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木扎
裴志海

张德生脸上发烫,上面的几颗麻子也熠熠发光,他像喝醉酒了一样,几乎克制不住地想立刻跑到祖坟上放声好好哭一场了,爷爷奶奶列祖列宗,咱们张家祖坟冒青烟了,张家终于有人当官了!以后我就是村支书了,我比村长更有权了,我在木扎就是老大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木扎谁也不能因为我有个傻儿子看不起我了。我想干什么呢?我就想把赵寡妇睡了,她这下总不会还嫌弃我吧。他想到这里,偷偷地瞄了瞄也坐在主席台上的赵寡妇,现在的妇女主任,她正好也在往这边看,看见他时,还傻乎乎地朝他笑了笑。张德生脸红了一下,心里却很受用:她看着我笑了,不像从前,看到我就当我是空气,自己想找她搭句话,她甚至还会瞪自己两眼呢。这个农会主席当得值!

皮工作组长的形象在张德生的眼里立刻高大起来,他再看皮工作组长时,就充满了感激和敬畏,我一定要跟着党好好干,皮工作组长让我往东,我决不往西,他让我踩狗屎,我决不会去踩猪屎!

皮工作组长清了清嗓子,说,老乡们听好了,今天这个大会是斗争地主余向我的。地主都是剥削阶级,是压在人们头上的大山,就因为他们这些不劳而获的寄生虫,让你们吃不饱穿不暖,旧社会你们受了地主的什么罪,吃了地主的什么苦,你们今天都可以在这里讲讲,坚决把地主阶级的威风杀下去,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皮工作组长讲完,台下面的乡亲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就连余向我也被闹糊涂了,他扭过头来看着皮工作组长,一脸迷茫,他说的那些事情,我们余家都没有干过啊。我们家就是地多了点,农忙时忙不过来,请些短工来帮忙,但也没有亏待他们,对他们像对待爹一样地尽着肉和白面馒头让他们吃。张德生也在我家干过短工,别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吧。他又看了看张德生,想让他替自己说两句好话,但张德生忙把头扭向了一边,装作看天空中的云彩。皮工作组长指着余向我大吼了一声:“你这个狗地主还这么嚣张!乱看什么,给我低下你的狗头!”余向我听懂了,这是在说自己,他忙把自己的头低了下去,但心里却很委曲,这个皮工作组长,看上去像读过书的人,怎么说起话来这么难听啊。

戏台下面的乡亲们还是没有人吭声,皮工作组长有点急了:“你们说说嘛,说说嘛,余向我平常是怎么欺负你们的,他爷爷奶奶,还有他父亲母亲欺负你们了,也可以说,只要是余家干的坏事,你们都可以说说嘛。”

等了一刻钟,还是没有一个人上来说,不是他们不说,而是他们实在想不起余家怎么欺负他们了。张德生看着皮工作组长着急的样子,心里很难受,他想了想,低低地对皮工作组长说:“要不,我先说说?”

皮工作组长眼睛立马亮了,大声地说:“你说说你说说。”

张德生站了起来,刚要开口,皮工作组长说:“你到他跟前说,让他听清了,你要是说着不解气,还可以踢他两脚,打他两个耳光,把乡亲们的情绪调动起来!”

张德生只好出来了,站在了余向我的跟前,余向我皱着眉头,有点疑惑地看着他,仿佛在问他,老余头,我怎么得罪你了?我怎么欺负你了?张德生心里有点发虚,余向我的目光让他有点六神无主,他突然很生余向我的气,妈的,你这狗地主是个好人,好得我都不会斗争你了,你这不是欺负我吗?我以后还怎么当干部?他越想越气,不禁学着皮工作组长的样子吼了一声:“你这个狗地主还这么嚣张!乱看什么,给我低下你的狗头!”吼完了,他有点发愣,还有点惭愧,我怎么也这么说呢?但更让他出乎意料的是,余向我不但没有生气,而且还真的把头低下了,甚至身子还有点发抖。这让他的胆子大了一些,指着余向我说:“你这个狗地主,你说说,每天早上你不好好在家睡觉,你为啥要起来拾粪?你拾粪也没啥,你为啥要起得那么早?你这么干,不就把我们衬托得很懒吗?我日你娘的,就因为这,我老婆总让我也像你起得那么早出来拾粪,白天干了一天活儿,累死累活的,晚上也睡不好觉……你这个狗地主,你拾粪也行,你为啥拾得那么干净,为啥不给我们贫下中农留一点点!”

