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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扎
裴志海

等了半天,木扎的房子没有被火烧起来,也没有喊杀声,当然也就没有女人和小孩的哭叫声。两人都长长地出了口气,好像还有点失望。张德生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还有点为刚才的害怕感到不好意思,就突然转了一个话题:“老余头,把你家的小香妮嫁给我家的木头吧。”余向我心里好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感到恶心,他心里有点恨这个张德生,甚至有了用手里的粪叉往他那张散发着臭味的嘴巴里捅去的念头了。你家张木头是个什么玩意?你什么玩笑都可以和我开,但你不应该开这个玩笑!自从父母死了以后,木扎的乡亲们对他的态度都有了点微妙的变化,虽然从前当着父母的面,他们会叫他少爷,但现在没人这么喊他了。这没什么,余向我并不在意这些。余家虽是大户人家,但木扎的人并不怎么害怕他们家里的人,这主要是余向我的父母太好说话了,比如村里人没粮食吃了,拿着面袋来借些粮,或者要办红白喜事了,来借钱时,余向我的父亲总是不会让他们空手而归。逢年过节了,有些人家揭不开锅了,他们还会主动地送些粮食接济。余向我的父亲虽然节俭,但他从来都不小气。他很明白,他比村里所有人家要富,所以他更要在村里比所有人家都要有人缘才行。他们家人缘也的确很好,余向我埋葬他父母时,都是村里人来帮的忙,他们甚至都没有喝过他们家一口水。余向我心里也很感激他们,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就随便开些恶心人的玩笑。他张木头是个什么玩意?那是个傻子!整天流着一尺多长的口水,傻乎乎在村里转来转去,完全是个废人。而他家的余香,刚刚十七岁,已经出落得像朵花儿一样,杏脸桃腮,眼睛像她妈一样明亮又很大,像蕴满了水。他看到她时,总是会想到她妈。他也很满意女儿的名字,这名字是读过私塾的父亲起的,说是“余香满口”。小时候他抱着她时,真的觉得她是余香满口。父亲本来不准备让她上学,还是在他的坚持下才读了几年私塾。他一直觉得对不起女儿,如果他能当家作主,他一定会让女儿上新式学堂,想上到什么时候就上到什么时候。看着女儿一天天地在长大,余向我心里也开始盘算着给她找一个什么样的婆家。他现在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么多了。说心里话,木扎他一家都没看上,他觉得女儿至少应该嫁到镇上去,再也不在这乡下呆了。余香要嫁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余向我心里有数,木扎所有的人根本连想都不应该想!

余向我痛苦地皱着眉头,扭过脸很生气地对张德生说:“老哥,咱们在一起几十年的交情了,你说什么我都听着,可你以后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你这是骂我们家的余香,也是在骂我啊。”张德生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没了,慢慢地浮上来的是羞愧,甚至是自卑,他终于从余向我的身上看出了当年余老爷的影子了,那是一个在木扎有名望,也有威望的人。虽然余家衰败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再不行,也比你张家强多了,你什么玩笑开不了,你开这样的玩笑,你这是没皮没脸啊。他越想脸越红,哼哧了半天,很艰难地说:“老余头,你别放心上,是个人都会看不起我们家那个死娃子的,我只是说说过过嘴瘾,你别放心上,我以后再说一次这样的玩笑,让我嘴巴烂掉,不,天打五雷轰我。”他说得很实在,也动了真感情,眼里甚至有泪花在闪烁了。余向我又有点过意不去了,他站了起来,说:“咱们还是回去吧,咱是小民百姓,他们当兵的干他们的事,和咱又有啥关系呢。”张德生也站了起来,豪气冲天地扬了扬手:“对对对,回去,咱怕他们干嘛!”

