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鲁鸣
九
田麦来美去哈佛大学报到之前﹐在纽约停留两个星期。在机场接到田麦﹐李之白递上一枝玫瑰花﹐大大方方地亲吻她。田麦接过玫瑰花在鼻子上闻了闻﹐兴奋极了﹕“一年不见﹐刮目相看。美国饭没让你白吃﹐变得浪漫起来了。”她仔细地打量着李之白﹐重逢的喜悦挂在眉脸上。
然而﹐李之白内心却没有他想象得那么高兴。不知是盼望了太久已经冷却了还有因为他和兰德相好而使他情感有了变化﹐他为自己的这种心理有些诚惶诚恐。
1984年寒假﹐两人结婚﹐上纽约市政府登记。两人都是学生没多少钱﹐加上观念新潮﹐也就没举行婚礼﹐只上饭店庆祝了一下。吃饭时﹐李之白心不在焉﹐让田麦不解﹕“你怎么了﹖今天是我们大喜日子﹐你却好象心神不定﹐若有所失。”
李之白文质彬彬地轻声说﹐“因为想到你在哈佛﹐不可能放弃那最好的学校到纽约来。”说完﹐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田麦安慰他﹐哥伦比亚大学也是一流大学﹐有十几位获诺贝尔奖的教授﹐况且其医学生物研究在全美也是名列前茅的。李之白表示全力支持她在事业上成功﹐愿意婚后两地分居。两人都认为等到事业上有成就之后再要小孩都来得及。
这以后﹐两人通常是一﹑两个礼拜见面一次﹐几乎都是李之白到波士顿去。
田麦拿到学位后﹐李之白已在纽约的洛克菲勒医学院工作﹐本来她要到纽约找工作﹐但霍普金斯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到哈佛大学应届博士毕业生中聘人﹐一眼就看中了田麦﹐因为她在国际有名的几个科学杂志上都发表了很有份量的有关艾滋病毒的文章﹐她的导师是大名鼎鼎的诺贝尔奖得主。在公共卫生学院当年新聘请的教授中﹐田麦的年薪最高﹐给她配置最好的实验室。任何人都很难拒绝这样的条件。
当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李之白﹐他没有半点犹豫﹐非常支持她去霍普金斯大学。因而﹐他们又开始了牛郎织女的生活﹐不同的是﹐田麦从纽约之北的波士顿搬去了纽约之南的巴尔地摩。
田麦从学生摇身一变成了副教授。她觉得不应该总是再让李之白往她那里跑﹐她提出周末俩人轮流到对方那里过。李之白仍坚持由他往巴尔地摩跑﹐男人辛苦一点吗。一开始﹐田麦还是隔一周就去纽约。可是后来﹐她的实验室承接的研究项目越来越多﹐她不亦乐乎。她必须亲自把关﹐仔细审核实验的结果﹐出席各种会议﹐忙得不可开交。渐渐﹐她也就不坚持俩人轮流到对方那里过﹐几乎都是李之白去她那里度周末。
几年过去了﹐俩人先后都荣升为终身教授。在这期间﹐田麦曾提出让李之白到巴尔地摩来找工作。可是李之白说﹐巴尔铁摩的文化生活比不上纽约﹐而且拿上终身教授的头衔很不容易。巴尔地摩工作机会少﹐他也不愿意和田麦在一个大学里任教。田麦想想也是﹐两人都那么忙﹐就算都在纽约﹐每天也没有多少时间在一起聊天或出去玩﹐周末在一起足够了。
按理说﹐李之白这么年轻﹐又是只在周末有性生活﹐应该勇猛如马。但她发现李之白有时力不从心﹐她得不到满足。可是﹐她不好意思提出来﹐怕伤了他的自尊﹐又担心使他因此有心理障碍导致越想满足妻子而越不能满足。后来﹐她弄不明白﹕在她安全期时﹐李之白却一改以前的习惯﹐反而总要戴避孕套。
田麦不理解﹕“现在绝对安全期﹐我刚完例假﹐你怎么还要戴它﹖”
李之白回答说﹐那是为了延长做爱﹐以前他不懂戴避孕套可以减少刺激的敏感度从而推迟射精﹐延长做爱时间。
