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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一次说到风暴
──王寅访谈录
张桃洲


2005年4月19日,广州

受访者:王 寅
采访者:杨 子

我和王寅两度共事,前后几年。他在上海,我在广州,由于工作的原因,联系渐渐频繁,但无论见面,还是通电话,我们说的都是别的,很少涉及诗歌。这符合他的习惯,也符合我的习惯,无论大家独自在诗歌中浸淫得多么深,多么久,都可以把诗歌的抽屉推到日常生活的橱柜的黑暗深处。他和我认真地谈论诗歌,只有这一次。

谈话持续了将近4小时,有一点信马由缰,却并非漫无边际。王寅的诗歌学徒期,王寅的诗歌美学,王寅心中恪守的尺度和戒律,王寅对诗歌和生活之关系的态度,1990年代之初那次持续几个月的黑暗中的辉煌的爆炸,都经由他本人的嘴,说出来了。诗歌,像一个秘密的护身符,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

这次谈话没怎么涉及王寅的一些具体作品。这样也许更好。真正卓越的诗歌,一定会突破字面和“本意”,向更多的意义和可能扩散,弥漫。王寅当然不愿化身为读者和评论家,来谈论自己的诗歌,他把感受、评论、引申和发挥的权利,交给了读者和评论家。在今年春节期间为他举办的那次诗歌朗诵会上,他吃惊地发现,读者是很有水平的,他们可以很好地朗诵一首诗,证明他们可以很好地理解一首诗。他感到非常欣慰。很久以前,他曾在一首诗中写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冬天还热爱一个诗人。”现在他一定会在心中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在一个诗歌已经快要死亡的年代还热爱一个诗人。”

如果我们开动宣传机器,王寅也许会成为诗人中的明星,因为他的人和他的诗一样漂亮,符合人们对于诗歌的想象,因为他的诗歌既适合默默地阅读,又适合朗诵(也许,是在小剧场那样的环境?)。但是王寅会在这部机器面前退回去,回到他已经呆得游刃有余的现实世界。他在现实世界里不像其他诗人那么痛苦,不像很多诗人有那么长时间的不适应。在他的后期作品中,他的力量不但没有被现实剥蚀掉,反倒在现实的磨砺中生长得更加丰沛,更能够撼动我们。

王寅早期诗歌中的那些词语和意象,感觉是一双戴着麂皮手套的手,从词语和意象的密林中极度挑剔地精选出来的。毫无疑问,很多东西,是绝对不可进入诗人的法眼的。王寅不否认他1990年代以前的写作,是“为文学而文学”的。那些诗歌给了我们大量的诗意,但对日后的王寅来说,却存在着严重的不足。他曾经用了一个自己觉得有点“肉麻”(其实不是肉麻,而是被滥用了)的词:生命。那些诗歌里缺少生命!

这并不是王寅一个人的问题。形式主义是很多当代诗人都曾经趟过的一条清澈之河,在有些人那儿,那条河在清澈之余,竟一无所有。

王寅的生活并没有大的坎坷,但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却足够折磨。为了调动工作,他在校长家里“折磨”校长的故事,是这次访谈中挖掘出的最让人寒心的故事。他像所有的艺术家一样,无法活在一个自造的幻境里。在令人心灰意冷的现实面前,他用诗歌营造的幻境,崩溃了。正是这种崩溃令后期的王寅爆发出当代诗歌中罕见的力量和光彩。1990年代以来,尤其是1990年代之初,那些被一种类似于火山岩浆般看不见的力量推动着喷薄而出的诗歌,更多地是命运之手在一个诗人心灵上留下的粗暴的指印,在诗人的琴弦上刮擦出的刺耳的、尖厉的声音,有时,简直要将琴弦扯断!而王寅已经准备好了他的对位法:他顺着那股力量,将它结实地演奏出来了。

依然是那么漂亮,却已经放弃了制作;高超的手艺仍在,却完全听命于心灵的力量,──直面冷酷的命运的幽灵,与之对峙,相撞,或者一同顺流而下;激情宣泄,却暗中紧扣那根暴烈的缰绳。这些诗,仿佛一把斧头劈开了冰封的大海,让我们直视已经改变了颜色的太阳,鲜花和灾难。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笼罩上了一层阴郁的,悲剧的色彩,一切都映射着我们置身其中却看不真切的世界的寒光,让人倒吸一口冷气!

