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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一次说到风暴 ──王寅访谈录 张桃洲 2005年4月19日,广州 受访者:王 寅 采访者:杨 子 杨:前期诗歌和后期诗歌在情感的浓度,强烈程度,硬和软,都发生了很大变化。 王:只有一个解释,就是生活境遇发生了变化。 杨:一个诗人一般越到后面会越来越平和,越来越冲淡,你为什么越来越激烈,或者说越来越尖锐? 王:那是心里有火气吧。而且我觉得以前也有一点苦闷,比如在中学教书的时候,但那时会自觉地去规避,比如说特别恼火的时候,不会去写,这些都不能入诗,成了一种不成文的戒律。90年代的时候,肯定需要这么一个渠道把它排泄出去,不然的话,人会出问题的。 杨:你的那种宣泄还是太含蓄、太隐蔽了,可能对另一个人来说,起不到宣泄的作用。 王:那不管,只要自己觉得是宣泄就行了。 杨:从来没有想过把一件事情,把一个遭遇直接写入诗中吗? 王:不会。这可能也是我的又一个戒律。我在不断地打开自己,但这个打开是有限度的。说不定以后会。我不是那种特别愿意敞开自己内心的人。我觉得跟别人说了也没用,别人也帮不上忙,反而让别人也一起烦恼。刘翔写那篇文章的时候,特别头疼,他说你提供的东西太少了,他来问我,我也说不清楚。他后来归纳说,其实你也没有碰到什么大事。 杨:还是说说你刚才说的四五个月每天写四五首,持续了那么久…… 王:这是非常奇特,非常奇妙的感觉,写下第一行,就可以不停顿地写下去,那时候的每一分钟都可以写出诗来。 杨:在这之前有过长时间的停顿吗? 王:停过一年多,根本没写,是1989年,到90年慢慢恢复。其实到88年已经开始停顿下来了,以前那种路子已经穷尽了,那时候也有孩子了,都是些琐碎实际的事情。90年、91年的时候又开始写,一开始也不太激烈,后来就发现,只要我愿意,每时每刻都可以写,写了第一行,后面几行跟着就出来了,就好像魂灵附体,好像有人贴着我耳边在说,我只要把这些话记录下来就行了。那个感觉非常好。如果我每天要像挤牙膏那样写,肯定是持续不久的。 杨:近似于神秘的体验。 王:对。有时候自己看了也非常佩服,那种复杂的程度,意外的东西,太多太多了。而且这些诗互相之间很不相同,不重复。这样的状态也不可预期,它什么时候会来,我自己是无法去掌控它的。这本诗集里面,91-92年这部分的诗是选得最多的,差不多有70首。 杨:这些诗当时都没有给人看过吧? 王:没有。其实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整理出来。有的还是雏形,有的还没有誊抄出来,有的是零星地写在纸上,因为很着急,抓一张纸过来就写,有的一张纸上写了两三首,字迹都叠在了一起。 杨:之前在阅读上有什么特别愉快的吗? 王:阅读是一个通道,创作是另外一个通道。而且我比较反对看别人的东西马上消化。我到现在也是这个习惯,现在比较流行的书,大家都看的书,我肯定是不看的,保持一个时间差。 杨:那些没拿出来的诗,谁都没看过? 王:对。 杨:那段时间最大的变化是什么?有什么新的东西出现了? 王:只能说这些诗歌跟以前很不一样,我自己也非常吃惊。 杨:陌生? 王:也不陌生。神奇,而且这些诗的质量都非常不错,比较整齐。写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累,早上起来就可以写。 杨:那时已经借调在报社了? 王:对。那时感觉不是太好,特别郁闷,特别绝望,按照文学理论来看的话,这就是一种救赎,要靠诗歌和写作来缓解自己的焦虑。但事实上它是救不了你的。 杨:当然。当时对你来说,最焦虑的问题是写作的环境不好吗? 