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代
申 维
“秋天,郊区农民的院子里堆满了麦草。他就骑了车子去偏远的乡村,跟农民买麦草。农民问他要麦草干什么用?他说铺炕。农民说,不用买,只要你自行车能拖走多少就拖多少吧。这样,他就在地下铺了一层厚厚的麦草,上边再铺一层垫被。他就这样度过了北方寒冷的冬天。
“隔壁的少妇是一个有点儿文化的机关干部。她5岁的儿子患了小儿麻痹症,无法站立,只能在地上爬。她们在附近的一家少儿康复医院接受治疗,就在这儿租了房。她们还从家里雇了一个16岁的小女孩来做保姆。他看见那个小孩来的时候是什么样,走的时候还是什么样。用他的眼光看是根本没有希望,简直就是把钱往水里扔,但是,那个少妇从不气妥,总是抱着一线的希望……”
圆明园的一个孤单的农家小四合院。男主角是一个大学生,生活贫困,早出晚归,每天走很远的路去上学。女主角是一个年轻的少妇,成熟,风姿绰约,寂寞,每天背着残疾的儿子去看病。残疾儿在影片中是道德,责任,沉重的象征。而那个十六岁的小女孩,清纯,美丽,象征着末来和男主人公白日梦……
伊朗的阿巴斯来拍会是这样:少妇爱上了学生,而学生又爱上了小女孩。这种爱朦胧而又真实,没有结果,含蓄中体现着东方的美。黑泽明估计会这样拍:少妇与学生发生性关系,后来,学生又与小女孩发生性关系,最后,少妇疯狂了,杀了小女孩,而学生又杀了少妇,那个残疾儿忽然恢复了行动,最后杀了学生……
真实情况是这样:他每天起大早,骑自行车往学校赶。因为学校有暖气。他要赶到学校去吃早饭,然后上课,观摩影片。他从学校回家已经很晚了,他没有炉子,这时,邻居的少妇会主动替他烧好一瓶开水等着他,几乎天天如此。如果他还没有吃晚饭,少妇就会拖他过去吃晚饭,给他热菜热汤。时间久了,他们之间仿佛有着一种默契,像是一家人。
有时,少妇会来他屋里坐一会儿,与他聊天。有一回,少妇和那个女孩子过来,而他屋里正放一张董娜的裸体像,有半人高,放在床边。他没来得及收起来。那个小女孩刚进屋时,因为光线暗,没看清画,还挺好奇的,等她看明白,脸通红,捂着脸跑出了门。而少妇却显得很从容,说:“啊,全裸体,画得蛮像的。”
他从未见过少妇的丈夫。据说是个什么官,只是从家里往这儿寄钱。我们可以想象那个少妇的寂寞,除了每天领孩子看病,又能干什么呢?有时,孩子的病情总不见好转,少妇显得很烦躁,动不动就对小姑娘发脾气。而那个小姑娘似乎也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一个小姑娘远离家乡,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有一回,小姑娘穿了一条新牛仔裤,把那个小孩抱在腿上。他看见小姑娘的牛仔裤把肉绷得紧紧的,腿很美,有着优美的线条,可偏偏这时,小孩在小姑娘腿上撒了泡尿。小姑娘羞愧得满脸通红……
后来,那个少妇背着儿子回去了。医院说一个疗程结束,让她们第二年春天再来。他去火车站送她们,朦朦胧胧之间,有点儿难分难舍。少妇好像对他有点儿意思,而他又似乎对那个16岁的纯情的小女孩子有意思。他们之间谁也不点破,一直保存着这样一种朦胧的情绪。
多年后,他回忆起这段日子,总觉得感觉真好。虽说生活艰苦,可是,艰苦的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相互帮助,共同抗争,给生命增添了一丝暧色。
他还在牛街住了一些日子。牛街是北京的一个著名的回民聚居点。他的同学小白是个回民,家住在牛街。小白想拍摄一部反映回民生活的影片,拖他当摄影,用的是他那台16毫米的机子。小白说,他要想拍好这部片子,就要对回民的生活有一个感性认识。这样,他就住在了小白家里。
小白家里有五口人,只住了两间房。他是怎么安插下来呢?小白的父亲在一家商场执夜班,晚上不回来睡。他每天早上回来吃早饭,然后白天睡觉。这样,小白的妹妹和母亲睡一间房。小白兄弟俩和他睡另一间房。他睡在一张临时搭的钢丝床上。小白的弟弟在一家韩国人的公司。他每天回来都要骂一通韩国鬼子,说老板又拖他们加班,就那么一点儿工资。