他说完,忙回头看了看皮工作组长,皮工作组长好像有点不满意,皱着眉头瞪着他,他扭头看看戏台下面,乡亲们也都在捂着嘴巴笑他。他突然有点恼怒,我说错什么了?余向我就是这么可恶,我说的都是实话啊。这还不叫欺负人吗?但就这样下去了,好像还有点不够,必须还得做点什么。他突然想起,皮工作组长讲了,如果不解气,可以踢他两脚,扇他两个耳光。张德生想,我还是扇他耳光吧,这样好看一点,皮工作组长印象会更深一点。对不起了,老余头,我老哥也是没法子了,张家祖祖辈辈们没当过官,我是张家第一个当官的,我不能把这官弄丢了,我得好好干下去。他暗暗地咬了咬牙,攒了一身劲,猛地伸出手,“啪啪”地在余向我的脸上扇了两个耳光。戏台下的乡亲们一下子愣在了那里,都瞪着眼睛看着,没有人敢吭声,更让他们惊奇的是,余向我居然也没什么反应,甚至连躲都没有躲。他们惊讶地看着张德生,他慌慌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皮工作组长站了起来,大声地说:“这个耳光打得好,乡亲们,现在到了血债血还的时候,你们有冤申冤,有仇报仇,都别害怕,有人民政府给你们做主!”

但他说得口干舌燥,就是没有一个乡亲上来。皮工作组长只得点名让赵寡妇出来说说。赵寡妇有点为难,站在那里有些迟疑,张德生歪着脑袋,一个劲地给她使着眼色,这个娘们,就是没有也要编出一点啊,千万不要在皮工作组长面前给木扎丢脸啊。赵寡妇终于拿定主意该说些什么了,她浑身轻松地站了出来,指着余向我的脑袋,咬牙切齿地说:“余向我,你们家都是坏种,我们当家的那年生病,我去向你爹借些钱,不,是高利贷,你爹不但不给我钱,还放狼狗咬我。”余向我吃惊地抬起了头,喃喃地说:“大妹子,人说话要凭良心,我爹怎么没借钱给你?你到现在还没还呢。再说,我家哪里养过狼狗……”赵寡妇有点慌张了,她忙学着张德生的样子,抡圆了巴掌,也在余向我的脸上左右扇了两下,嘴里还叫着:“叫你嘴硬,叫你嘴硬!”她这是真生气了,耳光响亮,余向我的脸上出现了两个手印。她本来是应付一下任务,随便瞎说的,但余向我那样一说,她就真的生气了,你干嘛要当着皮工作组长的面拆我的台?这不是戏台子吗?我这是演戏,你怎么能当真?你这不是给我难堪吗?我还是妇女主任呢,那大小也是个官啊。你们余家就是看不起人,让你当地主活该!

