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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香

发布: 2011-10-20 19:48 | 作者: 方格子



        1、七岁那年,小香有了一只小羊,那是一只纯白的很脆弱的羊羔,细胳膊细腿,一出生就不受欢迎,因为它是纯白的。
        在这个小镇上,没有一户人家的羊是纯白的,或者灰白相间,或者纯烟灰,再就是黑色,那种水晶般闪亮的黑。这些都是好种子的羊,是这个小镇最钟爱的颜色,很多年下来,小镇很少出现纯白的小羊,哪户人家的母羊下了纯白的小羊羔,主人都是没有二话的,要不直接丢给自家的狗当场吃掉,要不就顺手扔到河里,或者落到粪坑里,作为了肥料。
        说到羊的颜色,需要请时间回头,到那一年。1958年,冬至刚过,大地上的绿色已被季节收尽,镇上无缘无故来了一只纯白的山羊,有着一身健壮的肌肉,咩咩咩地叫着,有点熟门熟路的样子,来到那扇门前,那是一个吃文饭的人,读过八年书,在小镇上的人看来,就是吃文饭了。那只山羊就在这个吃文饭的人家里住了下来,没过多久,吃文饭的人就被关了起来,罪名已经无从查考。后来不明缘由,那个人死在了镇上一间空屋子里。
        时间已经过去十多年,但是,这个叫做双溪的小镇视白色的羊为不祥,甚至起了瓦房也不愿打上白色的粉墙,宁愿是灰的,或者干脆是黄烂泥的颜色,这已经成为小镇上的一个习惯了。
        那只纯白的小羊出生在一个冬季,那天晚上,小香一直不敢入睡,她知道她家的羊要生了,母亲说过,要划一只纯烟灰的小羊归自己,小香常常幻想自己牵着小羊在田埂走的情景。她在迷糊中听见母亲说,生了生了,她一把掀开被子,穿上棉袄棉裤,奔到后屋,那是一间草屋,有一个小小的羊圈,和猪栏连在一起,两个姐姐也都起来了,母亲早已蹲在羊圈里帮着添稻草,小香钻进羊圈,有一团细腻的白把她的眼睛吸引了过去,那是一只多么可爱的羊羔啊——它还不会睁开眼睛,它只是蜷缩着,在一群灰不溜秋的同伴中显得异常醒目,小香喊,妈妈,我要白的那只,我不要小灰羊。
        母亲转过身来,用沾满血迹的手在小香嘴上抹了抹,说,小孩说话红口白牙等于放屁,又把几个指头卷起来,在小香头顶敲了几个爆栗子,说,嘴巴闭上,回房睡觉去。小香躲开了母亲的手,还是吵着说,妈妈,我就要那只白的小羊。
        父亲一把拎起小香,把她拎到屋里,丢到床上,说,睡觉。回到羊圈,父亲提起那团白色要丢到猪食槽,母亲阻止了他,说,它连眼都还没睁呢,让它先喝一口奶吧。
        就这样,那只纯白的小羊羔留了下来。两个姐姐惊恐地看着那团绵白的东西,躲在父亲身后,瑟瑟发抖,大姐诺诺说出一句,小香怎么会要那只白羊呢。那可真是不吉利的白啊。这时,曙光已经映进了羊圈,母羊她依旧躺在稻草窠里,小香在楼上呜呜地哭出声来,她依然喊着,我要那只白羊咩咩。我要那只白羊咩咩。冬日的夜晚,似乎有一丝看不见阴影笼罩在草屋上方。
        小香很快像个大人一样,全心全意为小白羊操心吃的睡的,她拎一只小的腰子篮,行走在荒芜的田野,除了等待返青的麦苗,田埂上已经见不到绿色了,只有一蓬一蓬八角刺却依然葱绿着,在寒冷的冬天显得愈发地厚实起来。小香用镰刀去割那些八角刺,她的手被刺出了血,手指一滴血,手背一滴血,但是,小香一点也不觉得疼,她把满满的一篮子八角刺拎到家里,被父亲一脚踢到了门外,篮子在风里翻滚着从街沿又翻到了道地,父亲说,让这团白色的东西自生自灭吧,我们家是不会养着它的,小香冲到草屋,看到小白羊正和其他深灰浅灰的同伴在争着吃奶,小白羊太懦弱了,它总是刚刚够到母亲的乳房就被挤到了边上,它只能在一旁咩咩地叫。小香泪眼朦胧地看着它,她找来一张小凳,垫起来,爬到羊圈里,她抱起那只小白羊,她把头蒙在小羊的身上,耸着双肩,抽泣起来。
        母亲看不过去,舀来一勺粥汤,说,小香,你看,这粥汤本来是我们喝的,如果你要养着它,就只能给它喝了。你舍得吗?你舍得吗?母亲又问了一句。
        小香抹了一把泪水,点点头。
        母亲从小香手里接过小白羊,又抱出小香,说,那你喂它喝了吧。
        小香破涕为笑,她的小手红肿起来了,她把小羊抱在怀里,用一个小竹勺喂小羊喝粥汤,母亲说了,只要过去一些时间,小羊就可以自己吃草了。母亲说,只要小香能养活它,那么,归她了。小香一想到这点,就特别激动,她想象自己有一天,带着小羊,穿过小镇狭窄的街道,把小羊放在田畈,等她放学时,小羊一定已经把自己的肚子吃得饱饱的像个胖娃娃。
        过去两个月,那些深灰浅灰的羊们都已经能吃一点细嫩的草了,只是春天还没开始,母亲从地里割来一些青菜,分给羊吃,母羊却只吃晒干的草。
