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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香

发布: 2011-10-20 19:48 | 作者: 方格子




        到傍晚的时候,小香已经学会了写一、二、三、四、五。莲珍说小香的字写得很端正,甚至讲究笔锋。父亲读过几年私塾,看小香写字这样挺刮,很是自豪,大姐用红纸镶了边框,贴在墙上,双溪镇很多人知道了,小香的右手折掉了还能写字,而且写得这样有力度,父亲和母亲很欣慰,他们在吃饭之余,就会谈论起小香的手,到底能不能治好。因为镇上很多人已经在说了,曹暮家的三女儿可怜是真可怜,看她的字写得这么好,但是命不好,折了一只右手,家务做不来,以后估计也只有嫁给阿坤癫子了,阿坤癫子从小没有了母亲,父亲一个人带着他,他是这个小镇可有可无的人,常年拖着鼻涕,跷着脚,又常常把自己的生殖器往外露,大家还是觉得,就算字写得最好还是没用,这种人大起来真是一点用也没有——有个刻薄的人说,不如死死掉。

        小香也常常会碰到同情的眼神,在这个小镇上,小香的手每一个人都是知道的,小镇真的很小,一条狭长的青石板路,两旁都是住家,木头的房子,排门,低矮的屋檐。以前小香最爱牵着小羊穿过小镇那条青石板路,但是,渐渐的,小香就不太喜欢往热闹的地方去了,她常常会被一些歇着人喊住,说,小香,你真是可怜啊,好好的一个囡子,怎么手就折了呢。真是作孽啊。有的说,来,小香,你的手给我们看看。有一次,一个人走过来,把小香的右手提起来,举过头顶,说,真的是擎不起来了吗?你的手,以后可怎么做家务呢。小香的脸刷地红起来,像火烧一样,连耳朵也烧热了,她说,放开我放开我。

        那个人于是松开了手,小香的手就像一根细嫩的竹子,突然被拦腰斩断了,急速地掉落下来。小香哭着回了家。

        后来,小香常常牵了羊去竹园,小勇也已经在学字了,奶奶在教他,但是奶奶不像莲珍那样,要小香准备一个本子,然后坐得毕恭毕敬,再一笔一划地写。小勇坐在奶奶身边,奶奶戴着老化镜,捧着那本小的书读,奶奶读一句,小勇就跟一句。小香半天也没听清楚,她呆呆地站在竹园边上,看着这两个人,忽然有种很美好的感觉,小香也跟着读起来:天使又指示我在城内街道当中一道生命水的河,明亮如水晶,从神和羔羊的宝座流出来。小香说,奶奶,什么是天使呢。奶奶想了想说,小香,你就是我们家的天使啊。下午的阳光依旧是温热的,带着香甜的青草味道,小香挨着小勇,依偎在奶奶身边。奶奶说到了巴别塔,多么神奇啊,小香说,原来是这样啊,不知那座造了一半的塔还在不在呢。

        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小羊的肚子已经吃得圆滚滚,它踱步过来,傍着小香躺下来,两只耳朵不时扑闪一下,以躲避蚊子的侵袭。

        当天晚上,小香对大姐说,姐姐,奶奶说,我是天使。我还知道巴别塔,姐姐你知道巴别塔造在哪里的呢?大姐正拿着鞋底在切底,抬起头来,说,小香,你脑袋里哪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我妈说了,等这阵风过去,等田里的事情忙完,我爸又要带你去东梓关看梁医生了。不过,我妈说,你的手是脱臼了,但是,时间隔得太长了,可能要开刀。小香,如果要开刀,大姐也会陪你去的,开刀很痛的,你拉着大姐的手就会好一点的。

        小香看了看房顶的明瓦,这时,月亮正好到了中天,一些光照到了明瓦上,又落在房间的楼板上,柔和的夜色在屋外荡漾。小香拉上被子,说,姐姐,要是我也能像莲珍一样,穿短袖,做第六套广播体操,多好。

