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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律访谈:词语最初的体温和早期魂灵

发布: 2010-3-04 19:54 | 作者: 木朵



      
       对该诗,本雅明在《巴黎,19世纪的首都》里解释道:城市居民的欢乐与其说在于“一见钟情”,不如说,在于那“最后一瞥之恋”。(第三节中的)“永远不可能”标志着邂逅的顶点……使他浑身颤抖的,不是因某个形象调动了这个男人的全部神经而引起的兴奋,更多的是因为震惊。(第二节第三行中的)“有如癫狂者”这个说法就表达了这一点……在这些诗句里……爱情本身也遭到了大城市的贬斥。
      
       但我觉得,可能存在着一个比本雅明的解释更阴暗的解释。我要说的是,“爱”,怎么可能会让人“震惊”呢?“爱”引起的,一定是温柔,或者本雅明所说的那种“灵韵”,或者是抚平“震惊”。应该说,本雅明也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故而谈到了“爱情的消退……爱情本身也遭到了大城市的贬斥。”但我们可以不妨大胆来做一种更彻底也让人颤抖的解读:对这位突然幽灵般现身在街头人群中的妇女,可理解为就是波德莱尔所恐惧并又迷恋不已的“大城市情感”的化身。与其说他邂逅了爱情,并感到“永远不可能”,不如说他在街头突然遭遇了一次强力的幻觉和诱惑,并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身不由己地爱上了这种幻觉和诱惑。因为相对于只能“震惊”(已强烈到癫狂,也就是被击倒)的诗人,这位穿重孝妇女的出现却是多么的强力——在人群中“轻捷而高贵,露出宛如雕像的小腿。”还有着“像孕育着风暴的铅色天空一样的眼……”之后,又瞬间无情地消失,尽管“你已经知道我曾经对你钟情!”整个就是在街头邂逅了死神,并爱上了她!一句话,对波德莱尔来说,大城市和大城市的人群所孕育的情感(大街在我的周围震耳欲聋地喧嚷)就是这位黑寡妇的真身。他唯一的爱情,只可能是一个不肖子孙对孕育了他的城市的爱恨情仇。根据情感的辨证法,这也意味着一种更深的不可自拔。
      
       其实,木朵,谈论波德莱尔最后总会让我觉得痛苦,他会点燃深埋在我心中的同样的情感。《吸血鬼》其实就是这种情感的暴发。在这首诗里,盘旋着一种始终被压抑着,但又总想一吐为快的声音。我想,有时候所谓的诗,无非就是某些话必须说出来,必须大声说出来。
      
       最后,我要说的是,我对波德莱尔的解读其出发的角度,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对本雅明论述波德莱尔的思考。我喜欢他的社会责任感,以及他在论述历史时的艺术家气质。他对波德莱尔进行了极其天才的“唯物主义观点的解读”。对我而言,本雅明是一个欧洲现代知识分子的原型(也应该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范型。)在我的书房里,并排挂着两个人的相片,一位是波德莱尔,一位就是本雅明,我永远敬爱他们。
      
       木朵,接下来,让我们再回到《吸血鬼》。
      
       在这封信里,你的第一个关于《吸血鬼》的问题是:吸血鬼是否有原型?我觉得,吸血鬼应是一个新的文学形象,具有现代性。原因是,这首诗虽是古代江南的背景,但表达的肯定是一种现代的中国性情感。之所以选择吸血鬼这个欧洲形象,而没选材于比如《聊斋》,是因为这样的选择符合我的生活经验——欧洲文明对中国现代性进程的影响,对我的影响是一个既定事实,所以不妨坦然一些。只是在这首诗里,我必须对吸血鬼完成一个中国化的文学解释和文学改造。
      
       我是这么完成的:吸血鬼的两粒獠牙,来自情埂峰上一块因无力补天而被丢弃的石头。在诗里,是这样的句子:
      
       ……
       黏液的泡聚起一个胎儿的脉搏
       两粒新牙在口中涨裂
      
       呵,这无法补天的遭遗弃的石头
       有一天,爱上了我
      
       从江上清峰
       来到最娇艳的墓穴
      
       一曲竹箫,黄昏时徐徐降落
       终夜萦绕坟头
      
       它渗入地底,渗入棺材,渗入我的嘴
       一直勒住脖颈的绳结松开了
      
       坐起来的我
       觉得它彷佛一根脐带
      
       静静诉说怎样的食物才是精华
       对那个女人的怨恨,渴望羽化
      
       让我——
       一个孤魂野鬼
      
       随阵阵潮水游回母体
       轻盈如吸血鬼
       ……
      
       应该说,这个身份的交代,并未出现在《吸血鬼》的最初几个版本,一直到最后,才突然出现。由此,我赋予了吸血鬼一个中国文化的血统中最高贵的门第,使得他从之前的一个孤魂野鬼成为了一个象征——开始以一个吸血鬼的形象返回母体,也就是从你所说的第86行——轻盈如吸血鬼——从一个喻体,开始变成了本体。之后他所做的一切,都进入了这个轨道。之所以这样构思,是因为我深信在石头的存在形式中,包含了中国文学的所有秘密。
      