王:是生活让你看不到出路,前面充满了阻力,特别沮丧。而且这种状况维持了很长时间,眼看30岁已经过了,什么时候是头呢?有时候会觉得命运为什么对我那么不公平呢? 杨:有关你的评论文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王:评论文章很早就有了,但我都没有收集。 杨:你已经看到的评论里谁说得比较好? 王:我觉得谁说得都不错。我看别人的评论,他们说得都对,但仔细想想好像又都不是我的意思,未必很全面,只是某一个点是对的,也许我写作的初衷并不是这样。唐晓渡、沈奇他们都写过具体一首诗的导读,看完之后,觉得这样解释也通。 杨:你觉得你的诗可以用新批评的“细读法”来读吗? 王:可以。但是这样很容易走入一个误区,可能他一开始就错了。 杨:能不能说说那些疯狂的诗人对你有什么影响? 王:那太多了。普拉斯、茨维塔耶娃,萨克斯也可以算一个疯狂的诗人,90-91年那个时期看萨克斯的诗很多。 杨:金斯堡呢? 王:一度很喜欢,后来觉得还是比较单调。茨维塔耶娃非常厉害,浑然天成,还有迪伦?托马斯。 杨:我觉得你那段时期的作品,好像是冰冷的海洋里有热血在喷涌。 王:其实我骨子里是冰冷的,但这段时间是非常时期,所以海洋里的火山稍微喷发了一些,好像也挺特别。但是很奇怪,等我境遇好了的时候,写出来的东西还是这样的。是不是我气还是不顺啊?什么气不顺,我就不知道了。 杨:你的诗产生歧义的可能性比较大。 王:对。朗诵会上很多人念《情人》这首诗,其中有一个人就说,明天是情人节,我们把这首诗献给明天的情人节。这完全理解错了,这是一首悼亡诗。朗诵的是个演员,很深情地在念。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有她的理解。另外一个人念的时候,尔冬强流泪了。请柬是他设计的,请柬上的诗也是他选的,他肯定对这首诗特别有感触。那天,钢琴伴奏彭程去朗诵会现场,试弹一下,顺手就翻到这首诗,他说,我就弹这首吧,他用的是《海上钢琴师》中的一段音乐,前奏出来的时候,尔冬强的眼圈就红了。尔冬强说,肯定成功,不用再弹了。很多人问我,你这首诗有什么故事吗?天知道有什么故事,那时候我才二十五六岁,根本没什么故事。《精灵之家》就是一个组诗,每首诗都是一种类型的人,先拟好了标题,就这么一首首去写。 杨:朗诵会去了多少人? 王:100多人。 杨:没有收到请柬自己去的多吗? 王:很多。尔冬强在网上发了信息,原来说要登报的,我说不要搞得太大了。其实我心里也没底,不知会搞得怎么样。 杨:结果让你很意外是吗? 王:所有的人都很意外。我想,我那些诗能朗诵吗?我自己也没有体验。那天是年初五,很多人都不在上海,出去玩了。 杨:那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王:那天忙得不行,好多朋友来了,就打了个招呼,连话都没顾上说。其实是蛮好的经验,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登台朗诵过,更不要说开朗诵会了,朗诵会和出诗集的感觉不大一样。 我听张献说,他去年去参加衣荷华写作计划,衣荷华城里每天都有朗诵会,很多作家住在那里,人们觉得能够听到诗人原声的朗诵是很珍贵的,朗诵会的规模很小,不过几十个人,所有的人都非常认真,非常严肃,朗诵的人也非常投入。这就是一种基础。 杨:很难有外力进入这个场,我们这个场被自己搞得污七八糟。 王:我们现在看书的人还是不多,热爱文学的人更不多。朗诵会让我比较受教育的一点是,诗歌确实是可以打动人的,千万不要低估了读者的接受能力,他们其实还是很厉害的,只不过他们没有机会接触到。一旦他们接触到了好的东西,他们会做出反应。