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鲁鸣

十六

鲍威尔湖上度过的第一个周末带给了李之白和艾德瓦回味无穷的乐趣。然而﹐在科罗拉多州大沙丘国家公园度过的第二个周末﹐两人发生了别扭。

大沙丘国家公园在科罗拉多州南部﹐是北美最高的沙丘﹐高达700英尺。这个公园处在岩石山群里﹐附近没有城市﹐很僻静。李之白和艾瓦多欣赏风景﹐喜欢下午４点后或一大早﹐这样游人很少。否则人一多﹐熙熙攘攘像热闹的菜市场﹐再美丽的地方也没意思了。

两人下午３点到达大沙丘。可惜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小雨。他们只好待在旅馆。从窗户望出去﹐云雾很多﹐把山群和大沙丘都给遮掩住了﹐看不到风景。一切都失去了明朗的轮廓。两人便到旅馆的室内游泳池游泳。

游泳池里空无一人。两人高兴坏了﹐这正中他们的意。游了半个小时﹐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两人就躺在游泳池旁的睡椅上聊天。

艾瓦多说﹕“这次我们出来玩得真开心。我发现自己离不开你了。你呢﹖”
“我也是。”李之白伸出手抚摸艾瓦多的头发。
“不知什么时候再有机会下次这样一块出来玩。”
“总会有的。”
“可是﹐田麦回美国后﹐你又不能和我在一起度周末。这种机会一年中很难有一次。”
“对不起。我只能这样。谢谢你能理解我。我多么希望我能完全自由啊﹗但是﹐我没有选择。”

“不要说你没有选择。你的婚姻和你现在和我在一起﹐都是你选择的﹐田麦和我都没有强迫你。你这样说﹐对田麦很不公平。她对你现在和我在一起﹐一无所知。我和她不同﹐因为我知道你是已婚后仍和你继续来往。我知道你力图在婚姻和同性恋这两件事上平衡﹐你很无奈。所以﹐我一直没问你。也许今天是个好日子﹐我该提出来了﹕你倒底怎样打算﹖一辈子就这样下去吗﹖”

李之白没想到艾瓦多会问这些问题。他把抚摸艾瓦多头发的右手收回来﹐搁在额头上﹐“你知道﹐我和田麦是在中国时就好上了。结婚之前﹐我和兰德堕入情网。从和兰德的爱恋里﹐我认识到了自己的同性恋性取向。婚后生活让我发现﹐男人更让我消魂失魄﹐我对和女人过性生活已没有兴趣。可是﹐我没有勇气背叛我的母亲和家人﹐不能以一个同性恋者的身份去面对自己的整个世界。你跟我谈过你年轻时类似的经历。我想﹐这点你是理解我的。为此我很感激你。我非常对不起田麦。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我的盾牌。我命中注定要伤害女人。即使没有田麦﹐为了不让别人怀疑﹐我也得跟别的女人约会结婚。不过﹐我和田麦的婚姻是有爱情基础的。我对她是有感情的﹐我爱她。正因如此﹐我对田麦的负罪感很大。我是背着十字架过日子的。”

艾瓦多扭头注视着李之白﹐“如果田麦发现了真相呢﹖”

“她不会原谅我的。如果我公开我的性取向﹐我家人和华人朋友都可能和我一刀两断。就算我有这个胆量﹐今天美国社会还没有接受同性婚姻﹐这意味着同性爱情很大程度上靠性恋维持着﹐而没有象异性爱情那样有婚姻作保证﹐有家庭做摇篮。”

“婚姻不就是一张法律条文﹑一张纸吗﹖”

“对﹐可是有没有这张纸是有很大区别的。婚姻意味着你向全世界公开宣告你是有家的﹐就象一个教徒接受洗礼是要向全世界公开宣告自己相信上帝。这种宣告﹐是一种契约﹐是一种行为上的承诺和奉献。同性恋者没有这种契约﹐一旦有什么问题﹐就很容易使承诺和奉献中断。人是很脆弱和很贱的﹐本能的东西如果没有社会契约的约束﹐人会随心所欲。”

“你说得没错。自由不是随心所欲。本能的东西并不能维持人的关系的永久。我们两个人只所以在一起玩得这样开心﹐绝不是仅仅靠性吸引着。我们彼此能给予对方很多东西﹐我们也很谈得来﹐很欣赏彼此。不是吗﹖”

