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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巴依论

发布: 2010-4-15 20:01 | 作者: 沈苇



       美酒佳人.伊壁鸠鲁.希伯来情歌
      
       “美酒佳人”是波斯柔巴依和维吾尔柔巴依中最常见的主题,与爱情主题交织在一起。有时,酒中的沉醉、对佳人和爱情的渴慕演化为理想信仰的追求。它是拜物主义的,同时也是一种象征。当然,每个诗人的倾向性有所不同,如欧玛尔·海亚姆倾向于“美酒”,鲁达基倾向于“佳人”,哈菲兹则“美酒佳人”缺一不可。
      
       葡萄在古波斯语中意为“生命饮料之树”,称葡萄酒为“葡萄的女儿”。波斯人希望死后埋在葡萄树下,以便天天有酒喝。他们认为,大地上的葡萄酒不能禁止,正如快乐和梦想不能取消。葡萄酒是他们“克服地球引力的重要力量”,它为单调呆板的尘世生活插上翅膀。希罗多德在《历史》一书中说,波斯人好饮且酒量大,他们甚至要在喝得醉醺醺时才讨论重大问题。波斯人大概会赞赏波德莱尔的诗:“我们以酒为马来骑上,/驰往神圣仙境的穹苍!”(《情侣的酒》)
      
       维吾尔人酿造一种叫“木赛莱斯”的葡萄酒。与现代工艺酿造的葡萄酒不同,木赛莱斯的颜色有些暗淡、混浊,有点混沌初开的样子,又好像有一场沙尘暴钻进去把它搅浑了。这种最古老最原始的葡萄酒无疑具备这样的特点:质朴、天然、醇厚,喝着它,会使人产生回归自然和乡野的感觉。他们在酿造木赛莱斯时喜欢添加一些别的东西。加入鸽子血,还有枸杞、红花、肉苁蓉等药材,是最常见的。和田人喜欢在木赛莱斯中加入玫瑰花,使其更加芬芳醉人。阿瓦提人则把整只烤全羊放入其中,待羊肉完全融化于酒中,捞起羊骨架,木赛莱斯就酿成了。这种木赛莱斯营养很好,也最为混浊,有人干脆把它叫作“肉酒”。流传于莎车的一则民间故事说,木赛莱斯是一位名叫麦力吾尼的人发明的。他为了提高酒力,在木赛莱斯中加入了老虎、狐狸和公鸡的血。所以人喝了之后,像老虎一样勇猛,狐狸一样狡猾,公鸡一样淫荡。
      
       在波斯人和维吾尔人那里,“酒神精神”和“女性崇拜”是密不可分的。诗人们在酒馆里狂喝滥饮,那是他们借酒浇愁的地方,也是治疗爱情痛苦的医院。“能在酒店里看一眼真火之光,/强似在圣堂神殿踌躇徘徊。”(欧玛尔·海亚姆)在沉醉迷狂的片刻,他们看到心仪的美人在酒杯里荡漾、摇曳。波斯诗人在迷醉中不可自拔,希望“时时厮伴女郎,日日不离酒浆”,而维吾尔诗人则勇敢、执着、全力以赴,愿意做一只扑向火焰的“爱情的飞蛾”。他们是情种、酒徒、神魂颠倒者、现世主义的浪子。
      
       “揭开你的面纱,/让热恋的少年把你的美貌顾盼。/让爱情的火焰/去烧那飞舞的灯蛾吧!”(纳瓦依)由于伊斯兰的禁忌,“面纱”成为诗人与热恋对象之间的重大“障碍”,它遮蔽了一种不可揣测的稀世之美。同样因为《古兰经》的戒律,诗人们很少描写美人颈项以下的部位,注意力集中在脸庞。美人的脸庞,以及脸庞的各个部位,描写和赞美它们的诗篇之多,足以编撰一部诗歌小词典。我们试举一二——
         
