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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巴依论

发布: 2010-4-15 20:01 | 作者: 沈苇



       《柔巴依集》:一部诗歌《圣经》
      
       欧玛尔·哈海亚不仅仅属于波斯,更属于世界。《柔巴依集》作为“波斯的声音”传播广泛,已成为世界文学中的经典作品。
      
       时至今日,《柔巴依集》已被翻译成世界上几乎所有国家的文字,版本之多,仅次于《圣经》。据不完全统计,在中国已有12个译本,有25人翻译过它。有的从波斯文直译,有的从其他外文转译。1919年,胡适翻译了其中的两首,是最早的译作。郭沫若翻译的《鲁拜集》是第一个全本。闻一多、徐志摩均尝试过《柔巴依集》的翻译。闻一多说:“精美的文字之音乐中的‘感觉的魔术’,这些文字在孤高的悲观主义的暗影外,隐约地露示一种东方的锦雉与象牙的光彩。……这些文字变成梦幻,梦幻又变成了图画。”对《柔巴依集》的评价十分到位。
      
       欧玛尔?海亚姆(1048——1132)生于波斯湾边的内沙浦尔。他的姓氏“海亚姆”意为“帐篷制作者”。他博学多才,写过有价值的数学和哲学论文,精通历史、法学和医学,修订过历法,主持修建了塞尔柱王朝的天文台,还当过宫廷御医。作为诗人的他,名气并不很大。写诗纯粹是业余爱好,大多是为了赠送朋友、饮酒吟诵之用。他的柔巴依只在少数知心朋友间传诵,几近失传和湮没。据此,我们可以断定欧玛尔写过的“柔巴依”肯定比我们现在看到的多得多。
      
       这是一个差点被埋没的诗人。几个世纪之中,欧玛尔默默无闻,几乎被人们遗忘了。直到1859年,英国学者兼诗人爱德华·菲茨杰拉德不署名地整理发表了《欧玛尔·哈亚姆之柔巴依集》,共一百零一首,四百零四行。此后,欧玛尔名声大振,渐渐享有了世界性的声誉。初版的《柔巴依集》卖不出去,上了廉价书架,每本售价只有一便士,到1929年,在纽约杰罗姆·克恩拍卖会上,这一版中的一册(522号),竟拍卖到8000美元。
      
       这是文学史上的美谈和佳话。某种程度上说,是菲茨杰拉德使欧玛尔的灵魂复活了,也是欧玛尔的灵魂经过了长达七个世纪的漫长等待终于在菲茨杰拉德的灵魂中落了户。“一个屈尊写诗的波斯天文学家和一个浏览东方和西班牙书籍、也许不一定全懂的古怪的英国人,两人偶然的结合产生了和两人并不相像的一个了不起的诗人。”博尔赫斯说:“ 一切合作都带有神秘性。英国人和波斯人的合作更是如此,因为两人截然不同,如生在同一时代也许回视同陌路,但是死亡、变迁、和时间促使一个人了解另一个人,使两人合成一个是人。”
      
       菲茨杰拉德将零散的《柔巴依集》改造成“波斯花园里的一种伊壁鸠鲁式的田园诗”,将破碎的波斯玫瑰施以符咒,变成了朵朵盛开的奇葩。美国诗人洛厄尔用一首柔巴依来纪念这一穿越700年时间的神奇合作——
      
           波斯湾孕育了这些思想之珠——
           一颗颗闪着满月的柔和光辉——
           欧玛尔掰蚌剖贝把珠儿采出,
           菲茨杰拉德用英语一线串住。
          
       菲茨杰拉德如同欧玛尔的灵魂转世。他在翻译整理《柔巴依集》时说:“欧玛尔未能找到别的世界,只找到了这个世界,于是,他最大限度地利用它;他用他眼中所见的事物,经由感官再得到默许,来抚慰心灵;而不是用徒劳的忧虑,追随事物应该怎样,去迷惑心灵。”这是诗人对“此岸”和“现在”的肯定,是词对物的拯救。
      
