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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律访谈:词语最初的体温和早期魂灵

发布: 2010-3-04 19:54 | 作者: 木朵



      
       陈律:挂断电话,我接着估算:使诗自身成立的条件及使之在读者心目中成立的条件有何不同?我在卡片上写下两者的详情。诗得以成立的条件应包括:对体态的呵护和照看、意象的派遣、立意的顺达、摆脱已有的游说、韵律的遵照。在读者心目中,如何来判断一首诗的可信度?依我的心得,我会从如下侧面出发:有无更好的形式、它给长诗写作经验添丁与否、它陌生或某些地方陌生吗、对主旨的处理是否非得借助鬼魂这一载体(画鬼容易画犬难)、这套精心雕琢的语汇恰好对应鬼魂素材——是不是为它们量身定制的。其实,我现在不愿刻意地谈论《吸血鬼》的缺憾,任何诗篇都会有缺陷,即便谈论,也无济于事,诗的实质刚好在于形成在前、观看在后,是不可逆转的:它排斥事后的各种标准,默默遵守自己当初制定的清规。简单的道理依然如故:要经得起时间的检验!比如在多年后,人们要给一种一时难以命名的意识确定形象,他们立即想起了"吸血鬼"——那个具备了普遍性的、融会了基本道德观念的早期魂灵。或者说,《吸血鬼》的底细将陆续在诸多文论中被引用。有时,看不见已成定式的这首诗的优势,它的作者不免懊恼,好似眼睁睁看着一条毒蛇被流沙淹没,却无人相信确有此事。排除其它的干扰,我想这样来看这首诗的存在:它是否属于个人的阶段性总结——是一种完成、包揽,又是一次启示、展览?正如我以前写的少量长诗,它们现在藏匿在某处,我从不嫌它们冷僻,我只当它们是个人性质的某些宿愿的实现。从一开始,我虽然预设了一位冷眼判官,他在仔细浏览你来我往,但是我只把我们的谈话当作两个人的交头接耳。我们能够为一首诗费时费周折,已经熨平了它衣襟上的皱褶。从作者的立场看,一首长诗同时是一把检验友谊的标尺,从读者的角度看,它作为一种现存的标志阻止了之后的如法炮制。我想,某一天我们面对面逐字逐句来分析这首诗,那场面一定壮阔,并且因诸多的节外生枝而互为诧异。之后,我、你依然要从头开始,不受制于已有的言辞与归纳。譬如半小时前,有外地口音打电话给我家,诈称我这个人晕倒在地、胃中暗影,已经紧急入院抢救,家里乱作一团,爸爸和弟弟心急火燎赶紧出门(当时却忘了拨通我的电话确认一下),之后内子与我通电,才发现这是一个恶作剧,好比是应急演习,我有点责备家人的轻信,但听见爸爸的心还在嗓子眼,不免赧颜,我见识到家庭的爱,之后,恶作剧平息,家庭多了一些经验,人人继续上午的安排,一如往常。                                                                 木 朵
      
       2006.1.11 
      
       木朵:你好,原谅我迟了几日才回信,这可能是我对回信更加慎重所致。在来信中,你的第一个问题:使诗自身成立的条件……似乎与第二封信的开头有些类似,但肯定也有区分,也就是角度变了,但问题还是一个。我想,这很可能也就是诗的秘密之一——其实并没什么新的东西,我们所谓的新的诗意,只是一首早已存在的诗的另一扇门。事实上,如果让我选择一种最可靠的写诗方法(假设存在着这么一种方法),现在的我会选择古老的。原因是,既然它们已经存在了上千年,那就一定具备了千年品质。现代主义诗歌可能发明了一些写诗技巧,但客观地说,它们不可能是诗全部的技巧。事实是,它们只是作为一滴水,丰富了“诗之技巧”的海洋。而且,它们还未真正意义上经受时间(比如一百年、三百年、一千年)的检验。
      
       我想,我说这番话的前提是,正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与历史上所有的时代迥然不同的时代:资本时代,从写诗的角度而言,我们才更需要一种不变的恒常的观念来作为我们写诗的支撑。一个诗人需要与所处时代保持一定距离,以便更好地看清它莫测的脸庞。我总觉得,
      
