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故人恩义重，不忍更双飞（注释三）
“娘，你看，”小虎头举着一个糖人，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这是阿奶给我买的。”
她正在灶上生火做饭，见小虎头来了，便抹了一把汗，冲婆婆嗔道：“母亲，你又惯着他，他吃了糖，一会儿又不吃饭了！”
婆婆笑道：“小孩子啊，当然喜欢吃糖的，敬瑜小时候也这样。”
听到婆婆提敬瑜的名字，她的心又刺痛了一下，六年了，小虎头都五岁了，时光真的如飞梭一般，转眼间，敬瑜便走了那么久了。
“阿奶，”小虎头高高举起糖人儿，“你吃。”
“你自己吃，阿奶不要。”
“不，阿奶也吃嘛，”小虎头扑到婆婆怀里，撒娇道，“每次都是我吃，其实我知道，阿奶也喜欢吃糖。”
于是婆婆低头咬了一口糖人儿，摸摸小虎的头，慈爱地笑了。
看着婆婆那样温暖慈爱的微笑，她总会生出恍若隔世之感。若是敬瑜还在，看到婆婆接受了她，一家三代其乐融融，还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
每一年清明，她总是瞒着婆婆出门，走很远的路，去敬瑜坠落的那个山崖。
那条敬瑜走过的山间小路，已经荒弃了，道路两侧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风一吹来，便沙沙作响。她平静地打开手中挽着的包裹，换上一套素白孝衣，静寂山崖上，无数流云从脚底掠过，崖底深潭在一片暮霭中，看不分明。
每一年她将水酒三杯一杯杯倒入崖下，小虎头小的时候，她没法带他出门，待小虎头大一点了，她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带他上了山崖。
小虎头仰头问她：“娘，我们为何到这儿来？”
她轻轻说：“我们只是来看看这里。”
小虎头望着崖下飘过的流云，突然问道：“娘，我爹什么回来？阿奶说，爹爹是去省城了，很快就会回来的，可是“很快”是什么时候啊？“
她愣了一下，不知该怎么作答，想了想才说：“很快就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顿了顿又说，“昨儿娘梦见爹爹了，爹爹说，小虎头要乖乖听话，小虎头淘气的话，爹爹回来就打小虎头屁股。”
小虎头被逗得“咯咯”笑了起来，她也笑，只是有些凄凉。
每一次她站在崖上，总有一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这样就能和敬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她突而又想起了很多年前，敬瑜带她离开倚香阁的那个夜晚。
那一夜，他牵着她的手走在建康的街道上，三更天后的建康如同与世隔绝的空城，没有灯火，没有人声，仿佛全天下只剩下他们两个，她想起了“相依为命”这个词，她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头，就让他一直牵着她，一直走下去，走到天尽头，走上一辈子，这样他便永远在她身边。
敬瑜走后，靠婆婆织布她绣花来贴补家用，她们手艺好，人人怜她们家贫，又敬重卫母守节，因此也都愿意买她们家的东西。玉京还在院子里开了两分地，种了几样蔬菜，婆婆又喂了一群母鸡，如此才将生计维系了下来。
又一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她坐在院子里绣花，婆婆在喂鸡，小虎头蹦蹦跳跳地在跳石子，暖洋洋的阳光照在院子里，一派温馨。
她绣完芙蓉花的一片叶子，正待歇一歇眼，突然听到小虎头哭喊起来：“小燕子被大鸟叼走了！不好了，小燕子被大鸟叼走了！”
她和婆婆齐齐朝天上看去，不一会儿，有两片羽毛落了下来，小虎头“哇”地一声哭开了：“小燕子被吃了，这是老在我们家房梁下做窝的小燕子！它被大鸟吃了！”
“乖，小虎头不哭不哭啊……”婆婆连忙把小虎头抱到怀里，轻声哄他。
她朝房梁上的燕巢望去，果然那儿空了，她记得筑巢的燕子原是一对，每年春天都会飞来，已经好些年了，现下竟无端地死了一只，她心里空空的，就在这时，另一只燕子突然从空中飞落，她伸出手去，燕子绕了她两圈，竟然停在了她掌心。
小虎头欢呼起来：“还有它呢！太好了太好了！还有它没被大鸟吃！”
燕子受了伤，垂头敛翅蜷在她掌心，却不断地发着哀鸣，它一定和猛禽搏斗过，想救回它的配偶，可是它没有办法，力不从心。
这世间，原来许多事是拼了命也挽不回的。她怔怔想。
