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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代
申 维

(三)

丁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我认识他时,他正在扬州拍《纸》,或许出于对电影这一行当的好奇,我就在扬州的竹西茶庄请摄制组全体品茗,结果使我大失所望。在我的想象中,电影摄制组是美女如云,才子佳人,生活放纵,风流浪漫。首先,剧组里并没有女的。唯一的女主角是一个空姐,要过些日子才能来。其次,他们只是一群学生,既不风流,也不倜傥,而且生活贫困,处事严谨。第三,我请他们喝工夫茶与请他们喝大碗茶是一样的效果。这也是我最心疼的地方。

他们似乎对扬州的小巷子特别有兴趣。我经常看见他们出没在扬州的小巷子里,扛着摄影机,把镜头对着广陵路赶早班的行人,对着淮海路上盖住路面的梧桐树,对着四合院里刷马桶的婆婆,对着早市做滋饭的和烤葱油饼的。那些烤葱油饼的把他们当着是电视台的了,拼命在摄影机前卖弄起娴熟的手艺。

他的镜头对着小巷墙头上的瓦楞草,对着“一人巷”两侧墙壁上的青苔,对着四合院里的桂花树,对着古运河和河岸背书包上学的孩子……他用他的镜头抒发着一种童年的情绪。当他的镜头对着小巷上空竹杆上晾起的女人的内裤和胸罩,这些东西就会颤动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仿佛在向他叙述小巷里发生过的那些陈年往事。

市文化局的官员似乎对他的做法不以为然,说,那么美的瘦西湖公园不拍,开发区的高楼大厦不拍,竟拍什么小巷子?扬剧团有许多好演员不邀请,竟邀了一个从没演过戏的运河边上捡废纸的老头,可见导演的品味不高。

摄制组成员大部分来自北京电影学院,都是自愿来参加拍摄的学生,没有报酬,甚至还要自己贴上一部分。扬州的义勇军也有一小部分,多是他少年时的朋友,或者出于对电影满腔热情。摄制组里的杨大师是东关街头上开照相馆的。他一年到头不出门,就像他家养的一只老花猫一样,可是为了拍电影,就把照相馆给关了。

据我所知,电影《纸》是花钱最少的一部片子。他花了两万块钱去长影厂买了几十卷过期的胶片。演职人员全是义务奉献。他们打地铺,吃大锅饭和方便面。电影采用黑白片与彩色片混合拍摄。譬如,电影叙述部分采用黑白,而少年的白日梦却用彩色。作者试图告诉观众,梦中的世界比现实更丰富,更有色彩。

我在鲁迅文学院上学时,恰好北京电影学院与鲁院联合办了个影视编剧班。他刚从坝上归来看我。当时,他们中央电视台刚在坝上拍完张艺谋的《我的父亲母亲》的记录片。我们当晚在学校的食堂吃了点简单的饭菜。影视班的同学听说第六代导演来了,都很兴奋,可是,见我如此待客,一个个骂我太小气。有人送来油剪蛋,有人送来干咸鱼。

晚上,我们去大教室观摩他带来的张元的《儿子》。当时,有一个小孩正在看动画片。有人就要赶小孩走,被他止住。他说,我们拍的电影还不是为了这些小孩吗?这样,满教室的人都一道陪着那小孩看完动画片才开始看《儿子》。这是一个关于一家两代人酗酒的故事。电影完全是纪录片的风格,男女主角全由当事人扮演。

那天,他穿着一双布鞋,很晚了,几个同学陪着他走到十里屯去赶乘长龙车。女同学们说,真想不到,导演竟然不打的。有人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是丁二。

在扬州,有一天,我接到一个传呼,说丁二约我去“浇油”。这个传呼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碰面才明白,原来是“郊游”,而不是“浇油”。电信台的小姐弄得清“浇油、浇水”,弄不清“郊游”。我说,你拍电影可以去迎合西方中产阶级情趣,但是发呼机应当考虑中国的国情。