小白的妹妹长得很漂亮。她在王府井的一家商场站柜台。她每天一早就得去挤公共汽车。小白家只有一面镜子,在他睡的房里。所以,每天早上小白的妹妹一定要过来梳头。她往往一边梳头,一边和他聊两句,这时,他总还睡在被窝里。女孩子大大方方地推门进来,慢慢地梳头,稍稍化装,问他睡得好吗?他睡在床上可以看见女孩的一个背影,曲线,长长的头发,这一切就像电影中的场景。每天早上,他都期盼着这一幕的出现。
他们把他看着是家里人。小白家的经济十分困难。据说,小白拍的《牛街》因为缺乏宣传,至今本钱还末收回。小白的弟弟妹妹都下岗了。现在,全家就靠他父亲一人执夜班来养活。他觉得这些普通人确实有许多感人的东西:善良,正直,贫困,乐于助人。
他第一次见到张元是94年,在《广场》的首映式上。张元是第六代中最杰出的代表。那天,张元只遨了一些圈内的人。他和章明一道去的。张元个子很高,块头很大,长着一张娃娃脸。那副脸很象美术系同学都熟悉的著名的“哭娃”的脸。他的头发很有特点,一根一根像钢丝,环立在头上,而且是天生的。
《广场》用完全纪实的手法拍摄了天安门广场上所见所闻。天安门广场是共和国的心脏,祖国的象征。它代表了崇高,尊严,伟大和光荣。与以往电影的表述不同之处在于《广场》没有去表达这种人所共知的东西,而是拍摄了广场上的游客,小商小贩,甚至不放过人们随意吐痰,乱扔纸屑这些细节,这就揭示出崇高,尊严,伟大和光荣的背后,平凡中的真实。
张元刚出校门三个月,就导演了电影《妈妈》。影片根据戴晴的散文《弯弯的小白杨》改编,讲述了一个残疾儿母子的故事。这部影片形成了张元特有的纪实风格。张元在追求影象的同时,努力保持一种造型上的质朴,以避免过分刻意的风格化和唯美倾向。他93年拍了《北京杂种》(获南特国际电影节大奖),后为又拍了《儿子》、《东宫,西宫》、《回家过年》等。
同一时期,王小帅用了极少的资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完成了他第一部长片《冬春的日子》。影片的情节取材于他的朋友真实经历,并且由他的朋友担任了男女主角。影评人林旭东说:“王小帅以无比的惆怅的抑郁,倾诉着主人公的情感失落和选择无奈。他实质上是在缅怀他本人的情感历程,完全地沉浸在自己这些年的挫折感中。”
何一导演了影片《悬恋》(《红豆》)。这是一部关于精神病患者的影片,全片笼罩在一层诡秘的色彩中。94年又导演了《邮递员》。娄晔导演了《周末情人》,《苏州河》。总体上来说,第六代选择了一种完全游离于现行体制外的独立制作方式。总体风格是迄今为止中国出现的最具自我意识的一代电影人。
92年,他快毕业的那年,管虎说他想自己拍一部片子。他知道丁二在军艺学过油画,就请他做美工。管虎拍的电影叫《脏人》,讲了某少女从喧嚣的南方回到北京,考上了医学院,在胡同里,他见到了儿时的伙伴:一个警察和长头发的一个摇滚乐手,还有一些个体户等。管虎想通过主人公之间的感情纠葛,展示某种心绪不宁的焦灼和一种生存状态。
女主角是管虎的女朋友孔明。他们四处去寻找男主角摇滚青年的扮演者。先找了几位都不满意。他们决定去美院找。据说,平常美院的学生总是到不齐。有一天,画家汉君打来电话,说明天是美院校庆,估计学生可以到齐,而且全部聚集在操场上接受什么人检阅。第二天,他和管虎早早就赶去,终于找到了长发披肩,颇有风度的耿乐。
管虎为了拍好这部片子,忍痛割爱,让孔明和耿乐在一道体验感情。他要他们坐在一条板凳上吃饭,聊天,要他们黄昏时一道出去散步。挤公共汽车时,孔明得和耿乐挨在一道,仿佛管虎不存在似的。有一回,他们到青岛拍外景。原意是黄昏,在海边沙滩上,孔明与耿乐一道散步,并接了吻。可是,偏偏那天下起了雨,而且还刮风。管虎说,就在雨中拍吧,或许这样更浪漫。其中,有一个接吻的镜头。管虎喊,“开始”,孔明和耿乐接吻。可是,当他喊“停”的时候,风向转了。管虎喊了好几声,可是孔明和耿乐听不见,两人依旧胶在一块接吻。管虎气疯了,跑上前,硬将他们从中间推开,说“重来!”