“是的。”说到这里﹐李之白心里有点痛楚﹐他说不出是为了什么。这些年的同性恋生活里﹐他看到太多的同性恋者相爱如走马灯一样﹐很快就熄灭了。他把这想法告诉了艾瓦多。

艾瓦多说﹕“异性恋者里不也是这样吗﹖美国离婚率５０％以上。你不觉得触目惊心吗﹖”

“可是﹐美国的再婚率比离婚率更高。绝大多数离婚者还是又结婚了﹐因而他们生命里得到的承诺和奉献相对同性恋者来说要大得多﹐晚年不会象同性恋者那样凄婉孤独。”

“是的﹐正因如此﹐越来越多的同性恋者想有一个家庭。我已经４７岁了﹐很快就５０岁。虽然我精力旺盛﹐还不用为我的晚年操心。但人总归要老的。假设我们１０年后还保持这种关系﹐我想你是不是会嫌我老。”

“不。你的年龄绝对不是我的心理障碍。我非常爱你﹐其中之一就是你比我年长得多。坦率地说﹐从身体素质来说﹐再过10年﹐我可能都不如你。你一点都不显老﹐你做爱时比我还行﹐我的耐力也不如你。”

“谢谢。可是﹐难道我们就永远这样下去了吗﹖只能在田麦不在的时候见面﹖”

“对此﹐我感到很抱歉。”

这场谈话给两人心里带来了别扭。吃饭时﹐艾瓦多对李之白说﹕“让我们把刚纔谈的忘掉吧﹐有什么回纽约再谈。我们要尽情玩得开心。我不应该把那话题带出来。对不起。是我不好。”

窗外云雾已没了﹐雨后天晴﹐太阳正在西沉。尘幕在静静的空气里到处漂浮着﹐夕阳穿过微细沙尘﹐世间万籁都染上了一层金黄色。变化多端的天空镶上了耀眼的亮边﹐两人看到了不远处的大沙丘﹐非常壮观。他们想赶紧吃完饭﹐到大沙丘去走走。服务员告诉他们﹐晚上6点后那里就不让人进了﹐因为一旦风沙狂舞﹐若有人在茫茫沙丘里迷失﹐有危险﹐在夜色里不易寻觅。

两人饭后在旅馆周围散步。这里完全是山里风光﹐除了旅馆里有商店和饭馆之外﹐什么娱乐都没有。旅馆全是用木头建的﹐很有乡土气息﹐颇具野味。没地方可去﹐两人只好回房间。这是两人出来旅行后第一次感到无聊。不知是因为这无聊还是饭前那场谈话的别扭﹐两人情绪受了影响﹐没精打彩。那晚﹐两人没做爱。

第二天一早6点没到﹐李之白就被艾瓦多弄醒了。迅速收拾好东西﹐结了帐﹐两人开着吉普直奔大沙丘公园。公园门口还没人收门票。停车场上﹐只有一辆车。他们为自己来得这么早感到高兴。

“你这么醒得这么早﹖”李之白问艾瓦多。

“昨晚没怎么睡好。”艾瓦多的眼睛里有些红丝。

李之白想﹐也许昨天那场对话影响了艾瓦多的睡眠。他没问﹐以免重新提起话题。

走进大沙丘﹐已有两对新的脚印﹐显然是刚纔那辆车的主人。可是﹐已看不到其影子了。大沙丘之大﹐出他们的意料之外﹐有39平方英里。整个大沙丘高高低低﹐延伸到新墨西哥州内。两人可乐坏了﹐昨晚的别扭立刻云消雾散。把鞋都脱了﹐两人飞快地冲上第一个沙丘。只见先来的那两个人远远走在这沙丘谷底﹐一串长长的脚印像一条锁链挂在这沙丘上。李之白自从认识兰德后﹐受影响﹐摄影成了他的一大爱好。他一眼看中了这个画面﹐按下了快门。

两人走了好多处沙丘。随着太阳升起﹐阳光使得起伏的沙丘因高度和走向的不同而呈现得像巨大的河底﹐像隆起的臀部。沙流形同汹涌澎湃的冲天波浪。李之白灵感大发﹐拍了一张又一张的照片。不毛的沙丘有一种阳刚之气﹐在此拍一些男人人体造型艺术像﹐效果不会比他们在犹他州南部拍的人体造型像差。当前面的那两人消失在另一沙丘底时﹐李之白和艾瓦多把衣裤脱下﹐彼此和用三角架拍了不少满意的照片。有一张照片﹐两人埋在沙里﹐只露出脸﹑手以及阳具﹐很有意思。脸侧面相对﹐两个嘴相吻﹐手握在一起﹐阳具相碰。有很强烈的对比和对称效果﹐既抽象又具体﹐给人面目一新﹐很有艺术创意。男人那东西在人体外观上并不美。然而﹐这张照片里﹐那两个相碰的阳具乍看像一对很有骨感的并蒂花﹐美极了。