       随着这个故事的进一步展开,在吸血鬼尖厉、孤寂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一个女性的轮廓。这是一次发生在花园里的古老邂逅。我的设计是这样的,似乎终其一生,她就待在自家的花园中,一生无语,只偶尔弹些琵琶。(起初我并未考虑让她说话,她应该有一个静默者的完美形象,与吸血鬼的喧嚣、躁动形成对比,只在死后才开口。)她生前唯一的行动,就是无穷无尽地等待,这种等待与另外一些著名的等待者,比如孟姜女、戈多的不同,就是她很清楚自己的结局。也就是,当她遇见吸血鬼时,她已隐约感到如果要与心中的情人相见,须有一番自我了断——只有经历吸血鬼的酷刑——强奸与谋杀,相见的障碍才会被“清空”。因而,死后的她对吸血鬼的发声是平静的,甚至包含了某种理解。作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她本能地知道吸血鬼的前世今生(对于吸血鬼来说,他只能以强奸与谋杀的方式,也就是“把她毁掉”的方式去爱一个女人,他只能这样去爱,这是吸血鬼对爱的理解,吸血鬼也只能这样理解。);还因为对这位女性而言,吸血鬼的暴力客观上意味着等待的结束,而等待本身才是一种最大的折磨。
      
       我个人的感觉是,她承受住了这种折磨。因为,她做到了只是静静等待着,没有丝毫愤怒,真正无畏地(甚至已略有些厌倦地)面对了自己的命运。结果,她以一种“饲虎”的方式完成了从“命运之壳”中艰难地脱身。
      
       我觉得,之所以会出现这样一位女性形象,是因为这首诗的结构决定了必须出现一种情绪和形象上的平衡。通过建立起一种对称、比较,让形象在时间中的变迁更符合时间的逻辑。“无情”必须用“有情”来平衡。从心智上来说,这位女性肯定比吸血鬼要高,因为她已经放弃了行动和那种对“强壮”的幻觉,完成了让自己变得“弱”。最终,她孤单单的一缕真魂(就像剔骨还父、剔髓还母后的哪吒,不自禁地飘去了他的师父太乙真人的洞府)等来了她真正的情人——那位水做的青年、吸血鬼的兄弟、打小就被牡牛般强壮的妈妈抱着去了天庭的幸运者。                
      
       其实,在这首诗里,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吸血鬼只是配角。他所有的愤怒、暴力、邪恶、颤抖、恐惧、傲慢、敏感、忧郁、强大、孱弱、幻觉、震惊……都只是为了让这位女性说出一番话,完成对他的情感教育。这位女性,是吸血鬼的引领者。(诗至此,吸血鬼开始了对自己的清空。)至于这番独白的内涵,此刻我不想多费笔墨。因为这种对意义的阐释对我而言只是诗完成之后的事。写诗时,我一心想的只是完成一个形象——在情节中和语言中完成。当然,这种意义肯定已具备了诗的高度。我觉得,诗的意义只是一种诗完成后的折射和效果。一旦一首诗被真正完成了,它就像一粒圆润的珍珠,在阳光下会折射出各种迷幻,甚至就像杜甫的《秋兴八首》、李商隐的《锦瑟》,几乎可以达到无解。其实古人早就领悟了现代人迷恋的“编织”,并已从某种过度的炫目中转身而出,学会了高贵的“简笔”,懂得了“清凉”。所以,除了以上我自己对这首诗意义上的阐释,很可能还存在着更多角度,且它们很可能也是对的。
      
       再折回来,总的说来,这位女性说的是一番对幻灭,对美和爱的认识。其实,与其说她是吸血鬼的受害者,不如说,她在吸血鬼面前,表现出了某种母性气质。而对这一点,吸血鬼似乎也有所觉。在诗中,当吸血鬼强暴了这位女性,并最终咬开她的脖颈吸血时,恍惚觉得——淋漓的汁,让她宛似初次哺乳的母亲。至于这段独白在结构、形式上的作用,无需我多言,你已经说得非常准确了。你是这样说的:这是一种包罗万象的形式,如果需要,它还可以招来类似的其他手法。我把这一次独白式诉说看作是诗的有必要的休憩,亦是对时间感的占有——仿佛经过这样插叙,原来分布在不同时空环境中的各条线索以及人物关系,此刻得到了缝合,从而融为一体。
      
       木朵,谢谢你的理解。最后,请允许我再念一遍这独白:   
      
       “你……我的双亲讲起过你
       再过几天,我们就要离开
      
       或许,我必须死在家乡
       死在我的花园
      
       我曾想过你的样子
       一个僵尸,应该有花生入土后的安详
      
       应该吸些山泉、钟乳
       坐在岩洞里,看着一头鹿走过
      
       山中漫步时
       踩到地上的盐
      
       当脖颈上的勒痕慢慢消褪
       会像一丝淡墨,立在梅边吹笛
      
       一个死去的人,应该没有牵挂
       比现在的你更优雅
      
       可或许只有遇见你
       我才能与他相见
      
       呵,成为我的男人,你将很苦
       你会消瘦、厌食
      
       杜鹃,立上你
       暮色的耳朵
      
       像坟地里的白蝶
       在失去中漫游
      
       断柳的脓
       孵化着薄雾
      
       渐觉山水风月
       整个银河都是落魄
      
       活着,只是用青烟
       镂刻四季
      
       你,无法转动钥匙
       因为那匣子仍在云中
      
       因为你,只是吸血鬼
       美,只是一条白蛇
      
       斑驳铜钱 锈映着绿
      
       白骨相叠   垮掉一堆
          
       只有那个男人,那个父亲
       才能征服我
      
       窒息的银瓶渴望迸裂
       呵,蜷缩在阴霾的水里
      
       惟有涟漪轻舔着光洁又光洁的塞子
       等呵,等呵,等呵,等呵
      
       等着,等着,等着,等着
       砒霜,我的早点
      
       自闺楼的窗第一次推开,就告诉
       羞愧的初潮:闪亮着的,只有污渍……”
      
       陈律 
                   祝冬安!

       20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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