       诗在品质上不可能是快速的、不断推陈出新的,它不可能具备这些类似商品的特征。在这里,我想穿插一下我对诗的想象力的理解。简单地说,想象力是一种对事物的认识能力,更代表了这种认识能力的深刻与所能抵达的自由。本质上,它是一种能够在不断重复中悠游的能力——总是在似乎不可能之处,又一次完成了对人性的似曾相识。
      
       如此,对“使诗自身成立的条件”这个问题,应该存在着一种“老老实实”的回答:条件之一,就是看这首诗是否真解决了自身与传统的关系。
      
       需要再解释一下的是,如何来判断一首诗的情感是否具备了文学品质?我想,其表达的情感不再只是作者个人情感的强烈或独特的散发,它还应具备一种客观性:一种秘密的相似性。正是这种相似性,使得诗人们成为了父子、兄弟,使得诗成为一种传承。
      
       转到《吸血鬼》的写作上,我觉得所谓鬼魂只是对人的某种阴性情感的放大和特写,表达了其变形的可能程度——非人性。可以把这种阴性情感定义为一种新的文学情感——产生了一种“新的忧郁”。这也是我把这首诗同时献给波德莱尔和秦观的原因。前者代表了吸血鬼情感的某种资本主义特征;后者则影射了它的另一部分特征是由秦观这个封建时代的忧郁书生笔下的那只泣血的杜鹃变形而来。换言之,这种新的忧郁,是资本主义时代的忧郁与封建主义时代的忧郁交融后孕生的异形。而这个异形用鬼魂来表达无疑是最合适的。这也是吸血鬼这个更具体化了的缘自欧洲的鬼魂之所以出现在古代江南的另一个原因。只是,我在当时写作时,并未从一开始就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这种清晰的获得,来自于近三年写作中对其不间断的艰苦的认识。
      
       至于这首诗语言上的一个最大特点——确如你在信里所指出的,是“雕琢”。并且,你进一步认为“这套精心雕琢的语汇恰好对应了鬼魂素材。”对此,我的解释是,这种“雕琢”一定只是艰苦劳动的代名词。它很可能显得生涩、艰难、犹豫、暴力、笨拙、精巧、断裂、颜色上却是一种柳叶青、豪华、矫饰、直接、诚实、贵族、不自然、喷涌、怀疑、不能融为一体、曲折、惟凭意志、幽微、碎银、某段经脉堵滞、如履薄冰、若有所失、执著、强撑、温柔、清空、余温……最后,可能稍微触及了一点爱……
      
       这些繁杂的修辞上的阴性(隐)痕迹,可能恰好对应了吸血鬼无限的阴性情感。
      
       再说开去,作为一个汉语诗人,我们面对的不光是语言,更应是汉语。欧洲文学对汉语现代性的影响是一个既定事实,并且这种影响还将更大程度地改变现代汉语。但另一个事实是,现代汉语同时也必须回归古代。这源于一种更深的需求:回归现代汉语真正的命脉所在。现在汉语作为一种诗歌语言要走向成熟,总要在这两者间把握住平衡。现代汉语所谓的复杂性的建设,一定也只能发生在这两者的彼此渗透中。
      
       其实,木朵,我很在意你在这封信里对《吸血鬼》的一个判断——那个具备了普遍性的、融会了基本道德观念的早期魂灵。其中的“基本道德观念”、与“早期”一词,让我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在他的小说里,道德具备了真正的文学品质,是一种可信的文学激情。而“早期”一词,又让我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纯洁”。比如,在他的《罪与罚》里,那个大学生拉斯柯尔尼可夫就“纯洁”到刚用斧头砍完人,转眼又陷入了激烈的道德思辨。他的“纯洁”也因而有了“早期”特征。而融会在《吸血鬼》中的基本道德观念,除了吸血鬼的“新的忧郁”——这个新的文学情感,应该还指两位主人公都渴望得到爱,并且最终都坦然面对了自己的因果,完成了自我救赎。至于“早期”,则是指这些情感纠葛相对于他们所处的背景。
      