艾瓦多在回纽约的飞机上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李之白以为他不舒服﹐问了几次﹐艾瓦多总是说﹕“我没事”。然而他的脸色和表情显然表明他不肯说实话。

回到曼哈顿的当晚﹐艾瓦多说他太累了﹐想一个人休息。李之白回到自己家里。第二天一上班﹐他就给艾德瓦多打电话﹐关心他是否好转。艾瓦多说他还好﹐但精神上还是没有完全恢复﹐说等晚上会给李之白回电话。

10点半左右﹐艾瓦多给他打来电话﹐说那天晚上在大沙丘没睡好和飞机上的沉默寡言﹐其实是一直在想两人今后的关系。“对不起。我当时不想告诉你真相﹐是因为我实在不想破坏我们这么愉快的特别是对我们两人如此难得的旅行。我经再三考虑﹐决定今晚让你知道。我已打算和你分手了。”

李之白非常吃惊﹐胸口被大铁锤击中似的疼痛不已。“为什么﹖”他伤心地问。

“之白﹐我很理解你是已婚者的难处﹐所以我们能够相爱到今天。这次旅行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美好记忆。正因如此﹐我多么地希望这种美好能不断地延续下去。也许﹐我太贪婪了﹐想得到更多。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然而﹐我知道你不可能离婚。你需要婚姻作你的掩饰。如果有一天田麦和你分手了﹐你也需要另一个女人做你的妻子。我不责备你这样做﹐否则等于让你割断所有华人文化和你之间的联系﹐这太残酷了﹐无疑扼杀了你内在的生命。有时我想﹐最好有一天你和我在一起亲热﹐被你妻子或你的中国朋友撞见﹐你的同性恋被迫公开在华人圈子里﹐田麦和你分手而你也难以再和女人结婚﹐那么我就可以永远随时随地地拥有你。但是﹐这一天不会自动到来。如果这一天真得到来﹐我也挺为你悲哀的﹐那将使你因为得到天空而失去大地。我不忍心看到你有这一天。想来想去﹐我只有选择和你分手。这样﹐我可以在悲伤之后﹐心安理得地去再爱另一个人﹐建立一个家。……”

李之白难过地流下眼泪。事情来得太突然﹐他毫无心理准备。然而﹐艾瓦多已经说得那么明白﹐他还有什么要挽留的呢﹖即使挽留﹐也不可能了。想到这里﹐他恨自己。世界上任何事﹐都是要付代价的。这就是自己选择做一个不公开的已婚同性恋者的代价。但是﹐若自己公开同性恋﹐那代价会更大。上帝很公平。一个人不可能逃避付代价。得失﹐是人生的全部内容。

李之白把那张一串长长的脚印像一条锁链挂在沙丘上的照片送去参加科达公司当年举办的国家公园摄影比赛。结果获得了银奖。那张暴露阳具的照片﹐虽然照得很好﹐他没送去。

照片洗出来后﹐他把照得好的和有关艾瓦多的像片寄给艾瓦多。那张获得了科达摄影比赛银奖的通知收到后﹐他打电话告诉艾瓦多。艾瓦多很高兴﹐但觉得那张两人埋在沙丘里的照片更应该送去参加比赛。

李之白说﹕“那怎么行﹖如果获奖﹐我们两人的生殖器不就暴露在天下人眼前了吗﹖”

艾瓦多没想到李之白这么保守﹕“你这么这样﹖这是人体艺术﹐是美﹐不是淫秽。为什么生殖器就不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为人体的一部份被你接受﹖既然敢拍﹐为什么不可以展览呢﹖那你为什么要拍得那么艺术化呢﹖仅仅为了自恋﹖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为什么会是一个不公开的同性恋者﹗”艾瓦多气得够呛﹐啪地一声放下电话。