俩人原计划在田麦拿到终身教授后就要孩子。可田麦拿到终身教授后﹐李之白改变了主意﹐说不要孩子算了﹐若要孩子﹐两人必须调在一起。田麦坚持要孩子。国内双方家里也一直催他俩要孩子﹐已好多年了。她提出﹐实在不行她就放弃霍普金斯大学的工作﹐在纽约地区包括新泽西和康州找工作。以后﹐李之白又提出过颇为有理的说法﹐养孩子辛苦一场﹐最后孩子也是要老去一死了之﹔如今社会人之间尔虞我诈﹐一切为了钱﹐这样生存环境不适合再养孩子……。每次﹐田麦都得花很大的精力去说服他。
几次争论后﹐李之白提出要生就生一个绝对高质量的孩子﹐两人都是搞生物研究的﹐干嘛不筛选精子﹐挑一个最棒的精子。田麦愣住了﹕“你开玩笑﹖难道你不懂﹐这根本不可行。一次射精有上亿的精子﹐你怎么挑选﹖你用什么来作为筛选的实验依据﹖”因为作实验要入侵精子里来作分析﹐而被入侵过的精子是不能再用来怀孕的。所谓最棒的精子即使有实验依据的特征﹐分析出来后也不可能被用来人工授精。
田麦不知道李之白携带艾滋病毒﹐对他的说法自然很生气。李之白只好顺水推舟说自己是开玩笑。
第二个周末﹐李之白又去巴尔地摩。晚上做爱﹐李之白再次要戴安全套﹐田麦一个骨碌坐了起来﹕“你到底同意不同意要孩子﹖你怎么回事﹖”李之白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走下床﹐到厨房倒了一杯酒﹐在那儿喝起来。田麦只好也下床走进厨房﹐目光锐利地问﹕“你怎么了﹖”
注视着两人的裸体﹐李之白悲从心来。他一直希望田麦不会被他感染病毒﹐从知道自己携带病毒后他跟她做爱都戴套﹐可是会不会在他发现自己携带病毒之前就已传染给田麦了呢﹖因为艾滋病毒可在人体内潜伏10年以上。他不能叫田麦去做艾滋病毒检查﹐这意味着他必须把真相告诉她。他甚至有个离奇的想象﹕田麦跟别的男人有染﹐这样万一她携带病毒﹐她就有可能怀疑她自己是在别人那里被传染上的。
田麦一把夺过李之白手中的酒杯﹕“你到底怎么了﹖你真得不想要孩子﹖……你干嘛不说话﹖”
李之白的脸色很难看﹐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再向她隐瞒。他转眼朝漆黑的窗外﹐不敢面向田麦﹐唯唯诺诺﹐仿佛被挨打的孩子沉默着。在田麦的一再逼问下﹐他最后嘟哝着﹕“田麦﹐我非常对不起你……。我想尽可能地隐瞒你﹐可是如果你非要孩子……”他说不下去﹐双手抱着头。
田麦脑袋轰炸﹐乱作一团。李之白可能在纽约另有女人了﹖她突然觉得前景不妙。
“你说话呀﹗”田麦把李之白的手从他头上拉开。
“你真得要我告诉你真情嘛﹖不﹐田麦。还是让真相永远隐藏吧。我只能说﹐我非常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来……。田麦﹐我有毛病﹐不能正常地生育。”
田麦睁大神情困惑的眼睛﹐盯着李之白﹐就像平日里注视着答错课堂提问的学生一样。她不相信李之白所说的﹕“你说什么﹖不能正常地生育﹖你怎么知道的﹖你去做过检查﹖既然你不能生育﹐那你为什么还要戴避孕套呢﹖我们俩都是生物博士﹐还需要讨论这个谎言吗﹖你这个生物教授编造谎言也太不高明了。”她越说越气愤﹐已确定丈夫一定在欺骗她﹐而且事态很严重﹐否则他也不致于一时慌乱到这种程度﹐说出这种傻话。
李之白心里很清楚﹐如果他说出真相﹐事情也就彻底完了。他很在乎俩人的分手﹐因为维持这场婚姻事关重要﹕不暴露自己的同性恋。他很后悔自己没把话说好﹐分手看来势在必行了。他走进卧室﹐把衣服穿好﹐冲出屋﹐开车回纽约。
李之白走了之后﹐田麦脑子乱如麻﹐昏昏沉沉。晚上她无法睡好﹐辗转反侧。她把李之白不愿要孩子的种种可能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就是没想到他是艾滋病毒携带者。这时﹐田麦才认识到﹐自己为了事业和丈夫两地分居是她这一生犯的最大错误。不知道李之白到底有什么毛病还是有了情人﹐就是离婚也要弄个水落石出﹐总得有个说法。田麦决定一定要赶到纽约去﹐把真相弄清楚。
