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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唐山地震期间
──纪念唐山地震30周年
王新华

在昌黎境内遇到石永革,一个家在北京的年青人。他一张口就知道不是乡下人。他拦住我们的车,攀谈之后,石永革请我给他北京的家里捎信,报个平安。地震之后老父老母还没有他的消息。石永革站在车下,就在我的这个记录本上写了:

西安门大街 13 号 石明收。我现在一切都好,请您放心。石永革76.8.1。(见图 4)

我答应一定带到,回北京马上去他家。石明应当是这位年青人的老父亲。结果我没机会马上回北京,直到8月8日才从唐山回北京。

图4 记录本和石永革写的信。左边的字是在吉普车上写的,小武开车颠簸路上,所以歪歪扭扭。“前土桥,土房60% 倒塌。龙家店,向南东方向,砖房60%倒塌,落顶少…”在唐山行车路线

下午我们到了河北昌黎台,东经119°05'44",北纬39°46'14"。这是个综合台站,有地震、地磁、地电等观测手段,属于河北地震队。地球所在昌黎台放了一个远程地震摆,出发前接到电话让我们去看看摆房破坏情况。

吉普车停在昌黎台门口,猫进去和大家招呼。我徐徐钻出来,舒展腰腿,伸张四肢。才憋住一口气,将胸脯挺硬,手还没举过头,有两个女青年互相招呼着,拉门上了车,自然地坐在后座上。两人大约1.6米左右,瘦弱。我不明白怎么回事,收了架势,想问问她们。她们头发乱蓬蓬的,身着随意,体力虚弱,支撑在前座上。两人转过头来,面色憔悴如土灰,泪流满面。

这两个女青年是小王和小孙,大约20岁,刚刚分配到昌黎台工作。小王和小孙的家都在唐山。唐山大地震后各地交通中断,公共汽车彻底没了踪影。邮件、电话也不通了。这些天来她们一直无法和唐山的家人联系,家人生死不知。因为地震太大,信息闭塞,所以传言四起。刚开始传言描述唐山破坏的场面让人毛发直立。后来变成恐怖极至,直至胡说八道:唐山可了不得了,火车站都被地震翻过来了,扣在地下面!小王家就在唐山火车站边上,一家十余口人。小孙家在唐山市内,靠近地委,父母弟弟妹妹,也是融融一个大家。两个女孩听到传闻雷鸣大哭。念家心切,如火烧身,却又回不去。过度担心、伤心和焦虑,使她们惶惶不能终日。情急无计,小孙一天昏迷十多次。台站的同事无不为之动容。

见我们来了,她们显得异常急切:“这下好了!自己的汽车来了,快,回唐山!”那种生自腹内,贯胸穿肺发来的眼神,直筒筒地照在我脸上,让人生怖,背上冒凉气。

点上烟,召开会议,我们和台站的几位老同事商量此事。主要是台长老王。他也就是40-50岁,中等个,朴实和善,不紧不慢。先分析可能的情况:小王小孙的家都在唐山,如此大灾难,按照大概率事件推测,她们两家人应当基本死亡了,至或有一个两个存活。根据唐山的现状,如果全家人基本都遇难了,尸体腐烂不堪,目前还压在废墟下没有挖出来,也是非常正常的。我们把两个女孩带回唐山,最可能看到的是这种情形。再讨论后果:她们没有足够的体力和心理准备面对家人的惨状。这一点,二人现在的状况已经说明。接下来发生身体危险,精神不能承担,出现精神分裂;心脏不堪负荷,突发坏死,都是大概率事件。然后设想救助和处理:唐山正处于中心灾区,怎么救治?怎么处理?我们能做什么?很可能束手无措,听天由命。最后自然达到结论:不能带她们回唐山。我们也不敢带她们回去。

不带她们回唐山,也不能袖手不理,一走而了,总要有一个解决方案。大家商量决定,此时千方百计稳住她们,留她们在昌黎。先由昌黎台台长老王跟我们的车到唐山。老王对小王和小孙家的情况熟悉。到唐山后,由老王带领,大家到两个女孩家看明现状,再根据情况商定处理方案。然后老王立即赶回昌黎实施方案。我们想象各种情况:如果一家只有1-2人死亡,比较好办;如果家里一半人死亡,比较难办;如果家里人基本死亡,如何是好,头大了...。如果有人存活,能带回来会好一些。主要是保证小王小孙的安全... 后期处理的讨论没有办法达成统一认识。