赵寡妇气呼呼地走回主席台,看了看皮工作组长,嘴里还在嘀咕:“这个狗地主,真是又臭又硬!”皮工作组长对赵寡妇的表现很满意,他表扬了赵寡妇阶级觉悟高,是党的好女儿,是贫下中农学习的榜样。张德生一听急了,再这样下去,赵寡妇非把他的风头抢走不可,到那时,他这个主席也保不住了,更不用说当什么村支书了,他只得再硬着头皮,又上去把余向我斗争了一会儿——这次是因为他父亲交不起租子,余向我的父亲把他推到了麦河淹死了。这事倒是真的,但他父亲是自己落水淹死了,和余家没一点关系。还没等余向我说什么,他就冲过去踢了他两脚,扇了他三个耳光。

乡亲们慢慢地就摸出了斗争会的门道了,家里有什么不幸的事,都可以赖到余家,都可以上去斗争斗争。大会越来越热闹了,人们像看戏一样兴致勃勃,上来诉苦申冤的人越来越多,但敢动手的人还不多,都是图个热闹,没有人当真的。乡村寂寞,就当这是耍猴吧。但皮工作组长很满意,大会结束时,说是木扎的乡亲的觉悟像芝麻开花节节高,这样下去,土改工作会很快顺利开展的。

开会斗争会的第二天,木扎发生了一件大事。早上起来时,皮工作组长突然发现地主余向我不见了!他的女儿余香正在屋里做饭,皮工作组长阴沉着脸走了进去,她忙站了起来,低着头站在那里。皮工作组长瞪着眼睛问她:“你父亲呢?”余香低低地说:“我也不知道,他可能是去外面拾粪了。”皮工作组长扫了一眼院子,吼了一声:“你撒什么谎?你看看,那粪筐和粪叉还在,他用手捧着去拾粪?”他的声音像炸雷一样,把余香震得身子哆嗦了一下,她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慌慌地看了一眼院子,又低下头不吭声了。皮工作组长问了半天,连半个字都没问出来,只得出来把农会的一帮人和民兵找来,告诉他们,地主余向我很可能是畏罪潜逃或者自杀了,第一步先把村里的角角落落找个遍,看看他有没有自杀,然后再研究下一步的行动。

张德生他们一听,你看我,我看你,脸都有点白了,心里七下八下,甚至有点后悔了,觉得自己昨天是做得过份了,只顾得讨好带枪的皮工作组长,把人家余向我斗争得有点过火了。他要是真的自杀了,自己也脱不了干系的,说不定会去坐牢的。大家都忙慌慌地到处转着找着余向我,张德生甚至把自己的傻儿子也叫上来一起找了,他一边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村里乱转,一边祈求着余向我快点出来,你这个狗日的,千万不要想着死啊,咱们这不是演戏吗?皮工作组长一走,咱们不还是乡亲们吗?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怎么那么傻啊,你没看出来我们这是在糊弄他吗?是做做样子给他看的,你怎么会想不开呢?你这个狗日的,你要是死了,我们就要坐牢去了,你就太对不起我们了!你这狗日的,就是在阴间也不得安生的!

找了半天,就连井里、粪池里也用棍子搅过了,余向我就像空气一样在木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农会的几个干部都聚在皮工作组长身边,个个哭丧着脸,等着他发脾气痛骂他们。张德生几乎要流泪了,他已经做好准备了,只要皮工作组长一动手绑他,他就准备给他下跪,哭着求他,看在自己家里有个瞎眼老母亲和一个傻儿子的份上,饶他一条狗命,他保证以后好好地干自己的农活,再也不瞎掺乎当什么官了。皮工作组长皱着眉头,抽了一支纸烟,抬起了头,把眉头舒展开来,挥了一下手,说:“算了,不管他了,他死了更好,没死也逃不到哪里,让他正好见识见识人民民主专政的威力!没有地主斗了,我可以去县里请剧团下来给咱们演演《白毛女》看看。”

张德生他们愣了一下,这个事就这样算完了?

皮工作组长看出他们的疑惑了,很不以然地摆了摆手:“你们呀,怎么让我说你们呢?不就是一个地主吗?死了也是活该!你们就是太老实了,所以地主才能剥削你们!你们不但要学习斗争,还要善于斗争,知道吗?”

大家忙说:“知道了知道了。”

张德生长长地松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心里说,吓死我了,原来根本就没事。皮工作组长进屋了,赵寡妇主动凑过来对张德生说:“德生哥,刚才吓死我了。你说这个地主是不是谁想欺负就可以欺负啊?”