我们郊游的目的地是长江边上的瓜州。他扛了杆汽枪,说他是神枪手,负责打鸟。我负责钓鱼。中午,再让他的朋友剁一斤猪肉。我们就吃飞禽、走兽和水产。这样水陆空就齐了。那天早晨下了一场雨,土路变得泥泞。我们把车子摆在大马路上,脱了鞋,拎在手上,往一个绿树环抱的小村庄走去。路的两旁是绿油油的水稻田。空气里有一股清新的气味。很远,我看见槐树底下有一个小人向我们用力挥动草帽。这个人套了一件黄背芯,一个花裤头,光着脚板,个头矮小,皮肤黝黑,一副娃娃脸,给人一种单纯的农村青年样子。

他是这样介绍的。他说,革命青年小戴,电影《纸》的赞助人。那个小戴谦虚地笑着,笑容中颇有几分得意和几分腼腆。小戴领我们参观他奶奶的住宅。这是三间旧式平房,要比一般的房子矮小,灰砖青瓦。墙角落里堆着几条席子,一堆空汽水瓶和方便面纸。小戴说,这就是丁导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他故地重游显得很兴奋,指着一口大铁锅说,摄制组的人喝水吃饭全赖着这口铁锅。他说屋子中间原来还拉了一根铁丝,用布帘子隔着,女的睡在东边,男的睡在西边。

我去小河溏里钓鱼。他和小戴去打鸟。那天早晨刚下了雨,河里涨水。因为下过雨,鱼不肯吃食。我挪了几个地方,也不见效果。钓了半天,只钓了一条两寸长的小鱼。远处的空气中,时常传来一、两声枪响,声音清脆,像是鞭子抽打着空气。晌午时,他和小戴笑嘻嘻地走来。他把手背在后边,问我钓了几斤鱼?我说就一条,我拎起两寸长的鱼给他看。他一怔,说,就这么一点,看来只得吃飞禽了。他从身后拿出了一只小麻雀,拎在半空中,咧开大嘴笑。

我们进小戴家时,小戴母亲,一个矮胖胖的女人,半个身子伏在一只木盆上,用力搓着衣服。她见了我们,站起来,把手上的肥皂沫甩进盆里。她看上去有点手足无措。小戴父亲正坐在院子里一张木凳上吸烟。这是个精瘦的矮个子,打着赤膊,上身晒成深棕色,看得清一根根肋骨。他只穿了一件蓝布裤头,看见我们进来,就站起来,往屋里走,只露出后背。他边走边骂:“二流子,不务正业……”

我们一怔,就止了步,像是迎头浇了盆冷水。他拉我到院子外边。小戴憋红了脸,眼里含着泪,说,你们走了,我就找他算账。丁二说,算什么账?他是你爸爸。我记得还有些方便面在你家。我们吃点方便面吧。小戴摊开手,说,不好意思。小戴进屋去拿方便面,骂声从院墙里钻出来……

我们向公路上走去。原来小戴在银行开车,因为帮他拍电影,把单位车开出来,免费为摄制组服务,结果把好好的工作弄丢了。摄制组刚来小戴家时,农村人好奇,礼节隆重,热情的让人不好意思,可是后来,小戴父母扒算盘一算,发现亏了,亏得一塌糊涂。

我们坐在一条大河边上,啃方便面。小戴问我能否帮他找一份工作,说如果他能找到工作,他父母对他的态度就会彻底改变的。我望着丁二,意思是这件事他得负责任。丁二说,《纸》马上要参加国外影展,如果获奖,他就在北京搞个电影工作室。小戴可以去开车。小戴听得眼睛放电,猛啃了两口方便面。

自从那次郊游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小戴,但是,我接到过他的几个电话。他总是问《纸》在国外是否拿了奖?我的答复总是让他失望。后来电话就少了,再后来,我就把小戴这个人给记忘掉了。有一天,我骑车在马路上,听见有人喊我。有一群修路工人在往马路上浇油,把沥青浇到碎石子上。其中一人,头和四肢全蒙在牛仔布里,只露出乌黑的眼珠。他把手中浇油的喷管交给另一个工人,跑到我跟前,说,我是小戴,《纸》获奖了吗?可以这么说,没有什么人比这个农村青年小戴更关心《纸》的获奖了。