出发前要把两个女孩劝下车来,这可费大劲。台长老王,台里的同事,我们几个轮番向小王小孙解释,说了各种理由,车小,任务急,各种不测...。其实我们说什么她们都没听见,痛哭失声,不能站立:“天明到天黑,天黑又天明,自己的车来了,为什么不能回去?”最后如何说服她俩,我不在场,中途转到后面院子里吸烟,没有面对这种场面。最终台长老王承诺明天一定派车来接她俩;同时把河北队老沈留在昌黎台做人质,表示明天我们一定回来接老沈和她们两人。她们弯着腿,用瑟瑟发抖的手,拉拉这个,用小狗一样的眼睛,乞求乞求那个。手缓缓松开,眼渐渐低垂了。在转动的车轮之后,她们坐在地上,越来越远。

我们出发,司机小武,小猫,老王还有我。离开昌黎。情况越来越糟。前土桥土房60%倒塌;石门,很多房子变成了亭子,四壁坍塌了,但没有落顶。破坏和死伤增加。到了卑家店,烈度已经达到9°。这里没有村镇的概念,一片瓦砾。看到堆堆砖瓦,不用问死伤情况。路边支着些矮小的破棚子,有人不言不语地坐在棚子外。路上有三个人站着,背着地质包,其中有个带眼镜的。见我们的车来了,他们向路中间凑凑,招招手。等车停下来,三人说明意图。呦!和小王小孙的情况一样,他们三人家都在古冶附近,现在回去看家。是千辛万苦一段一段搭车到这里。在路上已过了几天。这三人是河北地质队的技术人员。

吉普车上算司机小武共挤了7 个人,前后满满的。炎热的夏天,车里理所当然没有空调。我们互相挤在一起,在废墟中、街道上、田野里钻行,晃荡。大家没有交流,没有问讯寒暄,各自无言。我们刚和小王小孙分开,很了解他们的心情。三人眼睛盯住车外,观察破坏的情况。我们来自唐山,见到震中的惨烈。他们来自低烈度区,逐渐向高烈度区深入。他们当然没有小王小孙那种表现,因为都是30岁左右的成年男人,是汉子。如果汉子坐在地上,一定是折断了。今天20岁的女孩,上了大学,妈妈还在学校边租房子,晚上等着她回来撒娇。我们的车开了,小王小孙可怜巴巴地坐在地上,越来越远。

在朱各庄火车站,凭借起伏龙盘样的铁轨,我们看到了塑性波扫荡后的剧烈场面:700多米长的铁路上下起伏,同时又左右扭动,好像一条凝驻的巨龙。一般我们所说的破坏性极强的地震波是弹性波。大地在它手中被挥舞起来:上下跳动,左右转动,将地表之上的建筑摧毁。弹性波掠过之后,虽然地表的楼宇被颠覆,但基本上大地会恢复到原来的情况。而塑性波则只能在震中附近看到。他就是地狱的怒神,大地和岩石都被它蹂躏,像拧铁条一样被甩动并扭曲,这种力量太大太猛,以至当塑性波横扫远离之后,一切都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留下了永久的变形。塑性波从震中向外奔驰扩散,能量密度急遽减小,很快变成弹性波。研究它要用到非线性动态屈服曲面理论,岩石非线性本构关系,很少研究员/教授/院士明白。

经过唐家庄矿,渐渐地,一种很异常的气味飘逸在大气中。有点发油腻,并不浓烈,随着风,一阵一阵飘进车里。大家很奇怪,在猜测,是化学药剂?是矿山的什么气体?人生中从未闻到这种气味。其实马上我们就知道了,这正是尸体腐烂的气味。桥毁了,路毁了,铁路毁了。到了古冶,这里的烈度是 9o,相当于邢台地震海城地震震中附近的情况。

在古冶,搭车的人下去了。路上地陷一米。我在记录本上简单记录:“...3 人在古冶下车了。大家没有再见没打招呼。闻到腐尸的气味,看到9o区的景象,砖楼变成了土堆,四处是一片瓦砾。面对这种情况,3 人一言不发,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目光发直,呆呆地站在哪里。我们的车也没有开动,大家望着他们,好像总不能就这样把他们扔下。很长时间之后,他们才慢慢地走到前面,向路边的灾民打听情况,打听他们从小就非常熟悉的路。...”我们的车轮转动着,从地质队的同事们身边走过。和他们一样,现在我们也回唐山,看家看人。小王小孙地坐在地上,念着菩萨,等着我们。

过了古冶就有很多人戴口罩了。空气中弥漫着腐尸的气味。正值盛夏,地震之后立即下雨,马上天晴,爆日如火,到今天,地震发生已经第 5天了。 30 日早上我们离开唐山,3 天之后回来了。现在是 8 月1日下午6:02。老王指点着,我们进了唐山。转来转去往火车站开。小王的家就在火车站附近。