张德生看着赵寡妇那张胖乎乎的脸,激动得手都发抖了,她叫我德生哥,天啊,她从前对我可是爱理不理的!他有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得对,就,就是这样。”

他突然一下子想明白了,腰一下子直起来了,说话也流畅了:“大妹子,我知道了,这个地主是谁想欺负就可以欺负,我这个主席是想干什么事就可以干什么事!”

赵寡妇很崇拜地看着他,目光像刚揭开盖子的美酒,散发着醉人的浓香,他觉得像飘在云彩里,整个身子都醉了,他凑到赵寡妇的耳朵边,悄悄地说:“皮组长对我说了,过段时间让我入党,让我当村支书,连村长都能管着。余家已经完蛋了,以后我在咱们木扎就是管事的了。”

赵寡妇惊奇地看了看他,那坛酒又变了一张眩目的丝织的网,目光里一会儿就溢出了许多温柔的东西,她的声音也软绵绵地很好听:“德生哥,我早就看出来了,咱们木扎就你最能干了,这事也只有你来干了。”

张德生嘿嘿地笑了,他甚至有了想去捏捏赵寡妇那肥硕的屁股的想法了,但他克制住了,我不能着急,皮工作组长还在这里,我就不是老大,我就不能瞎来,我得忍着,赵寡妇是酒,那也得留着慢慢地品,心急了,一下子都泼在地上了就喝不到了。他心情很好地对赵寡妇说:“你说说,余向我这狗日的东西都被咱们分了,地也被白白地分了,这真的都成咱们的了?”

赵寡妇比他胆子大了,说:“德生哥,你这是糊涂了,你想想,地契都给烧了,他余向我还能咋着?只要咱们一条心,什么都不给他,他有什么法子?再说,皮工作组长还在这呢,他可是带着枪的人呢!”

张德生想想也是,他咂了咂嘴说:“他还说改朝换代了,看来这事是真的。你看,从前余家和镇长都有来往,谁敢得罪他们啊?现在咱们说把他们家分了就分了,还斗争他了,他余向我能怎么着咱们?”

赵寡妇愣了一下:“他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去镇里找镇长去了?”

张德生吓了一跳,他顾不得再给赵寡妇说什么了,一下子窜到了皮工作组长的房里,慌慌张张地说:“皮、皮组长,那、那个余地主,会不会是去找镇长了?这、这可怎么办?”

皮工作组长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他站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又拉了一张椅子,让他坐下,很认真地盯着他,说:“张主席,我该怎么给你说呢?这不能怪你,都怪万恶的旧社会,让你上不起学,没有什么文化。不过,你放心,将来我们会办文化学习班的,教大家学文化。我再给你说,现在不是从前的那个旧社会了,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镇长也不是从前的镇长了,是共产党的区长了,我就是他派来的,他余向我去找区长那更好了,那简直就叫,就叫自投罗网,有他好看的了,就怕他不去找!”

张德生终于明白了,天下原来都是皮工作组长所在的共产党的了,皮工作组长和共产党是穿一条裤子的,他让干的,那就错不了。他长长地松了口气,说:“皮组长,你说的让我入党是不是就是共产党?”

皮工作组长微笑着点了点头。

张德生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低地说:“那我现在就想入党。”

皮工作组长对他的态度很满意,说:“张主席,你别急,入党得慢慢来,党得看你的表现再说。你好好干!”

张德生激动地说:“皮组长,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干的!”他像看着心爱的情人一样看着皮工作组长,实际上他想说,皮组长,你放心好了,我就是你的一条狗,你让我咬谁我就咬谁,你让我给谁摇尾巴我就给谁摇尾巴。皮组长,你就看我的行动吧。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在他的想象中,他已经无数次地和皮工作组长这么说过了,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自己是条最忠实的狗。

(一)  (二) (三) (四)(五) (六) (七)  (八)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