       另外,木朵,记得在电话里你对这首诗最显著的形式之一——两句一节提出了一些置疑,觉得过于直接,可以采取比如四句一节这样的在句与句的转换上更灵活也更有余地的形式。我承认,听到这一意见时,觉得非常有意思。相对于两句一节,四句一节在句与句的转换上确实更丰富更迂回。这反过来也让我考虑我为何在当时不假思索地选择了两句一节。结论是,除了在第一封信中提到的原因,还有一个值得一说的原因是,两句一节,是一种非常极端的形式。在这首诗里,它似乎有某种不留余地、直接、或者某种“裸露”的特征。我也更愿意把这种“裸露”当作是“面对”。
      
       坦率地说,就这首诗而言,可能存在着一种更完美的形式,但选择两行一句对当时的我而言,是诗歌视野里惟一的可见物。并且当时我觉得它更难驾驭,更具挑战性,所以更要选择它。这是一种冒险。但很可能正是这样一种冒险——选择两句一节作为一首长诗的基本结构,是《吸血鬼》在长诗形式上最大的特异与陌生之处。
      
       我个人倾向于把《吸血鬼》作为我的整个已经结束了的青春的总结与纪念。它蕴含的,是我的整个青春对生命、死亡、时间、爱与美的认识,是对人生的一次拆穿与再次肯定。在过去的一个很漫长的时间里,诗给了我一种病态的情感,生活也给了我一种病态的情感。可最后,我就像一个久病成医的病人,在一场大病未死后,慢慢对自己的症状有了一些觉察。结论是:我不会死于这病;相反,我将治愈自己。事实是,我身上的某种情感,已经随《吸血鬼》的写作结束了。
      
       最后,我要说,木朵,虽然这不是最后一封信,但我仍要先在这里谢谢你对《吸血鬼》的理解。你的认真与洞见,让我觉得有些惭愧。
      
       陈律
      
       2007.1.16
      
       陈律:昨日下午在单位开会。会上的热闹和它的逻辑一样,不可靠,不持久,坐在其中,所搬弄的语言熟练得不像出自口腹。我厌倦它们,但没有办法改用另一个套路,不得不受雇于它们,任它们倚老卖老。散会后,骑单车冒冷雨去做客,想到人到这把年纪还不能完全自主,不能发自内心地使用母语,不由得打寒战。这时,我会从类似这样的观点中得到宽慰:"诗已是我安身立命的严肃事物。"凭此我才摆脱困惑,才有心思像秦观那般,"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一路冷眼看人世。  从一种长期倚重的表达方式来看,我所擅长的语言已经成为我的衣襟,我用它来表述各种经验,同时,我越来越觉得我的人生经验只是语言方面的起起伏伏。如果听见这些的建议,"要改变你的语言,就得改变你的生活",我猜它不是在谈论一种先后关系或因果转换,而是告诉我:改变是极其困难、缓慢的。至今我没有找到称心的办法改变什么,一到会场上,即便我格外讨厌某种类型的鸟雀,也不得不乔装为会唱歌的鹦鹉。有时,我分不清两个自己,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我从这只鹦鹉身上看到黝黑的人群。  如果上午聚精会神地看安贝托·艾柯《诠释与过度诠释》,就会发现他人的语言动摇了我的习得:我的经验不是如此。当他说,"我们必须尊重文本,而不是实际生活中的作者本人",作为一首诗的作者,我会有一些不适,作为读者,我会由此挺起腰杆。我也知道这仅仅万千说法中的一个。当两个人就某些问题开展讨论时,并不是给一个洞穴填土,反倒是立场的不断塌陷。一个我对"前文本意图"颇感兴趣,他去猜测:诗人当时有怎样的计划?诗人的经验是否保障了一种舒适、自由?作品是不是对该意图的实现、绽放?在写作中已有的经验是否唤醒了沉睡的、从未调遣的禀赋?诗人的写作经验,在一定时期之后,会不会顺其自然地被一个题材选中,去试穿一件彩衣:看上去,那件衣裳就是为之量体裁衣的?  正如我一段时间以来都在咀嚼杜甫诗集,为缺乏充足的手段与之缔交手足之情而懊恼。我还没有得到门道,将我与这位巨人之间的屏障贯通;我的沉溺式阅读就是在挥汗如雨地开凿一条运河。也许,除了波德莱尔,秦观的风情也在你的地盘上扎根,你凿开了两个泉眼,乃至于你随意舀上一瓢,都是你和他们的融合。于是,在《吸血鬼》脱稿后,它不仅是作为"一首长诗"存在于你殷实的过去,更算得上是祭祀龙腾虎跃的一首诗,没有计划,而是对已烂熟在胸的语言的放任与激励。在另一个我看来,这首诗遵守了"主谓宾"这种最基本的造句方法,较少倒装,也不太赋予一个名词过多的形象,各就各位,只要善用比喻,并接住秦观抛洒的花瓣就可以塑造出属于自身的语言滑板。安贝托·艾柯强调文本中有一个"合理解释",而不赞成无限衍义,他走到我的工地上,劝我不必渴望左右逢源,不要过分计较事物的生成原因。我还是半信半疑,譬如我反问他:譬如《吸血鬼》,如果删减一些小节,或替换诗中一些辞藻,而不致伤筋动骨,是否足以反证如此观点:从来没有一首无懈可击的诗,或者说,诗不服务于无懈可击的效果,诗不是语言所造的精密仪器?                                                                   