这些街道我们都经过。离开唐山时的那个压在预制板下面的家庭还是那样,预制板依然盖着他们,他们的腿依然齐齐地伸出来。但已经变了形状,变了颜色。街道两侧的尸体还在。白天足足爆晒,很多还用棉被裹着。黑色的液体从中滴淌出来。这可比古冶厉害太多了,一阵微风吹进车,突然浓度强烈的腐尸气体劈头盖脸地打过来,迎面一头尸气,几个人同时“欧”的一声,立即张开大口要吐,非常恶心。大家七手八脚把车窗关上,用毛巾衣物等捂住口鼻,瞪圆眼。在向唐山,街上很多人戴口罩。我在记录本上写道:“但我不捂鼻子也不围毛巾,我以为自己也对人民犯了罪。”

车开到唐山火车站,老王犹豫了。他已经分辨不清哪里是哪里。天已经完全黑了。路上还好有几盏简单的白炽灯。过往车辆的灯照的晃眼。我们把车停在火车站附近,老王下去打听,问问哪堆瓦砾曾经是小王家以前的楼。我们都下了车,眼看老王边走边问,远去。没人要和老王一起去,我们情愿等待老王回来宣布结果。等候让人烦,时间不着急,慢腾腾的。“嗨!给个好结果吧!好结果!”心里念道着。宣判的等候让大家难受,四下看看,就明白各位还能祈祷、期盼什么结果?于是各自四散开来,会抽烟的抽烟,不会抽的看前边看后边。今天在台站小王小孙哭的多伤心。我们的车开走了,她们软软地坐在地上,你说,给她们带去什么结果?

我听着广播车一遍一遍地播送:“河北唐山地区抗震救灾指挥部通知。为了维护社会秩序,特此通知,1,要严格控制入唐人员,...2,入唐人员要持有唐山市革命委员会的介绍信...”现在已经不能随便进出唐山。由于抢东西的人多,杂人多,同时造成交通拥堵。河北唐山地区抗震救灾指挥部严格控制入唐人员。路上有一队哄抢犯被五花大绑地压过去,最后一个是女人,带手铐。我们还见到哄抢犯被半吊在树上,胳膊上带满了手表。通向唐山的大路已经设了卡,检查过往行人和车辆。城外的农民争相进城,推着独轮车,赶着驴车,如同遍地蚂蚁,风风火火从小路穿梭于城乡之间。车上用被子盖严实。问他们进城干什么,是不是抢东西,他们说:“究刃呢(救人哪)。”路上人们说,从迁安经过迁西到唐山的一辆运粮卡车,在迁西被持枪民兵拦住,要盘查车辆,查证件。车上人误以为是打抢的,开车就走。后面民兵马上开枪,自动枪半自动枪,听听镗镗打一气,当场打死押车的一个水电局长。

足足等了30多分钟,当叽当叽一秒钟一秒钟。老王终于连哈带喘地跑来了。还有几十米远,挥手高声喊叫:“她二妹妹死了!”“啊!?”惊喜猛然冲上来,又被心牢牢地堵在嗓子眼。“什么?”各位死盯住老王,他磕磕绊绊地奔来。“就她二妹妹死了,二妹妹给砸死了!”哈,哈!心闪在一边,喜悦奔放而出!各位终于有了声音,有了说笑。老王到了车前,轻松和高兴闪耀在老脸上、皱纹间。他告诉我们,住宅都没样了,挨个棚子找着问,终于找到小王家。她一家十一口人,都挺好,都挺好!就她二妹妹给砸死了,嫂子受点轻伤,没多大问题。一家人见了老王都非常高兴,非常意外。得知小王很好,大人和女孩嘴脸抽个不停,吱吱落泪。千叮万嘱,要老王早点把好消息带给小王。“这我回去,小王的工作就好办了!小王好了,好了,好!”

家里一个亲人死亡,娇滴滴的小女孩,被活活地砸死,砸成面目全非,全家便油然沉浸在喜悦之中。这喜悦也感染了我们,仰天长出一口大憋气,向上苍祈祷和倾谢。

现在该去小孙家了。她的家靠近地委。黑夜里,晃动的灯光中,街上的人还很多。车里多了说话声,咳嗽声,活跃起来。没人感到饥饿 。我们离开唐山时,街上那一排放着的26个死人,用布单或者被子裹着,还在那里躺着。暴晒三天,气味让活人癫痫式暂短失去思维活动。路上,老王告诉我们,小孙一家住在一个用小石头砌成的二层简易楼里,而且她们家住在二楼上。言刚一出,车里顿时沉静。各位立刻意识到,完了,失望从头顶开始,刷地穿到脚跟。我在记录本上写:“车还是停了,老王指了一下就跳下车去。大家顺着老王的指点一看就蒙了。原来二层小楼现在已经是 2、3米多高的石土堆,长长一垄。我们等着,失望地在街头徘徊...”老王走进黑暗,看不到他,听不到声,哪里有人呀。