在朗诵会这种氛围里面,一首诗很容易被读懂,这跟你一个人自己在家里阅读很不一样。 杨:实际上这是一次接受检验的机会。 王:对,对。很多人是第一次看我的诗,到了那边才拿到诗集,随手翻,看到意会的,就上去念。 杨:后来你发现自己的诗还是很适合朗诵的? 王:很适合。他们都念得非常好,比演员都念得好,可能普通话不标准,声音不好听,但通过对节奏的处理,你可以感觉到他们非常明白诗的含义。 杨:你的诗很难用播音员的朗诵腔或者造作地去朗诵。 王:对。有一首《水》是两个朋友念的,他们是一对情侣,电台的主持人,念得很棒。我跟他们说,你们完全可以添油加醋,任意删改都无所谓,只要你们觉得合适就行。他们上去就自己发挥,念得非常舒服,把这首不是爱情诗的诗读出了爱情的氛围。念完之后,我上去说,没想到被他们一念,我发现自己写得这么好。既夸了他们,也夸了自己。 杨:那天找你签名的人多吗? 王:多。念《情人》那首诗的人很多。有一个中年人就把诗集拿过来,翻到“情人”那一页上,让我帮他签个名。我说,签在扉页上不好吗?他说,不要,我很喜欢这首诗,请你务必签在这首诗上。签完之后,他很满足地走了。 杨:那天上海的诗人都来了谁? 王:我都没请。 杨:陈村那天很激动,是吗? 王:陈村对这种事情特别起劲。尔冬强给我开了个名单,寄了请柬。后来我又给陈村打了电话,他说,没收到,不过你等一下,邮件太多,一般不是手写的我就不拆了。后来他找到了。他就在他那个BBS上发了消息,之前他已经在天涯和小众菜园里面贴了很多东西,在网上搜到别人对我的评论也发在BBS上。他特别热心,还写了自己的很多感言。其实我跟他的交情很淡。他就是一个性情中人,我的诗集还没有拿到的时候,他已经帮我做了。我拿到出版社寄来的第一批诗集,就送去他家,他非常高兴,还让他太太把照相机拿出来,拿着我的书作手捧宝书状跟我照相。他在BBS上这样说,自己写得那么差,都出了那么多书,王寅写了那么多年,就出了一本书。他宁可成为王寅。这是客气话。很真诚。 杨:你那天朗诵了哪三首诗? 王:一首是《朗诵》,一首是《音乐》,还有一首是《想起一部捷克电影想不起片名》。我其实不会朗诵。中间休息的时候,钢琴伴奏特地跑过来说,你念得真好,真有感觉。让我很意外。 杨:这种情景很少见。 王:对。每个上去朗诵的人都会说一段话,非常激动。这个氛围很好,也没有特别人来疯,大家其实还是很理性的。 杨:如果让你去做一个专业诗人,你觉得怎么样? 王:我从来没有想过。 杨:比如给你个闲差,然后有大把时间写作。 王:那我未必写诗。我觉得写诗真的很奢侈,不是说物质上,而是时间上,精神上。谁来养你啊?很多人愿意这样。但是凭什么诗人要被养啊?而且职业化也不好,很多声音都会走样。我现在是个娱记,有另外一种身份。 杨:除了文学书之外,其他方面的书对你影响大的有哪些? 王:哲学的书,宗教的书。我现在文学的书籍反而看得很少,小说肯定不看了,诗歌看得也很有限,散文随笔看得多一些。 杨:哲学家对你影响比较大的是哪些? 王:也没有系统看,有些书可能看了一半,觉得对路,就多看一些。 杨:这些年不断有一些时髦的西方人物在中国大受崇拜,被人整天挂在嘴上,从萨特到福柯,都是如此,你怎么看? 王:我发现我是一个不赶时髦的人,而且我会自成一个系统,我会挑选我感兴趣的人来读,绝对不会去跟风。也不会因为我没有看过这些东西,就缺乏一个谈资。这也是我的弱点吧,比较固执一点。 杨:这可能跟个人偏好有关系。你觉得日本文学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王:日本文学我看得非常多,从《古事记》到俳句到当代的小说看了很多。我觉得日本文学对中国文学是特别有趣的参照。