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天空你的手
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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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子轿”车主们再次进行了上访。防暴队应时出动,迅速前往市政府维持秩序。
“拐子轿”是对本地私自搞营运的残疾人助力车的称号。残疾人助力车本来是为了残疾人的出行方便而专门设计制造的,并不允许来从事商业营运活动,但国家对残疾人的优惠政策被一些残疾人曲解和超范围应用,部分残疾人以没有经济保障为由加入到营运之中。这样,问题就出现了, 这种助力车的安全性问题,违规违章行驶导致的交通事故高发、交通秩序混乱问题,打架斗殴引发的治安问题等都很突出。由于残疾人是弱势群体,执法部门在处理时往往要面临各种压力,不敢放心去抓,结果症结越积越大,越积越厚,引起了广大群众的强烈反应。时间长了,市里取缔拐子轿非法营运的政策出台便水到渠成,应时而生了。
为了照顾和保障残疾人的生活问题,市里承诺在取缔“拐子轿”的同时,将陆续出台“爱心助残十项工程”。接访时,市残联施理事长也向残疾人宣传了党和政府的方针政策,表明了态度:党和政府十分关心和帮助残疾人,市政府的“十项爱心助残工程”就是为了帮助残疾人解决生产生活方面的困难。这十项工程是扎实有效的,可行切实的,具体包括:助盲工程;助医工程;助听工程;助行工程;助明工程;助训工程;助学工程;助困工程;助改工程;助培工程等。此外,政府还将陆续协调解决廉租房问题、低保问题和子女就学问题。
市政府接访领导也告诫大家,为美化城市,树立城市良好的外部形象,市政府近期将开展专项整治城区客运市场秩序,打击“黑车”等非法营运行动,作为一名残疾人要遵纪守法,拥护市委、市政府的决定。
但残疾人代表们显然对此不能接受,认为他们搞营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已经成为大家熟悉的谋生方式,大部分人生存环境小,抗风险能力弱,并没有其他谋生能力,市里应该充分考虑到残疾人的实际困难,审时度势的制定出更加科学化、人性化的管理措施。
经过协调,双方的分歧没有一丝减少,对上访者来说,绝不放弃营运的态度是坚决的,强硬的。
此后的几天里,残疾人上访了多次,又要扬言进京赴省继续上访。
针对上访越来越激化的趋势,市里承诺要暂缓取缔“拐子轿”,进一步搞好调查研究,并通过信访部门给了残疾人们一个等待回复的答复,上访人员才暂时回去了,他们明白需要给有关部门留出一个调查研究的时间。
6
这天,宗世元大队长让人叫了我和刘春到办公室去。
我们都不知道是何事,忐忑不安地去了,宗世元让我们坐下,又起身关紧了门。
我还以为是队里要翻刘春和韩利之事的旧帐呢,看来不是。
宗世元先问了问我们工作和生活上的一些情况,更让我们摸不着头脑了。领导做事总是这种做派,就象暴风骤雨袭来时会有一阵风平浪静。过了一会子,宗世元切入了正题,说是根据局领导的安排,队里要执行一项特别的任务,人选就是我们两人。宗队长还特意指出人选是他拍板定下,局里同意的。
我们回到宿舍后,刘春一个劲地抽烟,好象思想还没想通,不过只要吃公安这碗饭,有重大任务部署下来了,你有再大的意见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不能摞挑子。
组织上要求刘春利用自身残疾,又是新面孔的特点,扮作一名“拐子轿”车主,尽快接近他们,争取进入他们的圈子或核心层,适时偷拍他们密谋过程或其他犯罪证据,为将来可能的打击处理留下证据。局里决定借鉴外地兄弟市公安机关的处置经验,一旦市里需要,将全力配合有关部门一次性将问题解决掉,不留后遗症。局里有关警种通过对上访情况的录像分析,已经认定了上访事件的幕后组织策划者为一个叫老李拐子的人。宗队长当时还给我们看了老李拐子的照片。他少了半条腿,但配戴了假肢,能象正常人一样行走。据说,他的腿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在一家工厂车间里当操作工时被车床轧断的。当时人的风格高尚,他甚至不好意思向厂方索要赔偿,认为是给组织添麻烦。事后,厂方也不让他再上班了,每月发工资养着他。前几年,厂子不行了,他想重提老帐再提赔偿之事,厂子却破产了。
很显然刘春的任务是艰巨的,相比之下,我的任务轻多了,就是及时与刘春保持接触,单线联系,及时整理上报有关情报信息。
另外,为了保密和便于工作,刘春不能再住在队里集体宿舍了,还需要临时搬出去住,地方已由行政科找好了。他执行任务期间暂不要回来,有事与我联系就成。
行财科弄到了一辆“拐子轿”,交给刘春作为工具。这辆车属于八成新的,看着还不错。我陪刘春去试车。刘春看着那车发楞,仿佛一旦用上来,就是铁定的残疾人了。车虽不是新车,但看着车况还可以,刘春上去试了试,车性果然不错。因为残了一个手指的问题,刘春开车有些不方便,不过很快就适应了。