站的稍远,借着零散的灯光,可以看到石土堆。在石土堆后面,是黑暗,深邃的黑暗,连接安宁世界的黑暗。慢慢地,像纱一样,飘起了,微笑着,小孙一家。小人依偎在老父身边,和谐地注视着你。还有很老的狗,望着你,缓慢地摇尾。刚刚向前伸手,纱就柔软地飘向后面,还是微笑着,望着你。黑暗中,清晰又缥缈,接近又遥远。天忽然变的灿烂明亮,老王跳向大门口。他在空中停留,缓缓落下。小王小孙坐在门口的地上。阳光下,小王跳起来,脸上散发着欢乐,披发在风中摇曳,慢慢地奔向老王,手远远地伸来,笑容像明媚的光。小孙悄悄地,渐渐地瘫散了,化成土石,白的像雪,合在那垄长长的石土堆中。

小猫在抽烟。小武和我瞎转悠。在地委旁边,有50-60个战士散来苏水之类的药剂,气味显然胜过尸臭。他们戴上口罩,防毒面具。白天飞机洒消毒水。部队穿防化兵装,这么难受的大热天。我们在街上溜达,脚地下不时晃动晃动,小地震不断骚扰。一些人有组织地在这边发放压缩饼干,在那边发放面包。没去排队领吃食,没记得饿。一关过了又一关,最后的关卡能让我们过去吗?大山,大气,…,妈的,给个好结果!在古冶,地质队的朋友下车,他们眼发直,脸发呆,咳,同他们心情多一样。

这回真不知道等了多久。在离开昌黎前,几种结果大家已经反复地讨论了。只要小孙家还有一个活人,这就是千恩万谢的结果。带他到昌黎去,对,这样就好的多,让他们亲人团聚,互相支撑。只要一个活人,一个,哎!老天!

在黑暗中,老王渐渐地显现,越来越清楚,连轮廓都看清了。他跌跌撞撞,张张嘴,脸色苍白,没有声音。别太急,别急,近点,小心。老王脸上抽搐,连连张嘴,我们直起耳朵,屏蔽意念,等着从这张嘴里发出信息:“哎,哎,...,小孙,他们,一家人,一家人,...,都好,都好呀!”这才是霹雳般的震惊!这喘息的小声,如爆炸在脸前崩烈,打散了我们。鸦雀无声。腿软,蹲在地上。在老王的身后,在黑暗中,紧跟着,显现出一个人。越来越清楚,连轮廓都看清了。他跌跌撞撞,努力快步,赤着上身。一个老工人,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工人,是小孙的父亲。他抓住我们的手,摇啊摇,望着我们,是望着家人。看呀看,善良的脸上充满幸福。所有的人都泪流满面,无语凝咽,禁受不住上苍给予如此厚大的恩情和幸福。老天爷呀!

小孙的妹妹和弟弟也来了。是真的,他俩瘦,机灵,清秀。摸摸他们的脑袋,捏捏耳朵,是真的。他们歪歪头,不做声,靠着你,用手臂勾着你。真的这回不知道聚了多久。分开了。小孙一家真的站在石土堆前,小人依偎在老父身边,和谐地注视着我们。留在车的后面,真真地留在记忆中。

我们向唐山机场驶去,那里有我们的总部和临时台站。一路上大家暴了车棚,声高吵耳朵。争相让老王马上回去,快的把消息告诉小王小孙。我们走的时候,她们俩可怜巴巴,坐在地上,看看人都快不行了。要是现在,此刻,她们能知道,立即知道,该多好。也没有电话。老王快回去!

30年过去了。唐山这边的事就此为止。不知道老王怎么回去,不知道他怎么告诉小王小孙,不知道喜讯突然降临时的情形。不知道她们可安好。祝愿她们吧,好人。也祝愿现在的孩子们,能把家人,社会高高地放在自己的头上,为家人,为他人,为社会所忧。哎,当晚太急了,什么都忘,老王能带小孙的弟弟回昌黎多好。

哎,可惜,30年过去了,温馨的情景不见了,人渐渐向狼性靠近。六亲不认,眼像两盆子火炭,牙似大号剪钳,指如短匕首。只要有私利,无论老父母,扑上去,七里咔嚓,顷刻吃成白骨头。技胜庖丁。30年,人渐渐向狼性靠近,连“随喜”的人都难得遇到,何况助人。见人背负苦痛,自己也痛。苦如牛角,或三或五,深插背上。忽然被拔了出去,背光如出。看见此情景的路人,心里也欢喜。见人得乐,自己也乐。他人得到快乐,不相干的人,心里也欢喜。这就是“随喜”。

(一) (二) (三)(四)(五) (六)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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