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香
发布: 2011-10-20 19:48 | 作者: 方格子
那是一个雨天，春天似乎已经开始了。但是雨很凉，雨点还是沿袭冬天的习气，坚硬，毫不含糊。母亲背着小香，大姐跟在后面，她们先翻过龙门山，走四堡，大约有三十里山路，大姐几次要求替母亲换换手，母亲都不愿意。她背着小香一直不肯放下来，就算从山坡往下滑，她也还是背着小香，为了稳住身体，手指都抓进土里了，才翻过龙门山，母亲的全身湿透了，好在大姐事先用尼龙布帮小香把身子包起来，到东梓关时，只有小香的身上是干的。有很多次，十五岁的大姐还总是回忆那一场大雨，她打了一个比方，说，小香，就像万万千千条雨的竿子倒着射下来，射下来。小香说，为什么要翻山呢，走大路不行吗？大姐眨了眨眼说，你不懂，那时路上人多啊，穿着军装，戴上红袖章，妈妈说那是红卫兵，红卫兵也分好几种，我们哪分得清啊，走过几次大路都被挡回来了。
医院很小，要不是隐约透出一丝消毒水的味道，断然不会叫人想到这个地方是看病的，中午刚刚过去，她们三人来到医院门口，因为下雨，天暗得很，灯点亮了，门口道地上跪着很多人，手被反剪了，衣衫不整，杂乱无章的样子，有几个人甚至面目可憎，他们的脸是歪的，头发男不男女不女，也就是说，一半是男人的发型，一半可以算作女人的发型。母亲背着小香找了三圈都没看见医生，有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走来走去，问她什么，都说不知道。母亲急了，母亲站在狭窄的走廊上，开始呼喊，那是母亲嫁到双溪镇唯一一次用上高音，大姐拉住母亲的衣袖，妈，你的声音太大了。母亲甩开她的手，说，小香她痛啊。母亲放下小香，对着落雨的天喊起来，梁医生。梁医生。母亲接着喊，内容很单调，重复着同一个主题，就是向落雨的天公说明这样一件事：她的女儿小香手摔了，她的心碎掉了，她们翻了山走了六十多里路才来到这里，她们双溪镇没有骨科医生。她打听了多少人才知道东梓关有个梁医生，接骨技术很好。她对着天空，请求梁医生帮她女儿治好手。小香站在湿淋淋的走廊上，躲在母亲身后，一遍遍地说，妖妖，我的手痛，我怎么再抱你呢。
母亲喊过几遍又在医院来回走过几遍后，小香看见外面跪着的人堆里有个人的身子动了一下，跪着的一条腿弯过来，要站起来的样子，但是他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的头发分成了很多派，前面一撮，中间空着，左右两边各有两撮，那是小香看到的最难看的头发，是叫人恶心的。那个人已经站起来了，他试图从人堆里出来，马上就跑过去一个人，戴着红袖章，红袖章右手环住那个人的脖子，左手对准那人的肚子，出了一拳，那个人的腰弯了一下，被红袖章迅速提起来，又用右边膝盖抵住那人的腰，活动一下那个人就倒在地上，雨下得真大啊。这一幕母女三人同时看到了，母亲后来补充说，红袖章用黄球鞋踩住了那个人的左脸，牙床都踩开了，露在雨里，血流出来。母亲冲出去说，你怎么随便打人啊，红袖章回过头来，说，他就是梁医生，但是，他现在不是了，他现在是有罪的人，日日夜夜要交待罪行，他没时间看病了。你们回去吧。
天色很暗的时候，梁医生还没有从地上爬起来，母亲几次想要过去搀扶，但都被大姐和小香拉住了。小香说，妈，他会不会死掉。母亲说，不知道。小香说，妈，他们为什么要打他。母亲回过头来，用眼神剜了一眼小香，你这个先出世，话怎么这么多。小香委屈地红了眼，说，妖妖饿了，我要去喂草。
回家的路上，母亲一直都在回忆那个情景，后悔不已。她说，要是不在天公面前叫，梁医生那一跤就不用摔了，也不会被红袖章踩开牙床。说着说着，母亲就开始心痛起梁医生来，多少罪过啊，梁医生一定痛死了。母亲又后悔那天怎么没有细细问问算命的瞎子先生，到底怎样才能使自己的女儿好起来，既然瞎子先生能算出这一劫，那一定是有解数的。
