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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香

发布: 2011-10-20 19:48 | 作者: 方格子



        小香回来的时候,很多人都围拢来看,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事情的蹊跷,事情的莫名其妙,到底公安局要来抓小香的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谁也说不清。小香的老师也来了,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说,我也不知道谁说的,说是上面要来抓小香了。她很委屈的样子,脸涨得通红。她看看小香,说,小香瘦了。
        小香的眼睛有点呆呆的,时不时打出一个哈欠来,母亲说,这孩子,估计一个晚上都被审问了,没睡。小勇远远地站着,他的脸红扑扑的,充满了期待,小香看见小勇,鼻子耸动几次,满眼的泪水晃动一下,终于落了下来。
        从县里回来不久,伟大领袖毛主席永垂不朽了,那是噩耗,小香练了很久才能用左手写好这两个字,“噩耗”。她悲痛欲绝,那一刻,她比学校任何一个人都哭得厉害,她反复想,毛主席死了,那谁来治好自己的手呢。那段时间,她天天红肿着眼睛,双溪镇已经有村民被她热爱毛主席的精神感动,他们甚至开始惋惜小香的右手,说要是换成左手就好了。母亲特地把家里的长毛兔摞在手里,拔了头伐毛,偷偷到收购部卖掉,又去姑姑处借了三寸布票,为她添了一件新衣,当然是长袖,一年四季,她只穿长袖。
        穿了新衣,小香发现自己的头发长了,她叫莲珍绑了麻花辫,学校后面有个小水塘,水面平静如镜,她总是要跑去照一照自己,她是那么渴望自己的右手和左手一样,能够做广播操,能够在操场上和大家玩过天门游戏。那天她刚从水塘边回来,老师吹了哨子要大家集合,说要到县里去纪念伟大领袖毛主席,鹳山顶上已造了毛主席纪念堂。老师希望大家穿得素白一些,表情要十分悲伤。然后在大会上宣布,小香不要去,折手怎么能去呢。
        而小香是多么敬仰毛主席啊,她多么想看一看他老人家。当晚,父亲让母亲多跑了一趟代销店,又加了三两烧酒,酒过三巡,父亲开始骂人,但自始至终小香都没法听清楚他在骂什么。
        6、小香的病是在第二年春季发作的,起先一点预兆也没有,只是那段时间小香的情绪很低落,从县里回来后,小香就不太说话,连小勇来找她,她也不愿意理睬,她只和妖妖说话。有一次,小香带着妖妖离开了小镇,沿着大路往外面走,一直到天黑了还没回来,镇上已经传开了,说是曹暮家的那只白羊不除掉,这个家怕是要毁掉的。
        一天早上,小香来到羊圈,发现妖妖不见了,她发疯似地找,终于老街旁边的一处山坡上找到了,妖妖死了,一团洁白的毛茸茸的东西,出现在小香面前。那一天开始,小香就不再说话,她看着母亲用一个大竹篮,拎着妖妖来到竹园,挖了一个坑,埋了,春天的阳光软绵绵的,小香不停地打着哈欠,一个接着一个,仿佛永远没有睡醒。小勇和奶奶远远地看着,始终没有过来,小香路过小勇家门口,没有停下来,回头看时,小勇也在看着自己,但是,小香一点表情也没有,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个阳光一般明亮的男孩。
        回到家里,母亲说,羊死了,小香,我们家本来就不能养一只白的羊,现在,它死了,我们家要兴旺起来了。小香立在羊圈门口,突然地,就倒下来,手脚朝天,先是抽搐,脸色煞白,再一会儿就开始吐白沫,满嘴都是,母亲闻声出来,她无法抱起自己的女儿,因为小香的手脚都抽紧了,仿佛是把体内的筋都往一个地方拉。母亲喊,但是,这是一个安静的下午,谁也没有听见。小香透过草屋的门,看到外面的风吹过来,吹乱了母亲的头发,母亲的头发干枯着,一点光泽也没有。
