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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巴依论

发布: 2010-4-15 20:01 | 作者: 沈苇



       旧书摊的馈赠
       
       十多年前,也就是我刚到新疆的时候,在印刷厂工作的一位朋友从乌鲁木齐旧书摊上为我找来一本欧玛尔·海亚姆的《柔巴依集》(黄杲炘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版)。那天,他从黑茄克口袋掏出用维文报纸包裹的这册诗集时,其神色如同诡秘的“地下工作者”,更像一位给人带来意外惊喜的丝路邮差。他说(这句话估计他已憋了一路):“终于找到它了——遥远的波斯湾古歌!”
      
       我的这位朋友几乎是天生的聋子,与我同龄,至今未婚。但他嗜书如命,对书籍的鉴赏力也高,被我誉为民间版本专家。藏书过万册这笔私人财富常使他沾沾自喜、四处炫耀,但谁要借他的书却比登天还难,简直是要他的命。有时我去他的单身宿舍翻翻他的藏书,他会像一个影子一样在我身边徘徊,一边不停地搓手,嘴里还嘟嘟囔囔的——他用紧张、不安、身体的颤抖提醒我:“免开尊口。”这一次,他的慷慨出乎意料,着实让我感动。
      
       其实,欧玛尔·海亚姆的《柔巴依集》我是读过的。那就是大学期间读到的郭沫若的译本《鲁拜集》,他将作者译为莪默·伽亚谟。但当时未留下太深印象。而黄杲炘译的这册薄薄的只有55页的《柔巴依集》,使我如获至宝,爱不释手。我喜欢它整饬的四行体形式,喜欢它一唱三叹回肠荡气的抒情。那是抒情的极致,有着万花筒式的绚丽多彩,又如语言的多棱镜,各个侧面都闪烁令人目眩的光芒。还有它精美的插图,装饰性的、典雅迷人的波斯风格……更重要的,这册诗集来得正是时候,它的气质、语调、抒情方式和精神指向契合我当时的心境:困惑与迷惘、好奇与求索的心境——作为一名江南之子,在新疆生活多年之后,对异域传统的渴望已成为一种如饥似渴的相思病!
      
       从那时开始,我对柔巴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种兴趣转化为对波斯柔巴依、维吾尔柔巴依乃至中亚地区各民族柔巴依的广泛搜寻和阅读。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尝试柔巴依的写作,看看这种古老的诗歌形式在当代汉语中会呈现怎样的面貌和景观。我称我的“仿作”为《新柔巴依集》。作为一名诗歌学徒,我承认《新柔巴依集》是一个“鹦鹉的舌头”。然而,如果模仿的是旷世天籁,是黄金圣乐,做一个“鹦鹉的舌头”又有什么不好?每一个当代的舌头都是接替古典的舌头而歌唱的。
      
       “柔巴依”,阿拉伯语的意思是“四行”、“四行诗”。这种古典抒情诗的基本特征是:每首四行,独立成篇;押韵方式为一二四句或四句全部押尾韵,也有二、四句押韵的样式,在民间柔巴中,押韵方式相对自由些;每行诗由五个音组构成,形成和谐的对仗;诗的内容往往涉及爱情、饮酒、自然、信仰等哲理性的主题。柔巴依格律严谨,音调优美,特别适宜吟咏,是一种抑扬顿挫、琅琅上口的古体诗。不少柔巴依诗人同时是出色的歌手。它优雅迷人的悦耳音律强化了表达,使诗的内容和思想令人经久难忘。
      
       多数观点认为,柔巴依起源并定型于波斯,传入西域后,在突厥文化圈中发扬光大,产生了众多的柔巴依诗人。另有观点认为,柔巴依与唐代绝句有深刻的渊源关系,是唐代绝句通过丝绸之路传入波斯的。在古波斯语中,柔巴依也叫“塔兰涅”(Taraneh),意思就是“绝句”。关于波斯绝句和唐代绝句的关系,我们在下文还会谈到。
      
       波斯被誉为“诗人之邦”。“谁要真正理解诗歌,/应当去诗国徜徉;/谁要真正理解诗人,/应当前去诗人之邦。”(歌德:《东西诗集》)在波斯,鲁达基、萨迪、欧玛尔·海亚姆、哈菲兹都是写作柔巴依的高手。波斯文学的奠基人鲁达基尝试过多种诗歌形式,柔巴依是其中之一。他是第一个为柔巴依定型的诗人。作为“波斯诗歌之父”,他同时是当之无愧的“柔巴依之父”。萨迪的《蔷薇园》和《果园》影响很大,至今仍是世界范围内学习波斯语的重要课本。他喜欢用柔巴依的方式表达他的生活教诲和道德劝诫——先讲一个先人的故事,然后用柔巴依概括其中蕴含的启悟。哈菲兹同样写过许多柔巴依,歌德对他推崇备至。65岁写《东西诗集》时以哈菲兹为“精神向导”,就像但丁在《神曲》中以维吉尔为精神导师一样。
      