        大姐摸了摸小香的额头,说,小香,很快你就可以和我们一样了。

        有一天,莲珍兴冲冲地来到小香家,小香已经能够写很多字了,她甚至连“巴别塔”三个字都会写了,她指给莲珍看,莲珍不认识这三个字,问小香是怎么学会的,小香告诉莲珍,竹园边上那间草屋里,那个奶奶教她的。莲珍沉吟片刻说,小香,你不要到草屋去玩了,他们是信教的。她忽然又说,小香,老师说,毛主席是神仙,我们吃的饭,我们穿的衣服,都是毛主席给我们的。小香,我想,你的手,只有毛主席治得好了。小香听了,露出雪白的牙齿来,她顿时感到前途光明,说,莲珍,等我的手好了以后,我就可以穿短袖,去学校读书,和你一起做第六套广播体操。下楼时小香对母亲说起莲珍的话,母亲说,就算毛主席治得好,我们哪来的钱到北京呢,我们镇上一拨一拨的人想去北京,结果还不都是在双溪镇这条老街上混日子。

        小香终于可以去学校读书了,那一年小香已经十一岁,日历也已经翻到了1976年。

        小香读书很是用心,她的生活一下子很有规律了,每天早上,小香跟着大姐二姐去学校,中午的时候,小香牵着妖妖,穿过小镇那条狭窄的街道,去山坡,找到一片青草地,让妖妖吃草。到了傍晚放学,小香牵着妖妖回到家,等妖妖到了羊圈,小香会和大姐二姐出去割点草,只是,小香有她自己的草地,那就是小勇家草屋旁边。

        有一次,小香刚到小勇家门口,小勇就说,小香,你教我写字吧。我也想认字。小香就很耐心地教小勇,开始是:一二三四五,再是毛主席万岁。等到小勇也学会了写这些,小香又开始教小勇学后面的课文,马牛羊,和禾玉。小香说,小勇,莲珍说,我的手只有毛主席才能看得好,只要毛主席的手一挥,我的手就能抬起来了。奶奶在旁边说,你个傻囡子,真是不懂世事啊,只有上帝。奶奶的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阿门。只有上帝,才能救世人于水深火热当中。小香,你信了耶稣吧。

        5、后来,有人总结说,曹暮家的三女儿到这样的田地,还是识了几个字害的,本来她好好的护着一只白羊——等年纪到门,嫁了就了了。

        可是,事情还是发生了。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竹园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竹叶,淡黄叶子铺在地上,覆盖了青草,秋天的青草地,因为在竹子的遮蔽下,还未显出颓败来,小香和小勇坐在软绵绵的竹叶上写字,竹叶不时地飘下来一些,飞到小香的本子上,小香的本子是父亲帮她做的,镇上大礼堂门口每一天都有人在贴大字报,黄的纸,白的纸,有的大字报第一天贴上去,第二天就被撕下来团掉,丢在一边,父亲夜里出去,碰巧看到别人还来不及团掉,父亲要来了,回到家里,用剪刀把字剪掉,再把大小不一的白纸或者黄纸钉起来,就是一个本子,写字一本,写算术一本。小勇喜欢,小香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来给小勇。奶奶在祷告。

        傍晚的风带来了一群人,小香抬起头来,她看到了莲珍,莲珍换了一件衣服,原来莲珍总爱穿那件丹凤朝阳大朵牡丹花的罩棉布衫,但是现在,她穿上了她哥哥的草绿色军装,据说是叫镇上的裁缝做的。他们都还只是孩子,莲珍,海英,还有几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孩子。还有一个男同学,腰里系了一条很粗的皮带,他的舅舅曾经当过兵,现在,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在这间草屋里显得很滑稽,小香第一个笑出来,她说,莲珍,你的家庭作业做好了吗。你穿你哥的衣服一点也不好看,太大了呢。莲珍挥了挥手里的一个红本子,说,我这个本子也是我哥给我的。小香,我让你不要和这个妖怪在一起,你不听,我们老师让我找出坏蛋来。你快点回家吧。

        小香说,莲珍,她不是妖怪,她是小勇的奶奶,她给我吃过糖,我还分给你半颗呢,你忘了,妖怪怎么会这么好。莲珍露出羡慕的神情来,小香,那糖很甜的。男同学打断了她们的对话,说,她就是用糖来迷惑你们,我们老师说了,我们要把眼睛擦亮。