        母亲又一次背着小香外出看医生了,因为家里有了这样一个病人,父亲和母亲商议不要到根位郎中家里去看,只能去县上了。在渡船上,小香的红衣裳在阳光下,倒影在富春江里,像一抹朝霞,被来回的船只粉碎了。那一天,小香第一次吃到甘蔗,那是母亲用三分钱买的,虽然是甘蔗梢头,不是很甜,但小香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只是,县里的医院对小香的病也是束手无策,看头发,看眼睛,看手掌,最后,居然让小香躺到一张床上,进来一个男医生,医生让母亲帮小香的小裤头脱下来,小香尖叫着离开了病房。从此,母亲就再也没有带小香到医院。
        小香的病不是随时都会发作的,所以,当她正常的时候,她还会笑,或者在纸上画点什么,但是,她已经不会写字了,就算要写,她也绝不会写和毛主席三个字有关的,她只写“天使”“拯救”这样莫名其妙的词,搞得父亲一头雾水。
        父亲曾经也有一次问过母亲,是不是小香上次去县里遭遇了什么,为什么整个人好像变了,只有一个身子,魂灵不见了,魂灵像丢在县里了。
        母亲背地里哭过几次,她是千百个懊悔,那天为什么要离开小香,让她那么小的一个人呆在公安局里,那里的人都有枪的吧,他们会不会用枪来吓唬小香,她记得在传达室看到小香时,小香两个原来红通通的憨腮帮子瘪了下去。当时她哪里会注意这些呢。只要不是反革命就好了。
        一天晚上,小香在睡梦中被母亲叫醒了,母亲端来一碗黑乎乎的东西,托起小香的头,说,小香,喝了这碗汤,你的病就会好的。小香摇摇头不想喝,只说一句,妈妈,我做了一个梦,我看见我的妖妖了,她穿着一件大红的衣服。
        表姑娘劈手夺下母亲手里的碗,说,呆着做什么,要趁热吃的。你捏住她的鼻子,我来。母亲犹豫一下,终于捏住了小香的鼻子,小香闷声挣扎起来,嘴巴张开来,表姑娘手一动,把那碗汤一点一点倒进小香的嘴巴,溢出来的一些,又被表姑娘用碗接住了,再倒。小香手脚乱动,呕呕地几声,仿佛要吐出来,母亲用手拍小香的背,大姐醒过来,在一旁看了,说,妈,你给小香吃什么呀,看她这么难受。
        母亲说,你表姑娘已经和菩萨见过面了,菩萨说,小香触犯了白狗星,表姑娘已经表了歉意,这碗汤是表姑娘用烧酒浸的黄纸灰,只要喝了这碗汤,小香就会好起来的。
小香一日一日的消瘦,她已经不去学校了,每日就躺在一张竹塌床上,有几次,她会直直地坐起来,尖叫一声,又沉沉地睡了去。母亲没法,只得让二姐先休了学,在家陪着小香,小香状况好的时候带她出去走走,只是,小香只要一见到民警蓝衣服的人就会忽然害怕起来,躲在二姐背后。有一次,小香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着一直把身子弓起来,像一只被反复煮过的虾,在莲珍家的桌子底下,因为碰到了一张长条凳,凳子倒下来,压到了小香的鼻子,小香被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后来,小香基本不出门了,到了第二年冬天,小香已经不下楼了,在后房间的楼板上,父亲铺了一层稻草,再压了一张草席,给小香睡,小香的饭也是要二姐喂着吃。母亲不同意,觉得小香可怜,却也无奈,因为小香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犯病,一犯病就要吵扰了一家人,母亲只得同意了。因为小香的右手不好,到十二岁还没有穿过一件短袖衫,有一次,小香状态有点恢复,精神也不错,母亲自己去喂小香吃饭,小香忽然开始说话,妈妈,我想穿一件短袖衫。妈妈,我想穿件短袖衫睡觉。