管虎让自己的心上人拍这个镜头,心里很难过,喝了酒就骂,耿乐,我要杀了你。可是,他为了电影又不得不作这样的牺牲。这种敬业精神确实感动了全剧组的人。大家干活不敢马虎,人家可是豁上恋人的啊!
管虎的《脏人》在电影局没通过,首先这个名字就有问题。那些日子,管虎见到一个人就求人家替自己的电影起个名字,起名字事让他伤透脑筋。有一天,他从厕所出来,看见丁二,求丁二替他想个好名字。他看着管虎一副可怜相,拉里拉撒,头发全乱七八糟地竖在头上,就提醒他说,你头发乱了。管虎一怔,裤子都没系好,说名字有啦,就叫《头发乱了》。最后,这个名字通过了电影局的审查。《头发乱了》获得新浪潮奖。
章明是北京电影学院的教师。他的一个画画的同学做生意发了财,答应投资给他拍电影,但是,要求本子要好。开始,章明选了几个本子,他的同学都不满意。这个同学是很有艺术修养的。后来,章明看中了朱文的小说《我负责这桩案件》。朱文的小说是说,建筑工地旁边一个卖豆浆的妇女,她专门做建筑工人的生意。有一天,她被一个建筑工人强奸了,结果,这个妇女羞愧得自杀了。朱文小说中有这样的一句话:每天,这个妇女都看见身后的楼房往上长,一层一层地往上长。当这个楼房砌完工后,工人走了,这个妇女想必是也该走的,因为没有人来吃她的豆浆了。
其实,就是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触动了章明。章明的老家在四川巫山县。他曾经在巫山县的师范学校里当过四年教师。这所学校在一座山上,从山顶可以看见山脚下的长江弯弯曲曲向东流去。他在学校的四年,一年只下一次山。爬山下山很难。现在,巫山县和他从前的学校都被标上了红线。因为长江三峡的建设,在不久的将来,江水将把这一切全淹没。红线清楚地说明某年水位将到什么地方。
朱文的小说中:楼房一层层砌高,而卖豆浆妇人的生命将一天天结束。现实中,长江水位一天天上升,而章明的家乡和他的童年的记忆都将淹没在水中。这种紧迫感是一致的。你在《巫山云雨》中会不断地看见几个扛着测量工具的人,就是在强调这种紧迫感。
《巫山云雨》的男主人公是信号台的信号工,女主人公是小城旅社的服务员。电影表达的主题是期待。“男女主人公深陷于他们各自的琐碎、不相干的生活中,怀着对末来的焦灼、隐秘的期待。他们偶然的遭遇实际上变成了一场货真价实的爱情。”
女主角是90表演系的钟萍,男主角是电影学院的张献民。电影的结尾,女主角要不断地用力抽打男主角耳光。张献民长这么大从没被人扇过。仲萍也从末扇过人。这个镜头特别难拍,拍了好几次都不成功。离拍摄地不远是个屠宰场,每天不时地有猪的嚎叫。我们在女主角扇完男主角耳光之后,听见了猪的嚎叫。这是一种预料之外的效果。
《巫山云雨》获得了柏林电影节青年论坛奖,被认为是“青年论坛迄今收到的最美丽的影片之一。”这部电影的译名叫《在期待之中》。
95年,电影学院93级的部分同学拍出了他们“青年实验电影小组”的第一部作品《小山回家》。这是部纪录风格极强,手法创新独特的实验性艺术片,描述了河南民工小山在春节回家前的一段心理轨迹。他落魄而又茫然地寻找留在北京的伙伴,想结伴回家,但最后,只有孤独地游荡在城市喧哗的街头。电影结尾,他让一个老理发师剪去了他的一头长发……