两人回到村里,刚吃过早饭,那帮军人就通知村里人到村头的晒麦场上开会。他们挨家挨户敲开一家家的门,站在门口,脸上溢满遮掩不住的笑容,态度和蔼,但又不容商量,无论大人小孩,一个都不能少地都要去。村里人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们,心里觉得怪怪的,但也有点好奇,他们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开过什么会,这些当兵的要干什么?人们都到齐了,那个给余向我说过话的大个子军人站在晒麦场中间,先是说,现在麦县解放了,是共产党的天下了,穷人翻身了。但木扎的人还不明白“解放”是怎么回事,站在前面的几个人小声地嘀咕着问那个军人,让他说得更详细些。那个大个子军人有点犯难了,他挠了挠头,问他们:“你们知道蒋介石吗?”村里有些人知道,说他是打老日的,有时也打土匪。那个大个子军人声音很大地纠正他们:“他打的是什么土匪?土匪就是我们!”乡亲们立马愣住了,接着炸开锅了,再看那几个军人时,眼睛里都充满了惊惧,没有人敢说话了,呆呆地看着他们。余向我心里也在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天啊,他们就是土匪?可他们怎么一点都不凶呢?

那个大个子军人见大家都不吭声了,以为大家都在听他讲话,劲头更足了,大声地问他们:“你们知道毛主席吗?”全村人没一个人敢回答,也没一个人知道谁是毛主席。那个军人有点失望,他摇了摇头,但接着就把头扬得更直了,给他们讲谁是毛主席。他讲了一上午,木扎的乡村们终于听明白了,原来已经改朝换代了,毛主席打败了蒋介石,当了皇帝,这些军人是毛主席派来的,是要把地主阶级、蒋介石剥削老百姓的东西还给他们,让他们当家做主人,过上好日子。

其实谁也没有完全弄懂这个军人说的意思。他们把脑袋凑在一起,互相小声地打听着地主阶级和蒋介石拿过谁家东西,结果,都说自己家没少什么东西。最后,他们一致得出结论:那个叫地主阶级和蒋介石的人没来过木扎,没拿过他们家的东西。这些军人是不是弄错了?

他们把这个结论说给那个军人听了以后,那个军人愣了一会儿,突然就着急地在晒麦场上团团乱转,偶尔也会停下来,呆呆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摇了摇头,小声地在那里嘀咕:“群众,群众太落后了!”

木扎的人也长了见识,他们不再管什么毛主席和蒋介石了,他们只对眼前看到的感兴趣。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看到当兵的,没想到当兵的原来这么和蔼可亲,一点也不凶。他们的胆子慢慢地大了,有时还会问他们一些问题,比如,你们这些当兵的是从哪里来的,打过仗没有,打仗是不是真的很怕人。那个军人态度也很好,他一点也不嫌他们烦,说自己是从河北来的,打过许多仗,还受过伤,说着掀起衣服让他们看,果然肚皮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乡亲们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他。他哈哈地笑了,说:“这算什么?我们有时打次仗,成百上千地死人呢!我们解放军在年初打了淮海战役,一下子就打掉国民党军队五十五万人!”乡亲们张大了嘴巴,他们这时已经没办法再做出任何反应了,五十五万人啊,这已经超出他们的想象,就是五十五万棵玉米棒子放在一起,那也是像山一样啊。觉得自己见多识广的余向我也呆住了,他和所有的乡亲们一样,目光里充满了敬畏,这些军人犹如天兵天将,像神一样。

木扎像口烧沸的铁锅一样热闹起来。

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些解放军,谈论这个大个子军人带来的各种消息和他肚皮上的伤疤。余向我和女儿也在谈这个,当然都是余向我一个人在说,女儿只是静静地听着,她从小就很乖,话也很少。但她很能干,烧饭洗衣,甚至拆洗被子,她都会干。余向我还觉得上午的会开得不过瘾,他还没来得及问问那个军人叫什么名字呢。他的太阳穴跳动了一下,他很温柔地看着女儿,甚至在想,如果这个军人是个军官,把女儿嫁给他也是很不错的。但他很快就把自己的这个荒唐的想法扔到一边了,军人是要打仗的,命都拴在裤腰带上,说死就死了,那时女儿怎么办呢。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混账,怎么会这么想呢。

