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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扎
裴志海

他没有想到的是,十多年后,当年的皮工作组长,后来的皮县长被红卫兵押到木扎劳动改造时,他做为公社革委会主任,一条曾是皮县长的狗会和无产阶级红小将们站在一起,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最后让他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夜里服毒自杀了。那时他根本没有想起自己曾经有过想当狗的想法。如果他会想起,他会羞愧死的。

张德生从皮工作组长的房间走了出来,激动得脚步都有点不稳了,这天下是共产党的了,皮工作组长就是共产党派来的,我一定要跟着共产党好好干,就是让我杀了余向我,我也会干的。他是没有得罪我,但他得罪共产党了,共产党不喜欢他,就该他倒霉,这事谁也不能怪,只能怪他自己,怪他家坟地的风水不好,怪他祖上没有给他积下阴德。这是报应啊。他余向我这一辈人没干过坏事,但不能保证他祖上没有干过,现在是到了报应的时候啊。余向我,要怪你就怪他们去吧!

赵寡妇其实猜得没错,就在他们在木扎到处忙着找余向我时,他正走在去镇里的大路上,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祖祖辈辈累死累活地省吃俭用置办下来的家业,怎么说被分掉就被分掉了?自己卖了五十亩地刚刚买回来的家具、耕牛什么的,怎么说被分掉就被分掉了?自己家里辛辛苦苦地盖起的八间瓦房,他们没出一个子,怎么说是他们的就成他们的了?这都算了,他们凭什么拿了我们家的东西,还要斗争我?斗争我也就算了,像张德生说的早上起来拾粪,那还真有这事,我也认了,凭什么说我们家把他们害了?亏得他们说得出嘴,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我要去找镇长,让他来评评理,天底下就没有王法吗?

余向我走到镇里,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他一到镇子上,就死了半个身子,僵在那里走不动了,镇上有几个人戴着和他昨天一模一样的纸帽子,正在扫着大街。他站在旁边看了看了,认出来了最前面一头白发的老人是“陈记药行”的陈老板,他身边是“一品香”饭店的李掌柜,还有几个,都是镇上德高望重的家伙啊,半年前镇长祝寿宴席上,他们都是和镇长坐在一张酒席上的,而他余向我,根本就没有这个资格,只能远远地坐在墙边。怎么会这样呢?世道真的变了?那镇长在哪里呢?

他慢慢地走近陈老板身边,装作刚看到的样子,打了一声招呼:“陈老板,你起得这么早啊。”陈老板的身子抖了一下,慌慌地抬起头看他一眼,又忙把头低了下去,就好像不认识他一样。余向我愣了一下,他不会不认识我了吧?就是不认识我了,他也总该认识我爹吧?从前我到镇上时,他不都是给我打招呼吗?半年前,你把板车借给我去大背山给父母收尸,你也忘了?你就忘了,你的好处我也会记着一辈子的!他向四周看了看,街上人不是很多,有些人很好奇地看着他,有些人则充满敌意地注视着他,目光很冷,像锥子一样。余向我心里一凛,忙慌慌地走开了。他决定什么也不问了,直接去找镇长,不管谁当了镇长,总该听听他说的情况吧,给他一个公道吧。不管是谁家的天下,总得有个王法吧。

镇长住的大院门口果然换了一个牌子,不叫镇公所了,叫区人民政府。门口还多了两个穿着黄衣服的军人在站岗,他们把步枪柱在地上,上面的刺刀闪着冰凉的寒光,就像冬天挂在屋檐下面的冰凌碴子一样。他们的目光和刺刀一样冷冷地看着街对面,像门口的石头狮子一动不动。余向我心里更慌了,有点手忙脚忙,他很生自己的气,就像他真的做错事了一样,真的是个坏蛋一样。我有什么可怕的呢?他镇定了一下,硬着头皮闯了进去,那两个哨兵看了看他,居然什么也没问就让他进去了。

余向我直接走进了昔日镇长办公的地方,里面坐着一个同样穿着黄色军装的军人,他正在埋头看着公文什么的,看见余向我,他脸上露出了比昔日镇长更亲切的笑容,很热情地站了起来,像最初的皮工作组长一样向他伸出手,用力地握了握,然后招呼他坐下。但余向我没敢坐下来,他有点不安地看着他,喃喃地说:“镇长,我向你反映些事。”

那个人很爽朗地笑了:“老乡,你不要叫我镇长,我是区长,也不是什么官,就是为你们服务的,有什么事,你尽管大胆地说,我会为你做主的。”

余向我心里暖烘烘的,所有的不安和伤心都消失了,他信任地看着这个区长,胆大也变得大了起来,一屁股坐了下来,对区长说了皮工作组长带着木扎的乡亲分了他家的东西和田地的事,甚至还掀起衣服让他看了他们昨天打他时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

区长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失了,他越来越严肃,皱着眉头瞪着他,目光也越来越冷。余向我也看到了他的目光,也读出了里面冰冷的内容,但他误解了区长的意思,他以为他是被皮工作组长他们的所作所为震怒了。但他很快就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乐观,区长的声音也是冰冷的:“你是木扎的地主?你叫什么名字?”