       欧玛尔是用薄薄一册诗篇赢得永恒的诗人。《柔巴依集》被誉为“波斯诗歌的最高典范”。它的精神倾向曾经激怒过《古兰经》的正统追随者。《哲人传》的作者卡法蒂就认为欧玛尔的诗歌“对伊斯兰法规来说,不啻是伤人的毒蛇和引人误入歧途的链条”。因为伊斯兰教指向“来世”,欧玛尔强调“现在”——一种热忱的享乐主义倾向。
      
       音律的精确、用词的典雅、口吻的热忱、思想的色彩缤纷、哀伤中的甜蜜气息……《柔巴依集》是一曲快乐与忧伤的变奏,一部散发异域芬芳的杰作。欧玛尔的现在主义是健康的,有着阳光的热烈和明媚,肉体的温润、迷醉和痛楚。他喜欢反复使用夜莺、玫瑰、歌声、少女、新月、塔楼、陶罐等意象,形成简洁优雅的风格。在他笔下,那种感伤的快乐主义、日常生活的神性和朴素事物的魅力得以一一呈现,享乐主义的声音是明确的、诱人的,有时是紧迫的——
      
       啊,把剩下的一切尽情地享用——
       趁我们还没有沉沦于泥土之中;
       尘土复归于尘土,长眠尘土下——
       无酒无歌无歌手,而且无穷。
      
       我曾经写过一首《木乃伊》的一行诗:“精通死,胜过我们理解生。”由于“死亡”这一现实的存在,享乐主义者总能找到享乐的依据,厌世主义者也能找到厌世的理由。时光飞逝,人生短暂,伊壁鸠鲁主义是成立的,而且是感人的。但是,享乐主义如果发展成为愚蠢盲目的乐天和简单的动物式的吃喝玩乐,就成了赫拉克利克所批评的“像猪猡在污泥中打滚取乐”。诗人的享乐主义与常人的享乐主义的不同之处在于:诗人在享乐中遇见了忧伤——忧伤是闪耀的灯火和不眠的眼睛,是滴落的美和觉醒的疼——他爱的是享乐中的苦行,是享乐与苦行的合谋。在欧玛尔的诗中,忧伤的声音有时盖过了享乐的声音——
      
       可春天哪,要同玫瑰一起消亡!
       芬芳的青春手稿呀,也得合上!
       夜莺啊,曾在树间娇啼曼唱——
       谁知道他来自哪里,去向何方!
      
       享乐带来忧伤,而忧伤带来深刻,带来灵魂的自省、顿悟和智慧。这使《柔巴依集》成为一首“痛楚的时间之歌”,一部“饱含肉欲之美的神圣诗篇”。原则上,我们需要传道书和启示录的庄严,同时又渴求一种轻松的有血有肉的智慧。我们容易高蹈,或者陷入阴郁的泥潭不可自拔,而忽视了快乐、温暖和爱的重要性。《柔巴依集》是从心灵和体验出发的诗,欧玛尔说:“我本身便是天堂和地域狱。”他把我们从虚妄拉回到此在——此在的个体生命的自足与神圣。如此说来,《柔巴依集》就是一部诗的启示录。
      
       路易斯·安特迈耶在英文版《柔巴依集·跋》中说得好:“人的最隐晦最沉重的难题在这里遇到了最轻松的哲学家。……是欢快和热忱使《柔巴依集》成为我们的良友。它贴近‘心的欲求’——从消极的怀疑,进入积极的欢悦。”
      
       维吾尔柔巴依
      
       维吾尔柔巴依是诞生于怎样一个历史、地理和文化的背景中的呢?
      