这部片子的导演是贾樟柯,丁二以摄影师的身份鼎力合作。他的摄影风格强化了影片的实验性。《小山回家》获香港电影节一等奖。
最终促成丁二独立制片的原因来自一件偶然事件。当时,电影学院美术系有一个老师X。他想独立制片,就借了丁二的机子。他拖着丁二和贾樟柯一道去他家乡的一家小医院,拍了一个村妇生养的全过程。据说,拍摄效果很好,特别是婴儿出生的镜头清晰。X把拍好的胶片放在美术资料室。学生放假的前夕,胶片被人偷走了。X的焦急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仿佛一下子蔫了,如霜打的茄子。他先怀疑学生,查无结果,后来,有人说,你应当怀疑你身边的人。这样,X就怀疑上贾樟柯和丁二,他对昔日的朋友进行威胁,利诱,跟踪和调查。X甚至还与丁二家乡扬州市公安局取得联系,调查丁二是否有前科。
X依仗他是电影学院老师的身份,扣压了他的摄影机,说丁二不还胶片,就拿不到摄影机。他和贾樟柯找到了电影学院的领导,领导很重视,勒令X还回了机子,但是,X对机子进行了破坏,把镜头里弄上脏水。
这件事对他和贾樟柯刺激很大,被别人怀疑为小偷真的不是滋味。贾樟柯因为这件事的刺激,萌发出拍《小武》的想法。《小武》是从一个小偷的角度拍摄的。该片荣获柏林电影节大奖和釜山电影节新浪潮奖。丁二与X分手时说:“从此我们不是朋友,看将来谁有出息。”而X因挨了领导批评,说:“就怪你,谁让你不吭声。因为你不吭声,我才怀疑到你。”
他从小就是一个不吭声的人。现在,他吭声了,他就得为他的吭声负责。他开始筹划拍自己的电影《纸》,发誓要和X比一比。现在,《纸》获得荷兰鹿特丹评委会奖。人生富有戏剧性,他和贾樟柯因为被人怀疑为小偷,而激发出斗志,竟然双双拍出了两部有特色的电影。
《纸》是根据江苏作家苏童的小说改编。故事叙述了一个民间剪纸艺人,在“文革”时,靠撕大字报,卖废纸为生。老人的女儿小青多年前在河里淹死了,可是,多年后,一个少年在白日梦中经常与剪纸人的女儿小青相遇……这个故事让他想起小时候上学路上的那个神密的捡纸人;捡纸人与世隔绝的小院子;想起了他的邻居娟子,和娟子洗澡时裸露的身体;想起了军艺的模特董娜;想起了古老的大运河,河两岸雾气蒙胧;河面上漂来的尸体……
沉浸在白日梦中的他,开始拍另一个少年的白日梦,并试图让两个白日梦重叠。他花了很少的钱就买断了这部小说的电影改编权。他要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好好地把小说改编成剧本。画家汉君告诉他,在铁道边上,一个叫小瓦窑的地方。那儿有一间空着的小木屋,没人居住,也没人管,闲置在那里。这样,他就搬进了这个不用花钱租的小木屋。
有一天,下大雪,他回来晚了。他走到小瓦窑时,迷了路。白天的一些识别标志全没有了。夜里十二点,他置身在大雪之中。他总是在小瓦窑这地方转圈,仿佛遇到鬼似的,他的内心陷入一种恐惧和焦灼。他一直转到天快亮时,才找到那个就快被大雪淹埋的孤零零的小木屋。
歌词:我们朝前走着,雪在天上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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