余向我愣了一下,低低地说:“我叫余向我……他们说我是地主。”

区长向后一仰,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叉着,盯着余向我,一声不吭地打量着他,那目光怎么说呢?就像一个猎手盯着一个猎物?还是像正在逗着爪子下面的老鼠玩着的猫?不管是哪种目光,余向我都明白,自己这一趟是来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错得一塌糊涂,错得不可收拾。这天下真的已经变了,真的和从前的天下不是一回事了。他身上淌出了汗水,先是后背,接着是胸前,他竭力地想忍着,但那些汗水还是毫不客气地爬上了他的脸上,像可恶的蚯蚓一样在脸上到处爬着。他迷惘惶惑地用袖子擦了一把汗水,低低地说:“区长,我不告了,我回去了。”

区长伸手制止了他:“你来了正好,本来我正准备去找你呢。我问你,是不是你带人去大背山把我们的游击队打掉了?”

余向我吃了一惊,他忙慌慌地站了起来,拚命地摆着手,摇着头说:“不不不,我没带人去,是镇长说国民革命军去剿匪的,他们是土匪,把我父母杀掉了……”

区长突然站了起来,使劲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这个地主,死到临头,还又臭又硬!谁说他们是土匪?他们是党领导的游击队!他们抓了你的父母又怎么了?他们不是地主吗?”

区长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他很伤心地低下了头,喃喃地说:“五十八个好同志啊,就快解放了,就要过上幸福日子了,却牺牲在了你们这些王八蛋手里了!这是个血仇啊,血仇啊!”

余向我的眼前发黑,几乎要晕过去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区长,还有皮工作组长,原来却是和大背山的土匪是一伙的,不,他们不是土匪,他们是游击队。但他们为什么要来抢东西呢?为什么要把父母绑走要钱呢?这不是土匪是什么?但他很快就感到浑身冰冷,恐惧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几乎透不过来气了,区长也许是对的,那些人的确又不像土匪,除了他们家,他们在木扎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要!皮工作组长除了和他过不去,对其他乡亲也都很好,这个区长本来也不是笑眯眯的?那些从大背山下来的人也是这样,就是冲着他们余家来的!

他终于明白了: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家里比其他人要富,是什么地主!自己家里的东西被抢掉、被分掉,那都是活该!就是把他打死了,估计也是活该,没有他能说理的地方了。这世界是穷人的世界,富人就是一种罪,哪怕他没有做恶也不行。这就是这个新的朝代的王法!他的身子像秋风中的树叶突然晃动起来了,这些天来,现在他才真正地害怕了。他突然挂念起家里的女儿余香来了,心里说不出的懊悔,自己考虑得不周到了,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她要是有了危险怎么办?她那么胆小怕事,任何一个人都会把她吓得半死的!我真不该来,我真不该来啊!

他带着哭腔对区长说:“区长,那次真的不是我带的队,我本来只是来找镇长要些钱当赎金的,是他报告县里的!”

区长鄙夷地看着他,撇了撇嘴:“我们早就知道了,谅你也没那个胆子。但你也脱不了干系,你要是不来镇里,谁会知道大背山会有我们的队伍?我告诉你,你的镇长主子已经被我们镇压了,半个月前就被枪毙了!”

余向我呆呆地看着区长,他突然扑通地跪了下来:“政府,我有罪,我有罪……”

区长眯着眼睛看了看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但转瞬即逝,重新恢复了很严厉的样子,他冷冷地说:“你站起来吧,共产党不吃这一套,你把头磕破了也没用,我们要把你交给人民来处理。你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老老实实地给我呆着,别再上窜下跳的,老老实实地坦白自己的罪行,反抗死路一条!”

余向我忙从地上爬起来,刚要出去,区长又叫住了他:“你急什么?我叫两个民兵带着你走。”

他摇了一会儿电话,让人过来把余向我押回木扎。

很快就来了两个背着枪的人,他们没有穿军装,但枪是一样的枪,刺刀是一样的刺刀,上面闪着一样的寒光,他们把余向我夹在中间,押着他走出了区政府,走向了回木扎的大路。



区政府的两个民兵把余向我带回木扎的的同时,也带来了区长写给皮工作组长的一封信,皮工作组长终于得到了余向我的反革命罪行:向国民党镇长告密,大背山游击队因此全军覆没!