下午继续开会,那个军人终于介绍了自己,他叫皮长顺,是上级派来的土改工作组组长,他以后会留在木扎,和贫下中农一起把土改工作搞好。他说到这里时,乡亲们到处乱看,互相打听谁是“贫下中农”。皮工作组长有点恼火了,狠狠地说:“你们吵什么吵?除了地主,你们都是贫下中农!只要是穷人,都是贫下中农,我们解放大军就是穷人的队伍,是为你们做主的!”乡亲们“噢”了一声,都有点恍然大悟了,很兴奋地看着皮工作组长,这些天兵天将原来是和咱们站在一起的,有他们在,那些土匪强盗什么的就再也不敢来了。他们甚至觉得有点遗憾,他们要是早来半年,余老爷夫妻两个也不会死得那么惨了。他们不再小声议论了,都盯着这个大个子军人看,越看越觉得亲切,觉得这人很有本事,嘴里的新名词一串一串,说什么都新鲜。

皮工作组长接着宣布选农会主席。这次木扎的乡亲们聪明多了,因为听皮工作组长说过,毛主席打败了蒋介石,所以知道这个农会主席是个当官的。他们不能肯定的是,这个官到底有多大,能管多大地方,管多少人。毛主席是不是也是这么选出来的?皮工作组长终于忍不住了,一只手掐着腰,一只手指着他们,笑了起来:“你们啊,你们啊,这样给你们说吧,农会主席是个官,但他只能管住木扎。”

乡亲们有点不好意思地也跟着笑了,原来就是选保长。那没得说的,就选余向我吧,他父亲在时,就当过保长。经皮工作组长一提醒,大家又想起,余向我的父亲死了半年多了,木扎早就该选保长了,虽然换了个说法,但还是余向我最合适了。

于是就扭头到处去找余向我,他们看到余向我正在向那个大个子军人张望,就喊着他的名字把他推了出来,讨好地对皮工作组长说:“就是他了,就是他了。”余向我脸有点红了,他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地看着四周,乡亲们也都在看他,眼神里充满了兴奋和信任,他们觉得除了他,木扎再没第二个人适合当这个主席了,木札也只有余家才有这个威望了。女儿也挤在人群里悄悄地看着他,目光同样是充满兴奋和不安。他再扭头看看皮工作组长,皮工作组长的目光竟然和他们一样,还多了点鼓励的意思。他咽了一口唾沫,告诉自己,镇静啊镇静,余向我,不就是一个保长嘛,又不是一个什么样的大官,你不能失态啊。他悄悄地做了个深呼吸,终于平静下来了,甚至连他自己也觉得理所当然地应该是自己来当这个主席了,子承父业,这没什么好说的,不但是这个芝麻样的小官,将来他还会把父亲创下的家业再挣回来的!

余向我低低地说:“那让我当我就当吧,我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把工作干好。”

皮工作组长把他拉到了晒麦场中间,很信任地朝他伸出了手,余向我忙慌慌地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赶紧伸了出来,两只大手握在了一起。皮工作组长的手很有力,但有些软绵绵的,热烘烘的,有些像读书人的手,不像自己的手,长满了老茧,有些扎人,他有点不好意思,忙松了手。皮工作组长拍了拍他的肩,大声地说:“余同志,我相信你能干好的,一定能带着木扎的贫下中农翻身做主人的!”