婆婆拿出了剪刀布条，同小虎头一起为燕子治伤。
那一年，燕子在卫家将养了几天，便渐渐好了起来，但它悲鸣了整整一个春天。
秋天来临的时候，小虎头摸着燕子的头道：“小燕儿，你马上就要到南方去了，可别把我忘了，明年要记得回来啊！”
燕子似听懂了一般，绕着小虎头的手臂飞了两圈，然后依旧停在了玉京掌上，用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们，口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好像同他们告别。
婆婆拿了一根红线出来，笑道：“小虎，我们给小燕儿做个标记好不好？明年它一回来，老远我们就能认出它了！”
“好啊好啊，”小虎头拍着手道，“娘，阿奶，我们一起给小燕系红线！”
玉京接过红线，细心的在燕子腿上系了个活结，既不至于束缚住它，也不会脱落。
燕子带着她们系的红线飞走了，秋天过了，冬天很快便来了，婆婆却在冬天病倒了，多少汤药灌下去，没有任何成效。
她搬了张床，躺在婆婆身侧，衣不解带地服侍，晚上婆婆凡有一点点声响，她总能醒来。睡之前，她总把茶温好了，用棉被裹着，放在炉火边，这样婆婆夜里渴了，便能喝上不冷不热的温茶。
饶是她如何小心伺候，如何借钱变着法子做婆婆喜欢吃的菜哄婆婆吃，婆婆依然每日每日瘦下去，脸也深深凹陷，郎中来瞧了，只是摇摇头，轻轻道：“老人家是年岁到了。”
她一直担心，婆婆会问敬瑜怎么不回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继续隐瞒。如果她继续说敬瑜因为公务无法回家，那婆婆心里一定会伤感敬瑜的不孝，可若是告诉她，敬瑜早就不在了，那一定是婆婆的催命符。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在婆婆一直没有问。
兴许是人老了，又病得太久，糊涂了吧。她想。
婆婆离开的那天，下着大雪，灰蒙而阴冷的天际下，大地一片缟素。
她仔细翻着炉子，心里想着，下了雪，晚上会更冷些，一定要把炉子生得暖暖的，别冻着了婆婆，病上加病。
她正忙着，却听到婆婆低声唤她：“阿玉，你过来。”
她慌忙走过去，只见婆婆从被褥中艰难地伸出手，摘下腕上的一只通体莹润的翠玉镯子套到了她手上。
“不，娘，我不能要。”她看着婆婆枯瘦的手，很想哭。
“阿玉，拿着吧，这是敬瑜的奶奶给我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戴着，”婆婆笑了笑，“娘没有什么值钱的给你了，这个，你留着做个念想吧。”
她的泪汹涌而出，嗔道：“娘，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要再这么说，我不理你了。”
“阿玉，”婆婆摩挲着她的手，“你……再嫁个人吧。”喘了口气又道，“只是……小虎头是我们卫家的孩子，你莫要他改姓。”
她愣住了，睁大眼睛看着婆婆：“娘，这么多年了，你……你还不相信我么？我……”她委屈起来，“我会等敬瑜回来的。”
“敬瑜不会回来了，”婆婆惨然道，“阿玉，别等了，敬瑜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知道？”她震惊地看着婆婆，“母亲，你一直知道？”
“什么？”婆婆亦震惊了，“阿玉，你……也一直知道？”
一时间，房间里静默下去，只听见火炉上炖着的药发出“咕咕”的响声，婆婆望着她，眼角有了泪光：“六年了……那一日敬瑜一夜未归，一早你便上衙门里去问讯了，我去集市上买鸡回来，遇见了刘阿婆，她同我说，你有孕了……我欢喜得什么似的，急急往家赶，谁想路上便遇上了来报信的官差……官差同我说，敬瑜……敬瑜摔下山崖，坠落深潭，连尸骨都找不回了……”婆婆老泪纵横，“我想你是有身子的人，和敬瑜感情又好，怕你受不了，便求着官差回去禀报县太爷，若是见到你问，就说敬瑜被派到省城公干了，要两三年才能回来……”
“可那个人晚了一步，我到了衙门时，您托的那个传讯的官差一定还没有回来，否则……与敬瑜相熟的朱大哥也不会把这个噩耗告诉我，”她亦流下了泪，“婆婆，只是……只是玉京以为您一直不知道的……玉京不是有心骗你的，是怕你难过……”
“
阿玉，你是个好媳妇，”婆婆紧紧握着她的手，长叹一声，“还记得你们成婚那天，我骂你的那句话么？我错了。我一直以为死是最难的，后来，我才晓得，其实……活着最难。”
婆婆说完，安然阖上了双目。
雪愈发下得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