开车时刘春一直阴着脸,对我这个搭档看都不看一眼。我瞧得出来,他极力压抑着心里的忿恨。
这天,是刘春和我暂时“分居”前睡得最后一晚,他先看了几个钟头的城区地图以熟悉街道和地名,才躺下了。刘春似有大心思似的,翻了一夜的烧饼,第二天,他起得很早,简单地吃了一点,就开着那辆助力车上了街,颇有“下海”一般的悲壮感,分手时甚至没和我说声“再见”。
老实说,这种卧底工作我是第一次遇到,以前一直以为只是电影、电视剧里的事,参加工作后,也偶尔听到刑警大队、经侦大队、国保大队等一线办案单位会用,其他部门却鲜见。至于防暴队隶属的巡警,有时抓卖淫嫖娼时会扮扮嫖客,那更算不得真正的卧底了。刘春到底在刑警队呆过几年,对这种事不感陌生。
7
按照计划,一开始这几天,是刘春自由活动,熟悉情况的日子。刘春需要将自己尽快变成一个“合格”的拐子轿车夫。
刘春知道接触老李拐子之前,要尽量象个开拐子轿的。他明白做便衣工作时,关键是要处处细心,知彼知己,不能让人看出破绽,因为有时一处小细节的失误就足能毁掉一次大行动、一个大计划。还在临沭县局时,有一次遇上群体性事件,有个民警着便衣混在闹事人群中摸情况,因为系了条公安制式腰带,被人发现,挨了一顿暴打,肋骨断了三根,几乎丧命。
刘春决定先到地区师院去,做做学生的生意,找点感觉。学生们单纯,好说话,易打交道。
车流人流不断,刘春的拐子轿在人车的洪流中前后穿梭着,象一尾洄游的大马哈鱼。
在师院门口等客的时候,看得出来,刘春还有些“心虚”,又有些发木。有一对男女从校门里走出来,隔着老远就喊:“拐子过来,拐子过来。去‘银城’网吧。”
刘春很迟疑地探了探头,还拿不准是不是在叫自己。他头一次被人称作拐子,还以为叫的是别人。拐子是本地人对拐子轿车夫的统称,大概因为开拐子轿营运的人好多都是拐子,客人便以统统以拐子称呼他们。
那对男女一看就是热恋的学生。男生问刘春:“去银城网吧多少钱?”刘春说:“三块。”男的说:“两块吧,我们每次去都是两块。”刘春就笑了:“上车吧。”
这是刘春的第一单“活”。两个学生上了车,刘春一起步,男的就抱着女的脑袋啃起来了。
这种带棚的助力车很适合在里面亲热,拐子轿的轻型发动机嘶嘶的响声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听着后边的动静,刘春感觉到心里特痒,车把上也有后视镜,但实在不好意思去瞟。刘春直后悔后脑勺上为啥没长了两只眼。
两个学生啃了一路,停车时,男的给了刘春五块钱,说,看你眼睛老实,不多看,就不用找了。
这是刘春的第一笔收入。5块钱拿在手里,他禁不住看了又看。
万事开头难,刘春做成了第一单生意,后边就简单了。
刘春由自己的第一单生意想起了哑巴姑娘做成的第一单生意了。这是她在信上告诉刘春的。哑巴姑娘有一个很俗气的名字,叫李红。李红开始从家里出来打工时,并不在县委招待所干,而是在一家医疗保险公司作推销员。当时的保底工资只有200块,剩下的全靠提成,而且公司还要收2000块的押金。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能做推销员在常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李红却做到了,她认为人们是习惯于同情弱者的,一个不会说话的人拿着卡片和资料推销医疗保险有可能收到正常人收不到的效果。现实情况是第一个月李红就吃了个鸭蛋,没有一笔生意“谈”成。第二个月时李红因患重感冒去一家诊所打吊瓶,恰巧遇上了一位因患慢性肾盂炎前来打吊瓶的哑巴妇女。妇女用手语“问”李红是自费还是公费。李红撒慌“说”是“保险公司花的钱”,妇女惊诧不已,李红就“现身说法”动员她入了医疗保险,才让业务开了张。李红对这次成功的推销一点也不自豪,而是脸红不已,因为与其说自己劝人加入了医疗保险,倒不如是说骗人加入了医疗保险。她“告诉”人家可以隐瞒有慢性肾盂炎的病史加入保险,一旦加入后,犯病时就说是新得的病,将来再治就可以不花钱了,费用会由保险公司给报销。出事是在半年之后,妇女因肾盂炎再次入院,却被公司告之拒绝理赔。妇女家属不认,告到了公司,公司便将李红辞退了。
不管怎么说,第一单生意都是个里程碑,这让刘春很高兴。刘春听人讲过一些讨巧的拐子轿不会满大街遛达,而是会到比较好的酒店门口等活,有些色情场所会和出租车司机、拐子轿车夫们达成默契,每送来一个嫖客可以抽头,最少20,多了50,甚至有抽到100的。当然也有客人要求车夫从一些娱乐场所拉小姐过来,同样有相当的好处费。
网吧的旁边是间宾馆,住得多是游客,两三个拐子轿正在外面呆着,边等边闲聊。刘春不打算再回校门口了,也在这里等。
三个车夫正聊得起劲,好象很熟的样子,刘春停好了车,也想加入进去,人家却很警惕。
宾馆里出来两个客人,大热天还穿着整齐,打着领带,一看就属于白领阶层。三个车夫都跑上前,问要不要车,又说附近有“好玩”的地方,可以拉着去,便宜得很。