       波斯柔巴依的巅峰之作是欧玛尔·海亚姆的《柔巴依集》。它只有101首,404行,其中真正能归在海亚姆名下的据称只有66首。然而这薄薄一册《柔巴依集》,成为“波斯诗歌的最高典范”,使海亚姆跨入了不朽者的行列。时至今日,它被翻译成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文字,译本有500多个,译本之多,仅次于《圣经》。1859年,英国诗人菲茨杰拉德翻译、整理、出版《柔巴依集》,初版售价仅一便士。到1929年,在纽约竟拍卖到每本8000美元。还有一本牛皮封面珠宝镶嵌的豪华精装本,1912年随“泰坦尼克号”沉入了大西洋海底。在《牛津引语词典》中,《柔巴依集》中半数以上的诗句被作为脍炙人口的名句而入选。
      
       十多年前,当我读到《柔巴依集》中这样的诗句时,就被深深折服了——
      
       于是,我朝着回旋的苍天呼叫——
      
           我问:“命运用什么灯盏来引导
           她那些暗中跌跌撞撞的孩子?”
           “用一种盲目的悟性!”苍天答道。
      
       维吾尔柔巴依滥觞于高昌回鹘王朝(约公元850年-1250年)和喀喇汗王朝(约公元850年-1212年)时期。中亚地区流传着这样的谚语:“阿拉伯语是知识,波斯语是糖,印度语是盐,而维吾尔语是艺术。”那么,包括柔巴依在内的维吾尔诗歌就是“糖”和“艺术”的结合,是异域的“糖”奔向本土“艺术”的辽阔天地和新的襁褓。
      
       高昌回鹘王朝的诗人大多是佛教徒和摩尼教徒,他们留下了一些赞美诗、祈祷诗、忏悔诗和挽歌。喀喇汗王朝时期编撰的《突厥语大词典》被誉为11世纪中亚社会的百科全书,搜集了许多珍贵的文学片断,其中仅诗歌就有277首,柔巴依占了三分之二,成为最主要的诗歌形式。察合台汗国和帖木尔王朝时期(公元1227-1507年)的主要诗人有鲁提菲、赛卡克、阿塔依、纳瓦依等,纳瓦依是其中的集大成者,他的许多柔巴依进入了维吾尔大型套曲十二木卡姆,在民间经久传唱。1501年纳瓦依去世,人们用一首柔巴依悼念他,表达内心的悲伤:“噩耗传到千家万户,/四处的哭声汇成一片。/连石头都泣不成声,悲痛的消息撕碎了人们的心田。”叶尔羌汗国时期(公元1514-1759)的国王爱诗如命,从宫廷到民间,有一种崇尚艺术的良好氛围,赫尔克提和翟黎里的柔巴依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如果说一部维吾尔文学史基本上是一部诗歌史的话,那它同时是一部柔巴依史——柔巴依作为一种重要的抒情诗样式穿越历史,以它优美的韵律延续到当代。在当代作家中,创作柔巴依的大有人在,如克里木·霍加、铁依甫江等。
      
       在塔吉克、乌孜别克、哈萨克等新疆少数民族诗歌中,都有柔巴依存在,或是文人创作,或是无名氏所为,或是纯粹民间的(是音乐的孪生姐妹)。这种短短的四行诗,能浓缩他们的梦想、喜悦和悲伤,能把他们的世界装载其中。塔吉克的民间柔巴依,有专门的曲调,一人操琴,聚会时大家逐一演唱,或形成对唱。牧羊人寂寞时会自言自语地朗诵柔巴依,这是“牧羊柔巴依”。
      
       丝绸之路是一种地理神话,是一条东西方对话之路。文明的交流,远方的文学、故事与传说,相互结合起来,产生了梦想中的地区、海市蜃楼中的帝国。穿越这片幻觉中的浪漫国度,走过比一千零一夜更为漫长的路程,丝绸之路也被叫做玉石之路、香料之路、瓷器之路等等。与此同时,丝绸之路也是一条诗歌之路、柔巴依之路。从八九世纪开始,唐代绝句、波斯柔巴依、西域柔巴依在东方的天空下交相辉映,成为古典主义时代的一道文学奇观。
      
       丝绸之路——柔巴依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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