星期一﹐田麦到达纽约住宅﹐李之白还没下班。她到处翻箱倒柜﹐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处方或女人的痕迹。田麦给之白的医生伯伦打了个电话﹐ 问护士﹕“李之白有什么毛病﹖”对方不肯在电话里透露。田麦赶去那里。她拿出自己的汽车驾驶执照给接待的护士查看﹐护士拿着它﹐从计算机和李之白病历卡中“配偶”一栏里核实她就是李之白的妻子﹐说﹕“你丈夫艾滋病毒的控制情况的最新检查结果﹐我们还没有从艾滋病专科医生伍尔佛大夫那里收到。如果你想马上得到消息﹐我可以明天一早给他诊所打电话。”
田麦一下子双腿发软。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她丈夫是艾滋病毒携带者﹗她一把抓住桌子﹐深怕自己瘫倒﹕“我的天呀﹗”痛苦从四面八方和世界的尽头向她涌来。
护士忙上来扶住她﹕“你怎么啦﹖”
田麦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没什么﹐我累了。之白的艾滋病毒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护士两眼瞪着她﹐不相信她所问的问题﹕“两年了。难道这是你第一次知道你丈夫有艾滋病毒吗﹖”
田麦忍不住了﹐眼泪盈眶而出﹕“是的。他一直没告诉我。”
“那你们有没有采取措施保护你不受感染﹖”
“他这几年都戴安全套。”
护士大松一口气﹕“他是个很好的男人。他肯定是为了不让你伤心难过﹐才不告诉你。”
“很好﹖很好的男人就不会招惹上这种病毒﹗”田麦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被感染上﹐义愤填膺。她立刻离开了伯伦医生的诊所。
一路上﹐她泪流满面。那种心情﹐除非身临其情﹐别人是没法理解的。聪明漂亮能干而事业辉煌﹐多少人羡慕她。满以为自己的人生将开始下一个重要篇章——结束两地分居﹐养儿育女。突然﹐祸从天降﹐一切都可能被毁损。她希望老天爷眷顾她﹐但愿她没有被感染上病毒。然而﹐她自己就是研究艾滋病的专家﹐她很清楚这种希望非常渺茫﹐因为好几年前李之白在她例假和绝对安全期李之白是不戴安全套的。刚进哈佛大学开始研究艾滋病时﹐为了体验一下整个过程﹐她还做过一次HIV病毒检查﹐呈阴性。以后﹐她再也没有做过这种检查。前不久﹐为了准备生育孩子﹐她还特意去做过体检﹐都没想到要做HIV病毒检查。象她这样的人﹐谁会想到呢﹖除了李之白之外﹐她没有和任何人有过性生活﹐ 不吸毒。她真后悔自己曾经有两三次约好要去献血的﹐因为太忙和出差又取消了。哪怕献过一次血﹐她早就会发现自己是不是艾滋病毒携带者了。因为美国献血很严格﹐对献上的血都会做各种检查包括艾滋病毒。
一进家门﹐田麦就瘫倒在床上。
李之白回来了。他发现田麦躺在床上﹐并不感到意外。他忐忑不安﹐不敢走进田麦﹕“你都知道了吧﹖”
田麦抓起床头柜上的花瓶朝他扔过去。李之白赶紧一闪﹐花瓶砸在书桌上。桌上的两人结婚照﹑电时钟和台灯﹐都被弄倒在地板上。结婚照镜框上的玻璃和花瓶掉在李之白脚下不远的地方﹐完全碎了。
李之白想﹐田麦一定知道了他携带艾滋病毒﹐他们的婚姻如同那花瓶和镜框上的玻璃﹐粉碎了。
田麦在床铺上坐起来﹐脸色铁青﹐眼睛红肿。隔了个周末不见﹐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嗓音有气无力﹕“你说吧﹐倒底怎么回事。”
李之白靠在门柱上。他害怕田麦听了他的回答后会失去理智﹐如果那样他可以夺门而逃。
田麦完全没想到李之白携带艾滋病毒是因为他是在同性恋中传染上的。李之白想试探她是否已知道了这点﹕“我不知该如何告诉你﹐一旦你知道了真相﹐肯定会离开我。”