99年秋天,我去北京参加图书发行会。我的长篇小说《狼狈不堪的生活》和《爱情乞丐》恰好上市。会间,我收到丁二的电话,他让我赶去参加他的《纸》首映式。我赶到住在“八一”厂附近的导演周伟的住处,首映式就在他那间著名的20平米房子里举行。许多年轻的电影同行都赶来。北京电影学院的美国访问学者安格斯也来了。放映前,安格斯还对丁二作了采访。

他领我出门买菜。我记得他站在一个熟肉铺子前犹豫了好一会儿,咽了咽口水,说,我们请大家吃面条吧,吃得太好,会影响对电影的欣赏,会影响气氛。当然,他找到了一个恰当的借口。我想,更重要的是他没有钱请来宾奢侈地享用北京的醺烧肉。这就是他在北京的真实生活。

当然,导演的生活也并不是总这样灰色,譬如,他的韩国之行就有点儿浪漫。我们知道因为市报的节外生枝,他的离婚得拖上一、两个月。这期间,按规定他哪儿也不能去,只能呆在家里,随时听候法院的传唤。他有一个摩托罗拉的数字机,号码压在了法官的玻璃台板底下。在这中间,他花了一周的时间,悄悄去了趟韩国。

他是受到韩国釜山电影节组委的邀请。我们所以保密这件事,是因为小米和法院的同志知道这件事,他们会更加不信任丁二。你说你穷得叮叮当当响,怎么一会儿美国,一会儿韩国呢?他的双程车票及住宿全由电影节组委会承担,但是,这种事情解释起来总是很麻烦的。

他走的时候把传呼机放在我这儿,让我替他处理一些突发事件。一周后,他回来向我说了韩国之行的感受。他说,他乘的是东方航空公司的飞机,空姐给他的印象极差。因为前一天刚好是周末,空姐脸上的气色有一种纵欲过度的憔悴。他们机舱里的空调声音太响,空姐在舱内跑动,让乘客们很紧张,没有一种平稳的安全感。而韩国的空姐就不同,气色很好,说话温柔,给人一种东方女性健康的美。

电影节上,韩国最火的影片叫《美人》。影片的故事很简单:说了一个年轻的作家懈逅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两人天天作爱,后来,作家发现这个女子是黑社会老大的情人,就在沙滩上扼杀了这个女子。这部电影拍得像三级片似的,全是作爱的镜头,但是,画面极美,构图精巧。他们看完这部片了后,男女主角从幕后过来与观众见面,接受你的提问。这种感觉怪怪的。刚才还是女主角裸露着在你眼着作爱,现在,她衣冠楚楚,还略有些羞涩地站在你面前,与你交谈。余华,王朔,姜文也进去看了。余华很感触地说:“真了不得,他在欧洲,那些看三级片的全是老头老太,而在韩国,剧场里坐的满满的青年女学生。”

在电影节上,韩国有一家《纸》的杂志对他很感兴趣。因为他的参展影片也叫《纸》。《纸》杂志专门派一个小姐陪着他。他们的英文都不好,不太容易交流。有一回乘车,那女孩子给了他一块糖。他剥了皮就放进嘴里,可过一会儿,他又不得不吐出来,因为还有一道糖纸没剥。那女孩子笑得人仰马翻。

他告诉我,《美人》的女主角叫李宣妗。她的身体简直是完美的。他们已初步谈妥,他下一部片子《障碍》由这个韩国女主角来演。《障碍》是根据江苏作家韩东的小说改编。我也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法院的调查结果对他有利,看来,不久要硬判。他说,夫妻之间闹到由别人来硬判已经没有意思了,最好是协商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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