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欢愁侬亦惨，郎笑我便喜
“玉京，你会不会后悔？”敬瑜站在她身后，轻轻说道。
“啊？”她没有听清，这时候，她正对着铜镜梳头，喜孜孜地拿起敬瑜送她的那支银簪往头上插去。
“我说，跟着我挨穷受苦，你有没有后悔？”
“没有，也不会，”她这回听清了，回头来正色道，“敬瑜，你是我的夫君，也是我的恩人，其实……是我拖累了你，如果不是为我赎身，欠了人家那么多银子，我们家的日子也不会过成这样。”
当初她是净身出户的。按照青楼的规矩，姑娘从良也是喜事，鸨母也要如同嫁闺女一般，替姑娘置办一套嫁妆，选了日子，体体面面地送姑娘出门。
可玉京从良，鸨母只要了一百两，自然也不会给她什么行装，连衣服首饰也不让带走，于是玉京就穿着身上旧裙，戴着敬瑜送的银簪子，跟在敬瑜身后，离开了倚香阁的大门。
她还记得，那一夜，他们一齐走在建康城静寂无人的街道上，近处一片黑暗，惟有远处还有几点影影绰绰的灯火，更夫敲过三更后，连那点灯火也陆续熄了，然而天上却露出极明亮的一轮月来。
“玉京，你冷吗？”敬瑜回头问她，“前面就到了。”
“不冷。”她摇摇头。
她的手被敬瑜牵着，他掌心里有和煦的温暖，她就这样笃定跟在他身后，心里有无限的欢喜。
“玉京，到了，”敬瑜突然笑起来，“玉京，你瞧，那是我们家！”
他声音里有满满当当的喜悦，他说的那句“我们家”让她心里也暖了起来，于是她像个孩子一般，大声笑道：“敬瑜，那我们快点走吧！”
“好！”敬瑜拉着她的手，飞快跑了起来，他们的脚步在静寂的夜里听起来分外清脆，近了，近了，她望着越来越近的那扇家门，觉得自己快乐得要飞起来了，从此以后，从此以后，她就有个家了。
想起那夜的喜悦，她的唇边露出了淡淡笑容。
敬瑜奇道：“你笑什么？”想了想，也情不自禁笑起来，“你不后悔跟了我，也不用欢喜成这样。”
“谁说我欢喜这个了？”她嗔道，“我欢喜别的事！有些人啊，不要老自以为是！”
敬瑜还待说什么，突然听到门外婆婆用拐杖敲了几下地：“敬瑜，你还不走啊！这都什么辰光了！衙门里的差事不要了啊！”
玉京忙催道：“敬瑜，你快走吧，真是，再不走就迟了。”
敬瑜这才匆匆走了，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拿起一件外衣追到门口，喊道：“敬瑜，等等！”
她追上去，将外衣披到敬瑜身上，细心系好衣扣，待敬瑜走远了，她才回过身来，身后婆婆的脸冷若冰霜，她忙低下头去，匆匆回了房。
婆婆一直不喜欢她，从她进门的那天起，婆婆就没有正眼瞧过她。
卫家本是书香门第，但人丁稀薄，三代单传，敬瑜的父亲去世极早，敬瑜同母亲，寡母稚子被族人所欺，家才渐渐衰落下去，落到今日困窘。
敬瑜的母亲在娘家时，只读过一本列女传，她的父亲是一位老学究，告诉她“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婆婆针织女红烹饪，样样都是好的，所以丈夫死后，无论多苦多穷，婆婆都能守节熬下去，将幼子抚养成人。
玉京进门的那天，婆婆便闭门不出，敬瑜求婆婆接纳她，婆婆不发一词。
她于是说：“敬瑜，让我去求吧。”
敬瑜怜惜地看着她：“是我不好，又让你受委屈了。”
她浅浅笑：“你真傻，”又伸手推他，“快去衙门吧，别为我耽误了正事儿。”
敬瑜走后，她便在婆婆门口跪了下来，一直等着，她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清晨等到正午，正午的太阳明亮得晃眼，她水米未进，觉得几乎晕眩，却依然坚持着，又等到太阳西斜。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硕长，她的膝盖麻木了，失去知觉，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敬瑜从衙门里回来，见她还跪着，忙拉她：“玉京，算了……”
“怎么能算了呢？”她静静看着他说，“我要等到婆婆肯见我。”
“那我同你一起等。”敬瑜一撩袍子，亦跪了下来。
婆婆的房门开了一条缝，婆婆说：“你进来吧，敬瑜起来。”声音平平常常，听不出任何喜怒，却凭空地让她打了一个寒颤。
她走进去，只见婆婆坐在窗下，花白的头发盘成发髻，梳得一丝不乱，身上普蓝团花的袄子也洁净异常，她不似其它老太太老眼昏花，一双眼极明澈，凛冽如寒霜的眼神看得玉京心里发冷，她慌忙跪下来，唤了一声“母亲”。
“你不用扮无辜扮娇弱了，”婆婆冷冷道，“这儿只有我，没有敬瑜。”
“母亲，我想你可能对我有误会，”她想解释，急得连声音都微微发颤，“我是真心的，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我想的是哪种人？”婆婆的目光犀利，“敬瑜有没有说过，我们家现在虽然大不如前了，可我们是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人家，在遇见你以前，敬瑜从来没逛过妓院！”婆婆冷笑道，“我承认你很有本事！”
“不，”她脸色惨白，“我不是那种女人，我……”她哽咽着不能复言，突而重重磕下头去，“嘭”地一声沉闷响声，血顺着面庞流了下来，“十岁上下，父母就因为家贫将我卖了，我……我也是没有法子啊……”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呢？”婆婆扭过头去，不再看她，淡淡说道，“若是我，宁死也不会这么贱。”
是，为什么不死呢，她原本是有法子的，若是当时便死了，她也不会身陷淤泥。以后，每一次只要想起婆婆的话，她的心便生生地裂成了两半，彻骨的疼。
但，她和敬瑜终于还是成婚了。
成亲的那天，她和敬瑜一齐跪在婆婆房外，可婆婆还是没有出来，她不接受他们奉茶，代表着她并不接受玉京这个媳妇。
婚礼办得很简陋，毕竟还有债要还，她的一百两身价银，对有钱人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可敬瑜只是一个小吏，钱是和朋友借的，要一笔笔还清。
但再简陋，当敬瑜微笑着揭开她的喜帕，她的心却那样甜，如饮琼浆甘露。
“我会一辈子待你好的。”敬瑜拥着她，轻轻吻她的发。
“我也会好好待你，”她的回答款款温柔，“还有母亲。”
“母亲那样，你不生气？”
她微笑着摇摇头，突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亮亮地说：“敬瑜，我的女红做得很好的，我已经想好了，以后我每天一早就起来，料理完家务后就绣花，然后你拿去集市上卖，我们一定要把债还清。”
敬瑜看着她，笑了，眼里有无限温暖。
其实婆婆并没有待她不好，婆婆很勤快，天一亮便起床织布，那布是卖了来还债的，婆婆也不会打骂她挑剔她，像鸨母那样克扣她的饮食，更不曾在敬瑜面前挑拨离间。
婆婆只是不理她，不和她说话，对她的赔笑视若无睹，甚至连看都不看她，如同她在家中根本不存在。偶尔不小心两人视线相碰，婆婆眼里的那种嫌恶鄙夷让她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能立刻钻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