余向我现在成了众人注意的中心了,他还有点不大习惯,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我会努力的,我会努力的。”

晒麦场中间现在站了两个人,皮工作组长可能觉得有点怪怪的,很平易近人地说:“我在这也站了一天了,腿也酸了,哪位乡亲能行行好,给我搬张椅子过来?”张德生站在最前面,他一听到,第一个反应过来,立马撒腿就往家里跑,搬来了桌子和椅子,看着皮工作组长和余向我坐在那里,他心里乐呵呵的,不时地给旁边的人讲:“这是我家的桌子椅子。”余向我坐在那里,屁股下面像放了块石头,不停地扭来扭去,他终于忍不住了,趁着皮工作组长正在说着话,他偷偷地离开座位,溜到了张德生跟前,低低地说:“老哥,人家是客人,不停地讲着话,咱不能让人家渴着吧。我寻思着,是不是把我家的暖水瓶拿来,再拿来几个碗,给那些当兵的倒些水喝?”张德生一听,立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对对对,看我这个榆木脑袋。”他一边跑着去拿暖水瓶,一边还在埋怨自己见识短,毕竟是人家余向我,大户人家出身,考虑事情周到啊。这主席他要不当,还能谁当?

皮工作组长喝了一口开水,然后又站了起来,让大家说说谁家是地主。这个又把乡亲们难住了。什么是地主?谁家是地主?按皮工作组长的说法,是那种剥削劳动人民,不干活就能得到粮食的人,大家辛辛苦苦干了一年,都要把粮食交给他的人就是地主,但木扎还没有这样的人,各种各的地,谁会那么傻,把粮食交出去?他们也想不出,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自己不干活就能得到粮食,乖乖,这地主这么神气?还有这样的官吗?这次大家都不愿意再选余向我了,他家虽然在半年前被土匪抢过,但毕竟还有四十多亩木扎最好的地,过几年说不定就翻身了,他已经当了农会主席,再让他当地主,天下好事不让他占完了?都有点眼红这个地主,每个人都打着小算盘,私下里想当这个地主,但都有点不好意思说让自己当,会场一下子安静下来了,谁也不说话,就连喘气声几乎也听得清清楚楚了。

会议僵持在那里了,皮工作组长有点着急,他看看余向我,问他:“余主席,你看看,咱们木扎谁是地主?”

乡亲们立刻眼巴巴地看着他,眼神里都有点祈求的意思了。余向我也有点为难,这显然是件得罪人的事,大家都想当,结果让谁当都不大好。这主席看来真不好当,刚当上就有个难题等着他解决。他甚至都有点后悔当这个主席了,要是父亲还在,他肯定能当机立断地指定一个人当地主的,他有威望,能镇住人,没人会有意见的。但他就不一样了,他干了一辈子农活,很少出来抛头露面,就像父亲的小跟班一样,他知道自己说话的份量,最好还是不要说话为好。所以,他支支吾吾地坐在那里,东张西望,装作也在痛苦地思考,反正他不会干这得罪人的事的。

时间在慢慢地流走,太阳已经向西边斜了,一些觉得自己反正已经没有希望的人就嚷着要下地干活,开什么会啊,能长出庄稼吗?实在选不出来,大家就轮流当吧。皮工作组长也有点着急,启发大家,老乡们不要怕,不就是选个地主嘛,大家说说,每个村里都会有个地主的,咱们村里不会没有的……他还没说完,终于有个声音响起来了,声音虽然很高,但还是有点颤微微的,底气不足:“大家都不愿意当地主,那还是我来当吧。”余向我被救了一样,忙抬头去看,原来是张德生。他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手心里都是汗,可怜巴巴地看着余向我,眼神里带着求援的意思。皮工作组长眼睛一亮,说:“啊,原来你就是地主啊。”他话刚落,其他乡亲都不干了,七嘴八舌地说,你们家那么穷,木扎最穷的就是你们家了,你还当什么地主啊,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啊,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村里的赵寡妇撇着嘴看着他,开始小声骂骂咧咧了,什么德行啊,年轻时偷鸡摸狗,就凭这,还想当地主?张德生的老婆站在他旁边,她见乡亲们都反对,也有点急了,气吼吼地说:“这有什么啊,就是我们家最穷,所以我们家最应该当地主,你们那么富,你们还当什么地主?好事总不能让你们都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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