        小香这三个月来,每一天都用粥汤喂她的小羊,但是,那只小羊却还是很瘦弱,大姐牵出去放养的时候,它常常跟不上队伍,落在后面,父亲几次要做掉小白羊,都被母亲说服了。母亲说,你看小香多么疼她的小白羊。
        很快过了年,小羊和小香一样,长大了些,小香为小白羊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妖妖,小香说,姐姐,你看,我的妖妖耳朵晃起来多好看啊。小香跟在姐姐后面去割八角刺,回到草屋,她不会直接把篮子翻转来往羊圈倒,每一次,她总是坐在小凳子上,用一把小小的剪刀,剪去那些锋利的刺,再剪成一小条一小条的,用一个破旧的小竹筐装着,放到妖妖身边,小白羊开始用它稚嫩的牙齿吃起来,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小香忍不住弯下腰,轻轻地摸一摸她的妖妖。有一次,小白羊抬起头来,它看着小香,咩咩咩的叫起来,小香在草屋里喊:妈妈,你看,妖妖对我笑了。
        2、天气刚刚暖和起来的时候,小香已经和妖妖成了最好的朋友,镇上的人总是说,你看曹暮家那三女儿,整天牵一只白羊在田埂边晃动,这个小囡子怕是要出毛病的,也怪曹暮,哪能由得她呢!看着好了,总要出事的。
        这个傍晚,父母都还没回来,只有大姐二姐小香还有妹妹,她们四姐妹已经各自割了一篮子青草,小香挑最嫩的割,所以,她的草最少。她站在羊圈外面看着她的妖妖和那些灰羊,小白羊已经长出了两只小小的角,她常常把角抵在羊圈的竹围上磨,母亲说,小羊在长角的时候会发痒,所以它们要磨角。小香弯下腰,看着小白羊的角,半透明的,有点米黄色。她用手摸着小羊的角,那角尖还很钝,凉凉的,再往下,却是温热起来,小香感受到了小白羊的温热,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她说,妖妖,你是我最最好的朋友,我要带你去学校,让同学们看看你有多少漂亮,妖妖,我要给你做一件花衣裳,穿在身上,他们就看不出你是白色的了——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白色的呢。小香扑闪了一下眼睛,想不明白,这时,却见一只健壮的小灰羊踱步过来,忽然低下头用角抵住了小白羊的肚子,小白羊很无辜地叫起来,它转过身去,也低下头来,显然,它不是小灰羊的对手。小香急得喊叫:姐姐。姐姐。两个姐姐在家里烧晚饭,二姐出来说,整天窝在羊圈,晚上和羊睡睡算了。还不快进来,爸妈就快回来了。告诉爸爸你不听话。
        小香不理睬二姐,进屋去端了一张竹凳子,她站到凳子上,一只脚跨过去,另一只脚一滑,整个人扑到了羊圈里,大家都被惊吓了,母羊和它的孩子们都惊叫起来,它们挤作一团,小香有点狼狈地看着她的妖妖,她从很多细小的羊腿中间看到一团白色的影子,向她走过来,小香的右臂很疼,羊圈刚刚铺了新鲜的草,小香闻到了青草的香味,她索性躺了下来,妖妖走到小香身边,低下头,用鼻子碰了碰小香的手,小香说,妖妖,我的手好痛哦。小羊仿佛听懂了小香的话,咩咩咩地叫起来。
        这个晚上,小香父母回来的时候,姐妹三个都已经进入了梦乡,只有小香时时要翻个身,然后尖叫一声,母亲进得房来,看到小香和衣睡着,头发上粘了一些草屑,脸上残留着泪痕,母亲帮小香盖上被子,拉灭电灯,走到外间,她太累了,来不及看清楚小香的面庞,她也根本没时间感受小香的痛楚,她脱了那双黄球鞋倒在床上呼呼地睡了过去。明天一早还得去山陇岗,明天轮到她去烧饭,那个水库已经快建成了,这段时间,镇上每户人家都要去水库干活,男劳力挑泥抬石头,女劳力烧饭拌石灰浆。1974年的水库需要储存很多水,防旱。防涝。
        第二天,屋顶的明瓦刚刚露出一点白,一家人就被小香的哭喊声惊醒,大家睡眼朦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母亲第一时间赶过来,她一把抱住了二姐,叫,小香,又有什么事了。小香在旁边哇哇地哭:妈妈,我的手不能动了,痛啊。母亲放下二姐,又转身抱起了小香,小香发出一声尖叫,这时,母亲才意识到问题严重了,父亲拖着一双沾满黄泥的球鞋进到房来,大家都看着小香痛苦的神情,小香的右手耷拉着,手掌已经肿起来,握不紧拳头,父亲抬起小香的右手,小香发出了更尖利的哭声。母亲开始帮小香换衣服,小香的整条手臂肿起来了,母亲找来一件宽大的旧棉袄,当小香的衣服终于换上后,母亲和小香的额头都冒出了汗。小香的力气都被泪水流干了,她虚弱地说,妈妈,我的手怎么捏不紧拳头,那我怎么带我的妖妖去田埂吃草,我怎么再帮它去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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