        莲珍说,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呢。她转过头看着男同学,男同学的一只手插在腰间,另一只手挥了挥,说,我们找找她的特务证据。大家分头寻找,只是,草屋太小,人太多,他们又都是孩子,手忙脚乱地一阵,终于要离开草屋了。男同学先走出来,手很潇洒地一挥,说,小将们,小勇的奶奶不是特务,我们走吧。莲珍在后面说,我还要回家写生字。小香,你字写好没有。莲珍走过来,拿起小香的本子,啊呀,小香,毛主席万岁,你怎么写成毛主度万岁了。

        哗啦一下,孩子们都围拢过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有的说小小的字写得工整,不容易,有的说,那个一撇有点平,小小一把抢了本子过去,说,不给你们看,不给你们看。

        一抢,本子破了,莲珍惊叫起来,小香,你把毛主席三个字撕破了。老师说,他是我们最最敬爱的老师,你怎么可以撕了他呢。

        天色暗下来,一阵闹哄哄以后,竹园只剩下三个人,小香,小勇,奶奶。小香开始哭起来,她反复强调自己不是想要把毛主席撕掉,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想见的就是毛主席,因为,只有毛主席才能治好她的手。

        过了几天,小队长来到小香家,对小香父母说,上面要一个典型,村长顿一顿说,还是让你家小香去一次,总算她写错过毛主席,也撕破过毛主席。父亲不明白,递了一根经济牌香烟过去,队长,你说什么。要小香到哪里去一次。

        队长吐出一口烟来,说,都在抓典型,我们镇上找不到,学校老师说,你家小香撕过毛主席,这样吧,明天早上,我带着小香去一趟,你们明天还到麦弯,明天番薯要收藤了。母亲放下饭碗,说,队长,我们不去,我们小香撕的是纸,谁那么缺德要说我们小香撕了毛主席。队长沉吟片刻,说,还是自己送了去吧,等公安局来人就来不及了,我们送去,至少态度是好的。

        当天晚上,母亲在路灯下来来回回地走,好几次都路过公安局的大门,但是,又走开了,她在江边一堵矮墙边靠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惊醒过来,狂奔着去公安局,见大门紧闭着,四周很安静,她又回到矮墙边。刚才,是一位女警接待的,说今天是星期天,大家都去干革命了,只有她留在局里。

        看到小香绑着的绳子,女警赶紧站起来,帮小香解开了绳子,对母亲说,看你当妈妈的,怎么忍心把自己的孩子绑了。她这么小的年纪,还能犯什么错呀。

        听女警这么一说,母亲红了眼,搂过小香,说,警察,你就看在我们认罪态度好,放了我们吧。

        又没关你们,怎么说放了呢。只是,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这样,你把孩子留下,你先回去,到时候,我们会通知你的。对了,她到底做什么了呢。

        她把一张纸撕破了,上面有“毛主席”三个字。老师又说她把“毛主席”写成“毛主度”了。是反革命。

        反革命?女警扑刺一声笑出来,她今年多大了。说着,她随手拿出一个本子开始做笔录,姓名家庭成分年龄社会关系等等,一一记录下来。母亲说得很坦白,说,我们家女孩的右手摔脱臼了,所以用的是左手,左手写字总会有点错误,再说那张纸,是别人抢去看小香想要回来才撕破的——我们家小香还一直想着要毛主席治好她的手呢,怎么会是反革命呢。

        因为有了记录——这个记录也是女警的例行公事,所以,小香还是要留下来,至于怎么处理,那是组织上的事。

        当天晚上,母亲来来回回在组织门口走,她怕小香被打,又怕小香不习惯,只是,每一次到公安局门口,那里都是安静的,一点异样也没有,她这才放心下来,她在南门埠头一堵矮墙边坐下来,迷糊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是被掏粪工人的喊叫声惊醒的,她从南门埠头下去,用江水洗了把脸,掏出一个玉米棒吃了几口,又赶紧往公安局跑去。她刚进大门,就被传达室叫住了,回头一看,小香正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一块雪饼,女警不在,只有一个消瘦的中年人坐在窗前,说,你是来接程小香的吧。

        组织上考察过了,她这个事不算反革命,你带回去吧。以后可得看管严一点了。

        见到母亲,小香的双眼刷刷地流下泪来。小香,母亲叫一句,抱起来,小香好像瘦了很多,身子骨轻了很多,母亲对那个中年人千恩万谢地点头,谢谢政府。谢谢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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