“事情到了这地步﹐你还有什么必要隐瞒我呢﹖我亲自去了一趟伯伦医生的诊所。我知道你感染上了艾滋病毒。我很可能被你传染上了。”田麦放声痛泣。
李之白还是不想把他同性恋的真相告诉她﹕“我发现自己携带艾滋病毒后﹐就一直戴安全套和你做爱。但愿在这之前﹐你没有被传染上。我非常对不起你﹗”
“那你当时怎么想到去做艾滋病毒的检查﹖”
李之白嘴唇哆嗦﹐有点结巴地说﹕“在你来美之前﹐我和别人有过性关系﹐没戴安全套。……我去做过一次艾滋病毒检查﹐但呈阴性。……后来听说那个人得艾滋病死了﹐我又立刻去做了检查﹐结果……。”
没听完李之白的叙述﹐田麦几乎晕了过去﹐大脑休克似的一片空白状态。连续几天的疲倦﹑睡眠不好和伤心过度﹐她昏沉沉地睡着了。第二天她醒来﹐李之白不在家。冰箱上有一张他留下的条子﹕
亲爱的﹐我去上班了。非常对不起你。现在你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不要想要孩子。我对你的
伤害太大﹐我不求你的宽恕。人身上的有些罪过是上帝也无法宽恕的﹐所以才有地狱。看在夫妻份上﹐
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把我携带艾滋病毒这件事告诉家里人﹐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终会传入家里。
我已经这样伤害了你﹐再去伤害家里人﹐我就是罪上加罪。
谢谢这么多年的夫妻恩爱﹗
吻你﹐之白
田麦看完这条子﹐泪如泉涌。她对李之白没有怜悯﹐她恨他。想到自己很可能也携带艾滋病毒﹐她万分惶恐。真是恶梦一场﹗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赶快到医院去做个检查。在美国﹐艾滋病毒检查都不收费。
她在纽约上城医院做了抽血﹐检查结果要过两天才知道。田麦打了个电话到李之白办公室﹐叫他马上回来。她无法等到他下班。
李之白回来了。俩人都愁眉苦脸﹐田麦更是一肚子的气和怨恨。她想﹐就算自己没有被他感染上艾滋病毒﹐她已完全对李之白失去了信任。他隐瞒了这么久﹐耍了这么多把戏﹐在做爱和计划生孩子上对她说了那么多谎言﹐让自己蒙在鼓里。即使自己能原谅他﹐夫妻生活也会被这艾滋病毒的阴影笼罩着﹐做爱也不会快乐。
田麦看着李之白﹐发现眼前的丈夫就象是个虚幻的影子﹐那么不真实——怎么可能﹖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她想到李之白有时做爱力不从心﹐是不是他仍然和别人有性瓜葛﹖
两人到附近的饭馆吃饭。田麦说她没什么食欲﹐不如到一家酒吧。李之白担心这时候喝酒﹐心情不好会喝出事情来。于是两人在一家“汉堡王”店要了点心和咖啡﹐找了一个僻静角落坐下来。许久﹐两人都没说一句话﹐看着窗外。
对面小花园﹐田麦和李之白去过好几次。她再也不会和他去那里了。有些东西﹐只是岁月为了证明其存在而留下的实物﹐不属于她﹐也不属于他﹐只是留在那里﹐留在了某个空间﹐人无从拥有﹔留在了某段时间﹐人无从索回﹐无从重复。
两人一直到杯中的咖啡都差不多喝光了﹐才开口。田麦向李之白保证﹐绝不会将他感染上艾滋病毒告诉双方的家人﹐但前提是他要说出真相。
“你昨晚说﹐和你发生过性行为的那个人得艾滋病死了﹐那个人是谁﹖我必须知道事情的全部过程﹐要不然我没法相信你是不是还和别人仍然有来往。”
田麦像国际象棋大师谢军比赛时把对方逼到死角一样﹐非让李之白开口不可。李之白知道自己已不能再欺骗下去﹐若他谎造一个女人﹐田麦这么聪明能干执着﹐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弄清来龙去脉。他只好回答﹐“那个人是兰德。”