其实李之白不是保守﹐而是担心万一因此而暴露自己的同性恋﹐除非摄影者的名字用假名。

艾瓦多找到了一份关于法国摄影比赛的杂志﹐把李之白寄给他的那张埋在沙丘里的照片送去参加比赛。果然﹐这照片不但中奖﹐而且是5万法郎的大奖﹗

艾瓦多收到摄影比赛的奖金后﹐把一半钱寄给李之白时﹐写了一封信给他﹕

“亲爱的之白﹕你好。

这张获奖照片﹐让我再次回忆起我们两人共同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真谢谢你﹐

给了我生命一段心旌摇荡的爱。我永生难忘。分手是痛苦的﹐但希望你理解我。我需要一个 实实在在温馨的家。

我相信命定。你我疯狂一场﹐如果不是命中注定﹐我们不会有此缘份。西部的这次旅行﹐是我生命最辉煌的篇章之一﹐为此我永远感谢你。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帮你什么﹐请不要犹豫地告诉我。

我知道﹐你对我提出分手感到很失望。我很抱歉。我相信﹐时间能医治伤痛﹐会让我们都活得快乐。

永远爱你的﹐艾瓦多”

李之白读着信﹐心里再次很痛﹐像有一把锋利的刀在割自己。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爱艾瓦多有多深。命运是公平的﹐给他多少快乐就给他多少疼痛。他能说什么呢﹖如果说当初兰德和他分手﹐他还可以有所选择去挽留兰德的离去﹐那么此时他已别无选择。他感到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很难受。他任凭自己的心像布一样被片片撕开﹐强忍着眼泪。

李之白以后再也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涉及得太深﹐只有性恋而无爱情。所有的故事是开头也是结束。赤裸裸的﹐脱衣云雨﹐干完了就分手﹐只说Bye-bye﹐不说see you again。即使有了友谊﹐到此为止﹐却不越过雷池。当他发现自己感染上艾滋病毒特别是患上艾滋病后﹐他认识到和艾瓦多的分手避免了另一场悲剧。因为如果他和田麦离婚而和艾瓦多生活在一起﹐那么很可能艾瓦多会从他那里感染上艾滋病毒。因为确立了一对一的爱侣关系﹐就会互相只委身对方﹐不采取安全措施﹐除非他那时已知道自己携带了艾滋病毒。

两年后﹐艾瓦多给李之白寄来过一封婚礼请帖。艾瓦多和一个美国男人在夏威夷举行婚礼﹐请他去参加。李之白没有去﹐他打了个电话去祝贺﹐买了些礼物寄去。他和艾瓦多的故事﹐到此结束了。不管艾瓦多曾经怎样理解李之白的已婚事实﹐他俩的故事只能是他们生命中一次开心的旅行。

尾声

李之白离开这个世界后﹐托福于美国法律对艾滋病人隐私的保护﹐外人不知道他是患艾滋病死的﹐更不知道他生前是同性恋者。

田麦已调到生产抗艾滋病毒的制药公司工作﹐最有效的抗病毒药还没上市﹐她就能先用上。为早日研制出能彻底克制艾滋病毒的药物﹐她努力工作着。她告诉别人包括李之白家人和自己家里﹐李之白是患肺癌死的。她也没有透露自己是艾滋病毒携带者。她不想招来别人说三道四。回首往事﹐她恍若隔世。有时﹐她仍不敢相信自己曾拥有的婚姻。事实和相信是事实之间﹐的确有很大的不同。不过﹐相信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改变了她的命运﹐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她不知道自己对别人隐瞒李之白死去的真相是不是一种错误。但她已顾不上思索这些了。生活里充满了面具。就象李之白生前不公开其同性恋﹐她必须依靠面具克服悲哀﹐继续活下去。

艾瓦多在北京开了一家饭店﹐经常和他的美国男人一起待在北京。他还打算在上海再开一家饭店。

我自己仍在纽约做心理医生。“911”事件后﹐我一直在做受难华人家庭的咨询工作。

此刻﹐我坐在纽约郊外家里房顶花园上﹐眺望曼哈顿。黄昏里﹐耸入云霄的高楼大厦很遥远。我看不到自由女神像﹐世贸中心大厦已荡然无存。太阳藏在大片云彩背后。我注视着云彩﹐看着其阴影穿过这郊外的寂静﹐悄然无声地飘向远方。一条轮船正从哈德森河面上驶过﹐由西向东﹐掀起巨大白浪。对岸悬崖﹐尤如一幅高挂在空中的国画﹐与水天相连。一群燕子﹐以一个大大的“人”字形﹐向远方飞去。我想﹐不管人戴什么面具﹐无论我们身处何方﹐无论怎样爱恋﹐这一生总要面对心理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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