        母亲抱着小香哭,低低的,她和小香一样的迷糊,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再看小香,头发几乎要掉光了,露出雪白的头皮,在蜡烛的光照下刺得母亲睁不来眼,小香的颧骨已经像两个突然按在脸上的石头,撑着一张皱皱的皮。
        母亲到队长家里哭了一次,又到会计家里哭了一次,终于先预支了几块钱,再借了一丈布票,到供销社去买了两块花布,拿给小香看,小香第一次用自己软弱无力的右手捏了捏新布,眼角两行泪水流下来,沿着耳角一直落在草席上,又很快渗入到稻草里去。
        小香是第二年的春天死去的,那时正好是青梅成熟的季节,也正是田里地里最忙的时节,父亲几乎没有再细看小香的容貌,他知道,他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了。大姐二姐也都因为避讳被母亲赶到了楼上,只有母亲和表姑娘,在楼下,为躺在门板上的小香净身更衣,小香太轻了,像一片蝉翼,就算没有风,也是飘着的,母亲哭死过去,表姑娘劝母亲,小香这样活着还不如走了的好。母亲请了两个棺材夫来,按照双溪镇的习俗,未成年人去世时不能用棺材的,只能临时用杉木钉起一个浅薄的细长小棺材,说白了就是一个简单的长方体,白天是不能出丧的,只能在晚上,不能敲锣打鼓,白发人送黑发人更加是犯了大忌,大姐二姐因为是平辈,本来是可以送到山上的,只是,夜晚太黑,姐妹俩刚到路口就缩了回来。一家人几乎都不甚明白棺材夫把小香带到了什么地方,只隐约说起,在一个小的山岗上,长满了蒿草。
        小香实在太轻,一个棺材夫一手环起来,另一个在前面擎着火把照路,小香曾经对母亲说,如果我死了,我要和妖妖睡在一起。但是,父亲不让,表姑娘也不让,说,怎么能由着孩子呢,这辈子过得这样凄清,让她下辈子好过一点吧。这样,小香几乎是一个人在春天的夜晚走完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她和她的妖妖以后只能远远地相对,永不再见。
        7、事情过去很久,有一次,队长拿来一张报纸,上面有一则新闻,配了图片,内容很简单:去年,一个临时在公安局当班的中年人,鳏居很多年,有一天晚上,女警把一个小女孩托付给他看管,小女孩是被母亲用绳子绑着送到公安局的,据资料显示,女孩被怀疑是反革命。当晚女警的儿子感冒要去医院。当时鳏夫答应带到家里和他母亲睡一晚,结果到了后来,起了色心,在传达室猥亵小女孩整晚,女孩几次喊叫,没人应答。后来,鳏夫用一张粗毛纸塞住了女孩的嘴。但没有实施强奸。据他自己交代,那个乡下来的女孩几次昏死过去。
        案犯在强奸另一名放学回家的女学生时被抓。
        队长问,不知道这个女孩是不是你们家的小香,如果是她的话,我们镇上出面,去告那个畜生。队长还没讲完,母亲抢过那张报纸,厉声叫道:你给我滚!你给我滚!
        小香的痕迹在双溪镇几乎已经找不到了,竹园后来被一场大雪覆盖,第二年毛竹都萎谢了,小勇和奶奶依旧住在那间草屋,埋葬妖妖的那个地方,除了几株小草在风中摇曳,什么也没有。后来两个棺材夫相继去世,大家都渐渐淡忘了埋葬小香的那个小山岗,大姐二姐一次也没有去过,母亲有一次去地里,忽然感觉有人在叫她,妈妈,妈妈。恍然觉得,小香还活着,牵着一只白色的小羊,走在双溪镇狭长的青石板上,母亲抬头时,看到那个小山岗上已经被蒿草覆盖,芒花已经很白了,在夕阳的照耀下,有几只鸟盘旋着在飞。后来,家里都不再谈起小香。小香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原载2009年《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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