           头发。“香獐子窃取她秀发的芬芳,/在于阗酿成麝香。”(鲁提菲)“你的香发引得我欲念炽热,啊,那里有盛开的百花……”(巴巴塔赫尔·欧里扬)
           眼睛。“你无情的眼睛已将世界掠夺一空。”(翟黎里)“弯弯的眉毛底下,炽热的眸子好似水仙盛开,/可是华丽的风信子石,还在发环之间隐藏。”(鲁达基)
           嘴唇。“你那樱唇多像红宝石的酒杯,/我园用这酒杯喝个大醉。”(纳瓦依)“你宝石般的朱唇让我亲吻,我心灵的伤口才会愈合。(诺比提)
           美人痣。“亭亭紫罗兰无论长何方,/都是仙女们美痣的投影。”(欧玛尔·海亚姆)“为了她那颗美丽的印度痣,/我不惜把撒玛尔罕和布哈拉献奉。”(哈菲兹)
      
       在波斯和维吾尔柔巴依中,我们能隐隐约约听到希腊的声音,尤其是它的感官主义倾向、对个人快乐和自由意志的强调,使我们想起“花园哲人”伊壁鸠鲁的“知足原则”:“知足的硕果是自由。”
      
       的确,在阿拉伯人之前,波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希腊化”时代,希腊的哲学思想和文学理念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亚历山大东征,在波斯地区建立大批希腊城,大量希腊人在波斯东部安家,直到中亚西部。希腊文化对当地文化影响巨大,特别是城市生活,明显打上了希腊文化的烙印。希腊的造型原则,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都在发挥作用。对身体之美的崇拜,对尘世光明的追求,等等,都影响了波斯人的审美观念。
      
       伊壁鸠鲁的“花园派”哲学受到推崇,它几乎是波斯思想和波斯精神的一个“翻版”,或者伊壁鸠鲁就像一个提前出世的“波斯人”。伊壁鸠鲁认为,外部事物带给我们的感性表象是认识的基础,“世界无限多”,同我们的世界相似并且存在着动物、植物等的世界,这是完全可能的。他不是在物理学范畴内,而是在伦理学意义上承认神的。伊壁鸠鲁伦理学的基本原则是“个人的快乐”,他说:“当我们说快乐是最终目的时,并不是指放荡者的快乐或有些人想象的那种肉体享受的快乐。……我们所谓的快乐,是指身体的无痛苦和灵魂的无纷扰。”他的学生们把老师的思想总结成四句格言:“神不足惧”、“死不必忧”、“良善可得”、“逆来顺受”。
      
       在柔巴依中我们还能看到古代希伯来情歌的影子,感受到它们之间的气息相通。在巴勒斯坦地区,情歌不仅是婚礼上的主角,而且可以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吟颂、演唱。让我们来读《圣经·雅歌》的一首——
      
           我的良人哪,
           求你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
           你要转回,
           好像羚羊或像小鹿在比特山上。
      
       这使我想起纳瓦依的一首柔巴依,也是与鹿有关的:“少女,你答应我吧!/让我天天睡在你的门前。/我愿变成一只山鹿,/混在你的鹿群里。”简洁、饱满、深情,这是希伯来情歌和爱情柔巴依的共同特点,自然造化的美和被造之物的美升华了,被放到了信仰的高度。它们带着一个人来自血肉和灵魂深处的体温,而不是词的机械化拼贴与组合。当然,希伯来情歌中也有柔巴依似的炽热——对爱的执着和忠贞不渝:“即使我死了,我的双耳仍要倾听,/倾听你裙衫上金铃碰撞发出的美妙乐符。”此外,希伯来情歌和柔巴依(包括唐代绝句)都存在意象的重复,有人认为是败笔,但对于东方人来说,意象的重复恰恰是优点所在,是诗歌写作必需的“游戏规则”。
      
       以色列·亚伯拉罕在《快乐书》中说:“东方情歌尽管绝少达到像但丁所歌咏的爱情那么纯洁的程度,但它们的水平也绝不会堕落到奥维徳所描绘的爱欲那么放荡的地步。”从巴勒斯坦旷野到伊朗高原,再到新疆沙漠,希伯来情歌——波斯柔巴依——维吾尔柔巴依,共同构建了东方诗歌的“雅歌谱系”。
      
       世界的柔巴依
      
       从地底深处直到土星之巅,
       我已解决了宇宙间的一切疑难,
       如今,没有什么问题使我困惑,
       但是,面对死亡之结我仍感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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