送斧子的人来了
我们的头来了
  ──《送斧子的人来了》
又是冬天了
死亡不可迷惑
信心无法医治
……
微小的锋刃
巨大的痛苦
预感和结果
就像两列火车迎面急驶
将在我的头顶上相遇
   ──《今天的光芒》

不会再受伤了
不会再癫狂了
亲爱的教父
向你致敬
灵魂终于出窍了
──《灵魂终于出窍了》

“我又一次说到风暴/是因为我酷爱这个词。”这句诗,也许泄露了王寅内心的秘密。这样的强度,这样用折断、粉碎和无言,来反抗黑暗的压迫的意志,这样的从生活那儿领教来的致命的箴言,引领我们活着经历我们的死,死着走向我们的永生。
……

杨:你最早开始写作的时候,你父亲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反应吗?
王:我们家其实蛮有意思的。我的爷爷那时候就是吃文字饭的,他最早在日本留学。

杨:学什么?
王:学的是经济。

杨:他留学的年代跟周作人他们差不多前后吗?
王:比他们晚一些,30年代吧。我家里还有一份他“文革”时写的自我批判的材料,里面提到在日本的什么学校读书,后来在国民党政府里做事,编杂志,做主编,做大学校长。也很能干。

杨:一直在上海?
王:不是。他是抗战以后才到上海的。

杨:以前在哪儿?
王:以前在上海呆过,在交大也读过书,然后去日本,在东京政法大学留学,回国之后主编一份叫《开发西北》的杂志。后来,抗战爆发就到了重庆,抗战结束去北京,做一家报纸的总主编,再到上海,拖家带口,父亲母亲,五个孩子,还有一个妹妹,全靠他一个人养,后来就开一个磅秤厂,成了资本家。他特别反对我写东西,因为他在“文革”当中吃了太多苦,觉得实在是没有意思。他希望我去学数理化,就跟我父母商量,我父母也非常实在──至少考进大学吧。我说考文科也可以进大学,因为我数学非常差,不可能把数理化弄上去。

杨:他们没有让你在数学上下点工夫?
王:这个不可能的,我没这个天赋,太痛苦。中学的时候,我用赋的形式写过一篇文章给我爷爷看。之前他要看我的东西,我一直不给。那篇东西我比较得意,就给他看了。他一看,觉得非常好,就写信跟我说,没有想到你还是很有写作天才的,但是考虑到以后的生计,你还是要学好数理化。那封信我到现在还保留着。当时跟父母一直有冲突,他们觉得你为什么老是去弄那些不正经的东西,我看的书他们也是觉得没有用的。

杨: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王:我父母也都是上海师大中文系毕业的,和我是校友。他们都是中学教师。

杨:你父亲教什么?
王:都教语文。我跟我父亲的关系比较有趣,他反对我写诗,看文学书,但他自己也喜欢,所以他经常会去买这些书回来,我家里那些外国文学都是他买的。而且他那个时候帮学校图书馆买书,买了可以报销,买回来就自己先看。有些书明显超过我的接受程度,他觉得比较有意思,就买回来了,我就先睹为快。中学和大学的时候,确实看了许多书。

杨:有没有闹得比较僵的时候啊?
王:有。

杨:那怎么办?
王:那还能怎么办。当时更痛苦的是他们,不是我,他们真是一筹莫展。我的诗集出来之后,送给我父母一本,他们特别高兴,让我在上面写上字。我说自己人还写什么字?他们说,你不写,人家还以为是我们从店里买来的呢。我想他们一定很高兴的。

杨:最初发表诗歌的时候,他们应该也很高兴吧。
王:对啊。那时考上大学,他们就放心了一半,觉得会有一个工作了。当时他们主要担心我考不上大学。

杨:在大学那么多年还是持续写诗,这个他们有没有担忧过?
王:没有。他们不管了。

杨:他们知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很早就有名气了?
王:这个我不会和他们交流的。

杨:那他们没有什么渠道去了解吗?
王:可以从侧面了解到。那时候诗人频繁流窜,经常有人来敲门,有时候父母会招待他们吃饭,那时候他们会听到一些。但是他们对这个可能并不看重,也许看到我在报纸上以本报记者的名字出现,他们更高兴。朗诵会那天我父亲还特地去了,我说你们来,我会很不自在。他们说,那你就不用管了。

杨:你在台上朗诵的时候会看到他们吗?
王:朗诵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其实我只朗诵了三首,其他人都很踊跃,根本不用我朗诵,所以就没我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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