我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呀,瞧你那个样子,到底敢不敢逃呢?不逃吧,不逃就娶了卫保长那癫痫病女儿吧!我知道我娘用的是激降法,我抹了一把眼泪,说,娘,我逃,我逃还不行吗?我娘说,这嘛,倒还像一个男子汉。我和我娘走到门外,一匹棕红色的大骒马就停在面前。我心知肚明,这是娘特地为我准备的。我走到马旁小站了一会儿再跨上马背。我娘把布袋子朝我扔来,说,儿子,你接住!我顺手就接住了布袋子。娘顺便又摸了摸马的肚皮,说,你可要好好侍候我儿子啊!反过来又冲我说,石丑啊,你也要好好善待这匹马啊,它跟我们好多年了。我说,娘,你就放心吧。我把两只袋子放好后,拱手向娘道别了,娘,你要保重啊!我娘哽咽得说不出话,只点点头。
然后,她用一条小木棍在马的屁股上使劲地抽,只听,“啪”的一声,那马在明亮的月光下,腾起一阵灰蒙蒙的尘土冲出去好远了。我娘依偎在门旁,我想,她的耳畔肯定翻腾着一个声音,娘,你可要保重啊──
她努力地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她把我的出走看着进京赶考,她朝着我远去的背影念叨,儿啦,你去吧,去吧,一直往北,走得越远越好,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啊!
(一)(二) (三) (四) (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