       木 朵
      
       木朵:这已是我们的第五次通信。正如我在电话里所说,这次回信一定是五封中最难的。因为在这封信里,你提到了秦观,提到了——接住秦观抛洒的花瓣。对此,我要说,我远没有如此福报能有矫捷身手“接住”秦观抛洒的花瓣,最多,只是“在梦中捡起了”秦观的一两瓣落花。
      
       记得在第一封信里,我曾提到在《吸血鬼》的写作中,“通过波德莱尔,我见到了秦观。”
      
       确实,我自认为《碎银》时期的写作与这两位诗人的缘分最深。这种缘分,这种性情上的亲近,相信每位诗人在各自漫长、孤寂的写作过程中都会邂逅。因为我相信,诗有出生,写作的过程,一定是一个回家的、认祖归宗的过程。我相信现代汉诗的前途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能否修复与古代汉诗的母子关系。对我而言,就是在认识了波德莱尔(欧洲现代文学的象征)之后,能否见到秦观。我觉得,波德莱尔与秦观之间的转换,首先应是一种认识方法与美学标准的转换。很重要的一点是,当我们试图重新进入古代汉诗时,我们不能仍凭着“欧洲眼光”或“欧洲标准”。相反,我们应有一种起码的自信:中国的问题,只能用中国的方式来解决。
      
       我们必须对欧洲文学完成本土化改造;同时也必须对古代汉诗完成现代性的延续、变迁。
      
       我认为,这种对古代汉诗之活力“起码的自信”,对当代汉语诗人而言,是一个最基本的道德问题。而我个人的诗歌梦想是,在现代汉语中(白话文中)实践古代汉诗的美学原则。
      
       接下来,我想谈一下对秦观词的理解。真正有所理解,始于写作《吸血鬼》时对他的一些句子现代汉语意义上的模拟和改写。这里,不妨先大约罗致:
      
       “放花无语对斜晖”《画堂春》——“ 一双常垂下花枝的小手/揭走了我丹田上爱的封条”
      
       “无力蔷薇卧晓枝”《春日》—— “松木阁楼上/卧着千朵蔷薇”
      
       “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临江仙》——“细雨中,檐角露出青涩嫩骨/ 池水浸着银河”
      
       “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 《画堂春》—— “终于,在一个花落琵琶的春夜 ……/……池水浸着银河”
      
       “独倚危樯情悄悄,遥闻妃瑟泠泠”《临江仙》——“ 透明的她,立在半空中/让花园看起来就像一艘正在下沉的船”
      
        ——“甲板上,惟有一面倦怠的帆/仍挺着相思的弧线”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临江仙》——“ 从江上青峰/来到最娇艳的墓穴//一曲竹箫,黄昏时徐徐降落/终夜萦绕坟头”
      
       “宝帘闲挂小银钩”《浣溪沙》——“ 微垂的肺/让银钩斜在薄纱里”
      
       “杜鹃声里斜阳暮”《踏莎行》——“ 杜鹃,立上你/暮色的耳朵”
      
       “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好事近》——“ 墙角藤椅也半身不遂”
      
       “断尽金炉小篆香”《减字木兰花》—— “……游向/暮春的金炉//穿过篆香,她起伏着/飘逸百里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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