“什么﹖你说谁﹖”
“兰德。你刚来美国时见过他。”
“你和他有性行为﹖你﹖你和男人……﹖”田麦惊愕地睁大眼睛地看着李之白﹐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话。
李之白再次沉默。他想把一切都告诉她﹐把多年来欠她的情和自己的伪装都彻底地说出来﹐然而他不知如何说才好。
田麦突然开了窍﹐恍然大悟﹕“你成了同性恋者﹖你在纽约和男人鬼混﹖”
李之白点点头。田麦顿时再次惊愕地睁大眼睛盯着李之白﹐感到恶心极了﹐只觉得想呕吐。她拿起桌上的两个咖啡杯子连接朝他头上砸去。这是两个一次性的泡沫杯﹐李之白没有感到痛疼。只是杯子里残余的咖啡﹐顺着他的头发﹑眉毛和脸流下来。
田麦立刻冲出店外。李之白没有追出去﹐他知道﹐他和她的夫妻关系到此为止了。他痴呆地坐在原来的位子上﹐一动也不动﹐任凭杯子里残余的咖啡流下来﹐滴在他的衣服上。
下雪了。天空灰黑深沉﹐象个无底洞﹐雪花从那里不断地涌出来﹐凄然而下。田麦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哭得非常伤心﹐手抄在大衣口袋里﹐脚踏在不断落地的雪花上﹐吃力地蹒跚着。雪越下越大。在这漫天大雪的世界里﹐一切都显得惶惶惚惚﹐很阴沉。前面行人留下的脚印﹐很快就被雪盖住了﹐落入后脖颈的雪花﹐让田麦感到冰凉﹐一直凉到心窝。雪花如凌空射来的箭﹐尽管松软﹐打在脸上仍有些麻痛﹐随后它们和眼泪融化在一起流下来﹐把视线都遮住了﹐田麦不停地用手把它们抹去﹐却分不清哪是泪水哪是雪花。迷离的夜色和曼哈顿街道两旁的霓虹灯﹐在眼前晃动的雪花里﹐都变得很苍伤。收进眼帘的大街景致﹐都染上了悲哀的色彩。街两旁的那些弄堂﹐似乎都充满了低级趣味。
沉重的天空是那么压抑。田麦泛起的思绪像空中断线了风筝的游丝﹐到处飘浮。她想把所有和李之白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事,一件件地清理出来。可是,她脑子太乱了。她做不到。她甚至感到时空已不在,伤感从所有的交感神经涌出,很快地覆盖整个身体。这个世界把她骗了﹗她认识这么多年由大学同学而成她丈夫的李之白﹐居然是一个同性恋者﹗她绝对始料未及。自己以前怎么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一点﹖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李之白和她做爱会力不从心﹐为什么他非常乐意两地分居而只作周末夫妻。
地上的雪开始厚起来了﹐走起路来滑兮兮的。田麦踉踉跄跄﹐不留神滑了一跤。她大哭起来﹐不想爬起来﹐仿佛这样她才不至于神经支离破碎。路人围过来﹐以为她被摔得很厉害﹐要打“911”电话送她去医院。田麦不好意思﹕“我没什么﹐只是心情很坏﹐故借着摔跤而痛哭起来。”她爬起来﹐说了声谢谢就往家走。
回到寓所﹐田麦把自己需要的东西打进两个旅行袋。她再也不想迈进这个家。既然从一开始两地分居就是个错误﹐那么就让这错误立刻结束。她对纽约这个家现在没有任何眷恋﹐只有恶心和气愤。她简直不能想象那张她和李之白睡过的床也可能是他和别的男人做爱的地方。她用最快速度把东西收拾好﹐叫了一辆出租车﹐住进了旅馆。
一到旅馆﹐她就给李之白打了个电话﹐他还没回家。田麦留了个言﹕“李之白﹐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下一步我们就办离婚手续﹐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想﹐你必须同意﹐否则你是逼着我把你的丑陋的事情公诸于世。你知道﹐你对我的伤害有多大﹐很可能是致命的﹗”放下电话﹐田麦整个人都崩溃了﹐她一屁股坐在旅馆房间里的地板上﹐眼泪再次珠串似地往向下掉。她听得见泪水劈拍着地的声音。往事如电影一幕幕地在她脑子里闪过﹐栩栩如生……。