他激动地从桌子上抬起头,目光像刺刀一样刺入了余向我的心房,脸上和区长一样写满了愤怒和悲伤。余向我忙把头低了下来,不敢去看那把刺刀。他不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但他知道肯定对他不利。他觉得自己今天所作所为太愚蠢了,已经改朝换代了,自己怎么会可笑地要去告状呢?

皮工作组长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两分钟,脸上露出了充满讽刺的笑容:“余向我啊余向我,你原来是隐藏在人民中间的一条毒蛇,一个凶恶的阶级敌人!我居然也差点被你欺骗了!阶级敌人真是太阴险太狡猾了!”

皮工作组长准备在木扎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斗争会。他把农会干部请来,沉痛地告诉他们,余向我是个典型的地主分子,他居然向国民党镇长告密,让人家带兵剿灭了大背山的游击队,这是不是罪恶滔天?他说着,把手里的信抖得哗哗地响,就像风中的高粱在歌唱一样。

他们吃了一惊,张德生迷惘惶惑地看着皮工作组长,喃喃地说:“大背山上的人不是土匪吗?”

皮工作组长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糊涂!敌人说他们是土匪,你们怎么也能这么说?那是我们的游击队!他们收拾的是什么人?不都是地主吗?要不是他余向我去镇里告密,那些游击队员会死吗?他余向我手上沾满了人民的鲜血!”

张德生他们互相看了看,小声议论着,突然就都明白了,那次大背山上的人下来,的确就是冲着余家来的,村里其他人家也有耕牛,也养有猪,但他们都没动。治保主任冯二娃甚至还记得,有个人还弯腰塞给了儿子冯牛娃一颗糖果,虽然他怕上面有毒药没让他吃,但人家对别人的确没有什么恶意。现在想想,那些人好像真的不是土匪,他们和皮工作组长一样,对穷人很好,他们只恨地主。

张德生终于想通了:这事谁也不能怪,只能怪余向我自己,原来他早就把共产党得罪了,怪不得皮工作组长一来就拿他开刀,原来他不但是地主,还是共产党的仇人,人家这是来算总账了。这不能怪我,也不能怪冯二娃、赵寡妇,更不能怪木扎的乡亲,你自己惹下的事,我们谁也不能救你。这么一想,他感到浑身轻松多了,甚至还抬起头朝着皮工作组长嘿嘿地笑了笑。

皮工作组长朝他瞪了一眼,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要动真格的,对阶级敌人不能太软。余向我这个狗地主,现在气焰十分嚣张!你们猜他今天干什么去了?说出来吓死你们,他去区政府告咱们状去了!地主还想告状,我从事革命这么多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你们说说,我们到底应该怎么斗争余向我?”

他说完以后,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大家,但大家都低着头不吭声,不是他们不积极,而是他们都实在不知道怎么斗争才好。皮工作组长很生气,指着张德生说:“张主席,你带个头,说说到底该怎么搞。”

张德生说:“要不,把他五花大绑起来?”

皮工作组长露出了一脸失望的神情,很不满意:“就这样?”

赵寡妇说:“要不,咱们弄些酸枣棵子,让他跪在上面?”

皮工作组长看了看他,又抬头看了看屋顶,摆出了一副思考的架势。张德生心里很不是滋味,赵寡妇的这个建议显然让皮工作组长有些动心了,自己是农会主席,还要入党,怎么能显得比赵寡妇更落后呢?他看了看皮工作组长,小心翼翼地说:“组长,赵主任这个主意虽然好,但要打击地主阶级的嚣张气焰要更狠一点。我看是不是弄些酸枣棵子铺在地上,把他的衣服脱下,让他站上面,这样大家斗他时,还可以推他几下,他要是摔倒了,也摔在酸枣棵子上面,让他知道知道咱贫下中农也不是好惹的?”

皮工作组长仰起头,把张德生说的想象了一会儿,觉得不错,便点了点头:“这个法子不错,本来用玻璃碴子效果更好,但咱们这里没有玻璃,咱们就用土办法吧。”

接着进行了分工,有人去通知村民开斗争会,有人负责监视余向我,有人去准备酸枣棵子。皮工作组长站在门口,他对今天的会议很满意,照这样下去,工作很快就可以风风火火地开展起来了。他望着那些农会干部忙碌的身影,很满意地感慨:“人民,还是人民最有智慧啊。”

余向我被两个民兵扭到了戏台子上,皮工作组长首先讲话,说余向我是个罪恶滔天的地主分子,不但抗拒土改工作,还勾结过国民党镇压游击队,今天居然还跑到区政府告状,准备反攻倒算。今天这个大会,就是彻底打掉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让他见识见识人民民主专政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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