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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一次说到风暴
──王寅访谈录
张桃洲


2005年4月19日,广州

受访者:王 寅
采访者:杨 子

杨:同代诗人里面有没有对你有影响的?
王:当然有,很多人对我有影响,可以说每个人都有影响,每个人都有长处,都有我所不及的地方。很多人某一方面的能力是我做不到的,那就只能羡慕了。应该说我是比较幸运的,生在这样的时代,有那么多优秀的同时代诗人,中国现代诗歌一百年里面最集中地喷发出了那么多新的诗人,互相之间肯定有很多促进和勉励,甚至还有竞争。很多同时代的诗人现在已经不写了,或者说后来写的诗没有办法再看了,那是因为在80年代的时候,他们把自己一生当中最好的诗写出来了。那个时代特别有意思,而且当时的生活方式也很特别, “诗人”的身份就可以成为一张通行证,可以到处走来走去,各地的诗人会管吃管住。

杨:当时你们家也是一个“接待站”吧。
王:我最多就管他们吃饭吧,因为我们家住不下。

杨:你都接待过哪些诗人?
王:太多了。有的人名字都忘了。

杨:从哪年开始的?
王:大学毕业开始的。那时在我上班不在家的时候,常常就有人来,把一大包自己印的诗集或者民刊放在我家里,说:我出去找住的地方,什么什么时候再过来拿。

其实最早接触的我们圈子之外的诗人应该是黄贝岭,他祖籍是上海,人在北京。他的一个亲戚是我们的同学,把我们的小册子寄过去,他看了以后非常惊讶,对我们的诗非常有感觉,回来探亲的时候,就跟大家聊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校园之外的诗人。我们为江湖上所知,跟他有很密切的关系,他后来去推荐、传播。

杨:第一次以诗会友是什么时候?
王:是在华师大,那边有张远山等几个诗人,后来也没有持续下去。因为大家在观念上还是很不相同。因为年轻,大家都心高气傲,但是后来还是成为朋友。我一直觉得奇怪,那时候又没有什么网络,又没有什么传播渠道,江湖上的名声怎么会不胫而走呢?老木编的《新诗潮诗选》是最早的先锋诗选,那套书看的人也很多。

杨:还记得你第一次接到陌生读者的信吗?
王:记得。其实很多人都是通过书信认识的,比如封新城、孙甘露、苏童、韩东。

杨:那时和诗人交流去过哪些地方?
王:没有。那时还消费不起,完全是清谈,骑车到某个人的家里,然后一杯清茶。

杨:在你们之后,上海师大出了什么诗人?
王:也有很多。我们同时也有很多诗人,都很不错,但后来可能都没有继续下去。在我们后面两届有一个蓝潮诗社,半官方的。他们的诗选还选了我们的诗,他们自己也做小册子,也有些交流,但是经常被我修理,被我教训。那些人虽然入学比我晚,是我们的师弟,年龄却比我大,是历届生,所以他们一直挺压抑的。后来我们毕业的时候,他们说:你们终于走了,我们可以松一口气了。他们其实诗也写得不错。那时我们的小册子也是想变一些花样,主要是我在编,蜡纸我也刻过,陈东东也刻过,他的字很漂亮,主要是成茂朝刻,成茂朝的字更漂亮,所以他们两个刻的最多。还有同学会设计封面,设计得很棒。每一期的开头都会引用一个外国作家的话,特别玄妙的话,比如,有一次引用了达利的话:“最重要的就是别担心你是否是现代派,因为很不幸,无论如何你也是现代的。”还有一次引用了马雅可夫斯基的话,作为对那些看不懂我们诗歌质疑的回答:“我要同志们注意的,首先是你们那个独特的口号‘我不懂’。同志们试拿这个口号到别的什么地方去闯闯看。只能有一个答复:‘学习吧’。”后来过了五六期之后,每一期邀请一位我们四个人之外的诗人,放一首诗,很多人都被我们邀请过,比如说苏童、贝岭、雪迪。但用过一次就不重复。

杨:你在整个90年代是怎样的状态?
王:90年代的时候,不发诗,也不把自己的诗拿出来给别人看,我让自己销声匿迹了。

杨:这样持续了多久?
王:好长时间,七八年吧。后来就不见任何人,除非特别好的朋友,不参加聚会。

杨:主要是因为什么?
王:我是怕麻烦,你跟这些人混在一起的话,早晚会有人来找你的。太无聊了。

杨:那些年你的诗还是不断地在一些诗选里出现吧?
王:他们选的都是以前写的。我写诗没有停过。我觉得这样挺好,隔一段时间,就整理到一个本子里面去。

杨:这么长时间完全是一个人在做,你会有一种什么样的经验呢?
王:我在91年写过这样的文章,就是我的诗集里面“诗歌随笔”的第一篇文章,那时候已经有这个意思了──埃利蒂斯、罗伯特?洛威尔都曾经停过很长时间,这都给了我很大的鼓励,一个诗人的生存其实不需要很多的名气,不需要频繁地见报,不需要活跃于各种各样的派别。我甚至想,我隔一段时间再写的话,会有很大的变化。我对自己会有一个比较清醒的判断――你的东西到底有没有变化,有没有价值,有没有意义。

杨:大家印象当中,王寅从来不谈诗歌。
王:在这之前也是不谈,谈诗在我来说是挺要命的事。那时候没有电话,有人来无法提前通知,下午或者晚上就来敲门,往沙发上一坐,就跟你谈诗。当时觉得真的很恐怖,怎么谈呢?谈什么呢?