       我一直认为,丝绸之路是由人类梦想开辟出来的一条伟大的通道。由于丝绸之路这一纽带,亚洲腹地的新疆成为多元文明融会的地方,成为东西方对话的前沿和窗口。历史学家认为,新疆是地球上惟一的四大文明融会的地区,即:华夏文明,印度文明,波斯-阿拉伯文明,希腊-罗马文明。再加之中亚或者说西域在历史上一直是各民族各色人种的角逐之地,大大小小的文明随着族群、骑手、驼队的出现相继登场,风一样拂过草原、沙漠和绿洲,又谜一样地消失。这使这个地区的文明变得异常丰富、复杂和深邃,它是一种文明的百感交集,文明的纠缠不休,是一个文明的博览中心。
      
       新疆的文明传统虽然复杂,缺少头绪,难于清晰地一一道来,但有一个特征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除却地理和政治上与中原汉地的依存关系,新疆在历史上一直保存着一种“向西开放”的胸襟和姿态,它能吸纳和融入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这使我们通常所说的中亚传统变得宽泛和广博。在诗歌传统方面,也莫不如此。波斯诗歌和阿拉伯诗歌的影响更是显而易见。
      
       沙漠是海。新疆沙漠就是一个海纳百川的地方。这是一个重要的瀚海,给予人们包容性的目光以及对多种历史回音的耐心倾听。多民族的共居,闪烁的面影,宗教氛围,现世主义歌舞,无限图案……这些,构成了活着的传统,醒着的传统。在新疆的现在时和过去时中,你常常能感受到浓郁的印度味道,阿拉伯味道,波斯味道,乃至希腊味道。上个世纪初,斯坦因博士在南疆的米兰故城中发现了犍陀罗风格的有翼天使壁画,这宣告了希腊传统曾在塔里木盆地的存在。在雅典奥运会的闭幕演出中,我惊讶地听到了类似新疆十二木卡姆的音乐,以及维吾尔纳格拉鼓的节奏。这使我浮想联翩:如果大地是一个胸膛,它原本是无国界的,而鼓声,正是来自这个胸膛的共同的心跳……
      
       《突厥语大词典》被誉为11世纪中亚社会的百科全书,保存在这部词典里的四行诗是迄今为止我们见到的最早的接近柔巴依的维吾尔诗歌样式。马赫穆德·喀什噶里在引言中写道:“我走遍了突厥人的所有村庄和草原。突厥人、土库曼人、乌古斯人、处月人、样磨人和黠戛斯人的韵语完全铭记在我心中……在进行了长期的研究和探索后,我用最优雅的形式和最明确的语言写成此书。”《突厥语大词典》是一部精心编撰的语言学巨著,为研究喀喇汗王朝历史和当时突厥人生活提供了重要的资料。它收录词条7500多条,涉及天文、历史、地理、数学、医药、饮食、服饰、器用、鸟兽、植物、金石等诸多方面。它的另一个重要价值是,它还是一部珍贵的中古时期突厥语文选。“我将此书用名言、韵文、寓言、诗歌、英雄史诗和散文片断加以修饰,并按字母顺序专门列出。”词典中收录诗歌277首,谚语216条。
      
       《突厥语大词典》中的诗歌分四行诗和两行诗两大类。四行诗占到三分之二,成为词典中诗歌的主要形式。四行诗的每一行由7、8或11个音节组成,说明这种诗歌样式在11世纪和11世纪之前的维吾尔等突厥民族中已相当成熟了。这些四行诗,不再局限于“美酒佳人”的波斯模式,题材更广泛,出现了自然、四季、战争、节日、狩猎、待客之道、悼念英雄等丰富的内容。与波斯柔巴依相比,这是不小的突破。如下面一首“准柔巴依”,生动展现了战斗中骏马奔驰的情景,读来身临其境、恍若眼前——
          
       看那走马迎风驰骋,
       火星子紧随着蹄声,
       猛可飕飕飘过耳门,
       一路枯草忽忽燃烧。
      
       马赫穆德·喀什噶里说:“道德之首乃是语言。”他把语言比作玉石,谁的身边有玉石,闪电就不会击中他。在收录诗歌时,是以“最优雅的形式和最明确的语言”为选择标准的。马赫穆德·喀什噶里不是四行诗的创作者,却是出色的采集者——采集诗歌之珠、语言之玉。毫无疑问,他的工作可以与孔子对《诗经》的杰出贡献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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