我看过读大学做过的一个笔记,那是从杂志上看到的一篇《中日文化的比较》,这篇文章中说中国文学里面缺少一个东西,恰恰是日本文学强调的东西,就是“物的哀”。日本一个是岛国,作品特别短小、朦胧、诗意。大陆的东西都是长篇巨制,比较阳刚、硬气、北方一点。中国的整个文学传统都以这个为主导,那些比较唯美的,往往不是主流。日本文学其实蛮对我胃口的。 杨:日本作家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王:很多。《枕草子》我特别喜欢看,里面有对季节变化的很微妙的描述,中国文学里面会有,但只是只言片语,它那里面是大段大段的。也喜欢女诗人与谢也晶子,还有俳句,我那时买过一本上海学林出版社出的《日本俳句史》,那本书我看了无数遍,我还写过俳句。我的朋友朱浩在《上海侨报》编一个俳句的专栏,他写了很多俳句,还在日本拿了很多奖,他跟我说,你也写一下吧。有时候他很着急要拼版,把电话打过来说,你想十分钟,待会儿我再打过来。他挂了电话,我就在传呼电话那儿哗哗地写。那时候只有公用电话,要传呼的。十分钟后他打来电话,我就在电话里读给他听。有时候实在来不及,我就把白话文的诗压缩之后,把意思改写一下。一首徘句当时稿费四元钱。 杨:日本的现代诗歌呢? 王:现代诗歌读得不多。日本人的现代诗很罗嗦,他们的文字本来就罗嗦。我后来去日本得到了证实,他们说了那么长时间,翻译过来只有两三句。翻译过去,我很短的几句话,他们要用很长的时间。后来我问学日文的朋友,他说确实日语里废话敬语特别多,有些话完全可讲可不讲,但是出于礼貌一定要讲。 杨:鲁迅对你有没有影响? 王:他可能作为时代的人物对我的影响更厉害些,因为那时我读中学小学就是在鲁迅生活的地方附近,他在上海的住处就在我们学校附近,就住在虹口区,日本人待的区域,他在文章里写到去哪里吃东西,去哪里买报纸,去哪里买书,就是我们那个区。我中学离他提到的内山书店就隔一条马路,近到这个程度。他住过的北川公寓就在我们学校对面,坐在教室里就可以看到。他的故居也就是五分钟的路程,他在溧阳路的藏书室也很近。春天我们要去烈士陵园扫墓,班主任就派我们去鲁迅公园跟他们的管理员说一下,把送给鲁迅的花圈拿过来,扛去烈士陵园。 杨:鲁迅的作品你比较看重的是哪一些? 王:小说、散文。他的杂文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后来在我电视台拍《百年上海》的时候,拍到上海的文化,假公济私去鲁迅纪念馆拍些鲁迅的手稿,可以随意挑,可以抚摸,都是真迹。看到他的东西还是挺激动。记得小时候去鲁迅纪念馆,看他的生平展览,有他的长衫、雨伞,一双很小的鞋子,我奇怪他长得真是矮小。读大学的时候,有一年鲁迅诞辰,还去他故居看过,二楼是他的卧室,外面有一个空间,里面有个柜子,趁着没人就把抽屉拉开来看,里面还垫了当年的旧报纸,鱼缸里还养着金鱼,挺有意思。 杨:其他作家的作品看吗? 王:我对那种写得特别多的作家一直是持怀疑态度的,他真的有这么多体验吗?那些作品真的看得不多,像茅盾的作品一看就觉得太差了,茅盾还是我的老乡,都是乌镇人,但我都羞于提及。30年代的红色作家都看过。张爱玲这样的作家盛名之下,也不过如此,只是一个特别聪明,有点刻薄的女人,她不是一个不可替代的作家。 杨:你有没有尝试诗歌之外的其他文体? 王:散文一直在写,但写小说好像自己不是这个料,我觉得我的叙事能力特别差。而且写诗很快,我已经习惯了短时间解决战斗,当天写不完,第二天再写就很累。说到底还是对叙事没有感到乐趣。 …… (一) (二) (三) (四)(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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