杨:有没有这种时候,你自己不说话,对方滔滔不绝?
王:不可能的。我很拒斥的话,他们能感觉到,他们会觉得很没趣。我就坐在那里不说话,我不会下逐客令,但会让你感觉到,你是可以走了。

杨:上海这座城市对培育你的气质有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王:肯定有关系吧,我没有仔细想过。但我如果生在苏州、南京,那肯定就不一样。比如上海后殖民地的那种氛围,建筑、街道,甚至于休闲的方式,肯定有影响。我记得我小时候爷爷跟我说过一件事情,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没什么吃的,爷爷到上海大厦去吃早餐,可以有一瓶牛奶,他就把面包吃了,把牛奶带回来给我。我那时大概一两岁吧。我是长子长孙,他特别疼我,我那些弟弟妹妹就没有这些待遇了。小时候经常会坐门口的有轨电车到五角场去,那种感觉也挺有趣。家门口还有一条鹅卵石的路,那首《想起一部捷克电影想不起片名》就跟我家门口的那条路有很大关系,现实当中的路和电影当中的路非常像。

杨:某些部分是重叠的。
王:对,重叠的。

杨:上海是个特别考究,特别精细的城市。
王:对。不过这不是绝对的,如果要说一个城市对诗人的气质有影响,其实上海也有很多粗犷的诗人,不修边幅。即使我生活在西北,也会把我身上的这种气质流露出来,但不会这么强烈。

杨:这种气质已经进到你的骨子里了。
王:对。还有一个原因,比所在城市的原因更多的是看了很多外国文学作品。前几天和一个朋友聊天,她说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去湖区华兹华斯的故居,那边在卖用姜做的饼。我脱口而出:姜汁饼。她说,你真厉害啊,没去过都知道。没去过不重要,我看文学作品的时候,已经看到过很多次。比如讲到法国文学、俄罗斯文学里的人名地名,我可以不看原文,很快说出来。

杨:俄苏文学对你有什么影响?
王:影响非常大。小说、诗歌影响都非常大。

杨:主要是哪些呢?
王:我们家有很多藏书,都是西方的小说,还有很多50年代的《译文》杂志,现在《世界文学》的前身。还有更早的,30年代的都有。我差不多在小学的时候已经看过了。我记得有一本戈宝权编的普希金诗选,当时译成普式庚,里面有普希金用鹅毛笔画的侧面像。《浮士德》我小学就看过了,里面有很漂亮的铜版插图。父母很反对我看这样的书,所以下午放学一个人偷偷地看,等到大人回来了,就把那些书放好。

杨:俄苏文学对你影响最大的是什么人?
王:其实应该是苏联文学,比如《真正的人》,就是无脚飞将军,看了无数遍了。盖达尔的《铁木尔和他的队伍》、《丘克与盖克》,家里有好几本他的书。还有《青年近卫军》,那时非常迷恋。我在学龄前就已经把《林海雪原》看掉了。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时家里的大人是怎么嘲笑我的:你能看懂吗?我说能啊。他们就说:念给我们听听。当然我念不出来,因为很多字不认识,但我就是连猜带蒙把这部长篇小说看完了。现在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厚一本书居然能看掉。

杨:早期俄罗斯的大家呢?
王: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看得晚一点,中学时候看的吧。

杨:有没有每年都要重读的作家?
王:卡夫卡、聂鲁达、里尔克、惠特曼也放进去了。这些书都单独放在一个架子上,放成一排,每年都看。还有博尔赫斯,但是我发现,我并没有每年去读博尔赫斯。还有一个英国作家叫托马斯?布朗写的《瓮葬》,那本书非常好,作者是17世纪的英国传教士,翻译得也非常好,是一个布道的演讲。

杨:看卡夫卡有没有受不了的时候?卡夫卡是最折磨人的作家。
王:有。看他的小说有时候挺难受的,但看他的其他东西,随笔、书信、谈话录,觉得很棒。他和雅努施的谈话录让我感觉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不像他的小说这么干涩。

杨:要是碰到跟卡夫卡特别像的一个作家你会不会看?
王:不看。

杨:残雪呢?
王:我就没看过残雪的东西。

杨:日本有个安部公房很像卡夫卡。
王:他比卡夫卡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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