刚来美国在纽约停留那两个星期﹐她住在李之白的学生宿舍。有一天﹐之白到外面去买东西﹐她接了个电话﹐对方问她是不是之白刚从中国来的女朋友。她问对方﹕“你怎么知道﹖”对方说他是兰德﹐明天就飞来纽约﹐要她传告之白其航班﹐如果之白有空﹐请接他一下。
李之白从外面回来。田麦把电话内容告诉他。李之白脸色有些不自在。因为对方不是女的﹐田麦自然没多想。她随便问了一下﹕“你怎么了﹖”
“噢﹐没什么﹐这是我的条件反射。我们还没结婚。我怕他来后把你给勾引走。他是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哦唷﹐瞧你说的﹐他有魅力的话﹐婚后我也会把被他勾引走啊。”
第二天﹐李之白去机场去接兰德。说的是上午9点多的班机﹐两人到中午还没来。期间﹐李之白打电话回来说﹐他们先去兰德的旅馆再来哥伦比亚大学。田麦有点纳闷﹐既然如此﹐还要之白去接干什么﹐兰德自己坐出租车到旅馆再来不就行了吗。如果兰德是个女的﹐田麦一定会怀疑。可是兰德是个男人。世界上很多问题﹐就出在“可是”这两个字上。
李之白和兰德来到宿舍后﹐和田麦一起到离哥伦比亚大学不远的哈德森河堤公园散步。边走边聊。兰德很有思想﹐神采飞扬。留给田麦印象最深的是他对美国社会有他非常独到的见解﹐跟后来她碰到的许多美国人的肤浅不一样。大多美国人总觉得美国是最好的而对外面的世界了解甚少﹐兰德则对美国社会提出很多尖锐深刻的批评而对她和之白所谈的中国的一些事情不抱成见﹐相反很理解。
兰德打量着田麦﹕“你真得很了解之白吗﹖如果之白来美已经变了﹐你仍会爱他吗﹖你打算跟他结婚吗﹖你对他的爱﹐是依据你在中国对他的了解。不如观察他一段时间﹐看他在美国是不是仍对你忠诚不二后﹐再考虑结婚。人会变的。” 兰德问田麦的这些问题﹐让李之白着实担心了一下。
田麦对兰德问她的这些问题觉得奇怪。美国人不是不询问别人的隐私的吗﹖之白解围说﹐兰德是开玩笑。
分手时﹐兰德看着田麦挽着之白的臂膀﹐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祝你们幸福﹗”他走后﹐她问之白﹕“他没有女朋友吧﹖瞧他多羡慕我们﹗”
之白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回答说﹕“他永远不会有女朋友。”
“为什么﹖他对女人已彻底失望了﹖”
“是的。”
“为什么﹖”
“这是隐私﹐我没细问他。”
现在田麦才明白﹐兰德的意味深长里含有另一层意思。悲剧的注定早已从那时就开始了,她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被李之白蒙在鼓里。这样的疼痛﹐就变成是两倍的了。想到这﹐她心里痛极了。狠不得打开旅馆的窗口﹐对街上行人﹑对世界上所有人叫喊﹕“对你的配偶﹐不妨从同性恋的角度去怀疑他(她)一下﹗”如果当初她能这样怀疑一下﹐她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她情不自禁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我怎么一点都没有想到呢﹖我怎么这么傻﹖……”
(一) (二) (三) (四) (五)(六)(七) (八) (九)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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