两个客人并没有理会他们,大概嫌拐子轿的档次底,而是上街打出租去了,几个人失望地坐回了车上。
刘春将车挪近了些,三个车夫见刘春并没有抢他们的活儿,才对他一下子近了起来。有人问刘春收成如何,刘春说今天挣得少,基本没有开张。一人说活不在多少,遇到一个大方的主比在街上开上半天都强。另一人表示附合,也赞这里的人不小气,小费高。
聊了一个小时,三个车夫有两个拉活去了,刘春便离开了,好歹在街上转悠转悠也比在这里干等着强。
今天刘春共做了五单活,大部分是在晚上,不过最后一个活没有收到现钱,坐车的那个年轻人下车后对刘春说没钱了,付给三枚游戏机牌。刘春头一回遇上这种情况,没有反应过来,只好收了。
因有了游戏牌,刘春干脆收了工,到优胜路电影院的地下游戏室玩了一圈。
刘春回顾了头一天的情况,感觉没出什么漏子,表现还是可以的,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自己来得时间短,对有些地方不太熟悉,昨天突击背的地图好多又忘了。不过这也算不上大毛病,有些本地的车主是文盲,若刚从农村上来,客人上了他们的车,甚至不能说某某店名之类的目的地,说出来也无用,他们看不懂,只能说在什么路、什么新村,或是一些大的建筑。相比之下,刘春还不算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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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跑车的时候,刘春会与一些拐子轿相遇。刘春仔细观察车主们,果然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要么是手脚,要么是脊背,要么是脖子,没有一个全样的。不过象刘春这样的缺失大拇指的情况,还真是一个没有。
跑了几天之后,刘春载的人多了,见识便也广了。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城市也是一片树林子。有些人好交流,上了车就能聊天,有些人是呆鸟,愿意闷着,上了车后一句话不说。有些人不好惹,看着就横,有的喝醉了酒不给钱还威胁打人。对于好说话的,刘春也喜欢与他们闲扯,对于不好惹的,刘春则不与他们一般见识。总起来,还是好人多,特别是部分女客,有的会说开拐子轿很辛苦,有的说好3块钱到最后给5块钱就不用找了,能让人感受到人间的浓浓温情。
这天,我吃完晚饭后,又看了两集又臭又长的古装电视剧,正想插门睡觉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刘春钻了进来。
他妈的,他竟然不顾工作纪律偷跑回来了。
刘春关上了门,对我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拿出一包东西来,打开,竟然是一笔钱,最大的是一张50的票子,还有10块,5块,2块,1块的,毛票也有。钱虽是好东西,可纸币们的外貌实在不雅,看着没有几张是干净的。我问:“哪儿来的这些钱,怪脏的。”刘春说:“傻不傻呀你。当然是我挣的,血汗钱哪,300多块呢。”我笑着说:“想不到士别三日,就成大款了,钱都论袋子盛了。”刘春问我:“你说这算公款还是私款,队里会不会收回去?”
他一下子把我问住了,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刘春说:“这肯定是私款。”我说:“你净想好事,让你摸情况,你倒挣起钱来了。钱要是私款,你的车怎么不是私车呢。你用公车挣得钱还能是私款。”
刘春马上一脸失望:“你和领导说说,算私款了吧。我想给那个姑娘买个东西。”
我说:“还是你亲自给领导请示一下比较好。只要把那个姑娘抬出来,领导也不是冷血动物,还能不签应你。”
刘春一笑:“领导正烦我烦得够戗呢,要不是这次任务非要找个有毛病的,还能搭理到我头上。”
我问刘春:“你今天还回去吗,要不就睡这里吧。”
刘春说:“不了,我回行政科给我找的地方去睡,那地方舒服啊,你没见过,改天你去看看吧,一定让你过目不忘。”
我笑了笑,没有强留他。
临走时,刘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开拐子轿真不是人干的活,跑上一天才挣个几十块钱,累啊。”他沉默了一会子,又说:“这几天,我每天都会在师院门口等一会活儿,看着学生们进进出出的,挺羡慕他们的。要是哑巴姑娘也在里面上学多好啊。她才19岁,就被人轮奸了,不知会不会落下毛病。她将来恐怕很难嫁个门当户对的人了,过几年只能出去打工找个外地的,要么就找个死了老婆的,或是年纪大的嫁了。”
(一)(二)(三)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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