沿着原路返回，被雨一冲，夜晚的山路更不好走了，东梓关有个好心人给了大姐一个火把，但是，没翻过山，那火把就灭了。大姐说，翻到山脚，天快亮了，看得见一丝天色，但母亲已经走不动了。她们在山脚的草屋旁边坐下来，母亲开始哭起来，仿佛天将要塌下来一样，大姐跟着哭，小香靠在母亲背上，三个人都觉得很无助。一阵风吹来，屋顶吹下来一些枯草末，母亲呼啦一声站起来，背上小香又走，雨已经停了，大姐说，天晴了。小香在母亲背上，微明的天色下，她看见前面有个人，戴着笠帽，穿着蓑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那是一个瘦弱的身子，只要有一丝风，这个身子断然要倒下，像一片树叶，发黄了轻轻飘落在地。母亲和大姐轻易超过了他，小香回头看了看，她看见了笠帽下那一双眼睛，和一双像藕一样苍白的手。
笑香喊，妈，他是瞎子先生。母亲返身冲过去跪倒在那个人面前，瞎子先生，是你，真的是你。母亲跪着说，瞎子先生，我女儿的手摔了，医生不能看病，医院的医生都找不到了，我们跑了多少医院，我没有办法了。瞎子先生，你帮我算算看，我要到哪里，找哪一个医生才能帮我女儿的手看好。
去年冬天，当母羊生下一窝五只小羊时，瞎子先生曾经路过双溪镇，他在镇头那间供销社门口坐下来，说，这个镇上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一身白衣白衫，有一只玉兔将会被伤。大家都猜测这位不速之客是谁，当小香有一次牵着小白羊妖妖路过镇上那间祠堂门口时，有一个人仿佛回过神来的样子，说，曹暮家的小香是属兔的吧。话一说破，大家都觉得事情的不可思议。一种神秘之气弥漫在双溪镇的上空。
瞎子先生没有说话，母亲很快发现先生手里的铁块没有了，除了一顶笠帽，一件破了三个洞的蓑衣，先生一无所有。先生绕开母亲，脚尖衬着地面往前移，母亲又一次跪下来，瞎子先生，求求你，告诉我。告诉我。小香跟着母亲跪下来，瞎子先生，我的手不能动了，你帮我算算好吧，我要回家去抱我的妖妖。
瞎子先生终于开口了，先生把嘴张开来，小香看见，先生的舌头短了一截。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大姐找到一根细柴棒塞到先生手里，先生蹲下来，在地上画了两个字，大姐读出来：暗示。母亲幽幽地说，暗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连一根探路棒也没有了，他可怎么走路啊。母亲藏了满腹疑惑背着起小香离开了先生。
母亲后来又背着小香去过东梓关，听说梁医生被集中在一起学习，又传说在什么地方养猪，还有人说梁医生在一个晚上跑掉了，消息都不怎么确切，直到最后一次去医院，母亲也没见着梁医生，而原先的那家医院，成了仓库，里面堆满各种颜色的纸，地上有几支用烂了的硕大的毛笔，一个破烂的木桶，装着墨汁，散发着恶臭。
小香的手臂已经褪了肿，镇上有个根位郎中，用一小团晒干的萘草，按在小香右肩膀的关节处，点上火，让萘在关节处燃烧，让药气渗入脱臼处——小香在滑入羊圈的时候，右肩膀碰到了竹围，她的右手臂在肩胛处脱臼了。郎中又把一枚细细长长的针刺进小香的肩胛处，先是一个针尖，郎中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冷针的柄，开始旋转，这个时候的小香是恐惧的，她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惊恐地喊，妈妈。妈妈。只是母亲太忙了，她没有时间陪在小香身边半个小时，冷针持续的时间比较长，母亲说，小香，妈妈要去耘田了。小香，妈妈要去管牛了，今天生产队的牛归我们家看管。
小香很无助地看着母亲离开，她的内心寒冷着。肩胛处的针在小香一耸一耸的哭泣声中，一抖一抖，郎中说，你不要动，等一下针头要断在里面的。
有天早上，母亲四处找不到小香，那只羊也不见了——小香带着她的妖妖躲起来了，母亲匆忙去了地里，她有太多的农活要做。傍晚，母亲从地里回来后，在祠堂后面的夹墙里找到了小香。小香和小羊妖妖窝在一起，她睡着了。用萘草灸，用冷针刺，或者那微微的疼痛都是其次的，对于小香来说，要她把衣服脱下来，裸露着半个身子，是她最最害怕的，郎中的家在大礼堂边上，再过去就是一个长道地，很多人从地里回来，只要家里不急着做饭，他们都会在长道地上歇一歇，他们都看得见郎中低矮的家里，小香瑟瑟发抖的身子。有一次，小队会计走过，透过窗栏看到小香，拐进屋。拎起小香无力的右手，又放下去，小香肩胛处的针随着抖了一下，小香尖叫起来，不要碰我。小队会计说，一只折手还这么海威，劈你一个巴掌。笑了笑，说，哟，根位，你看你看，奶子都有了，发育了发育了。
后来小香就再也没有去过郎中的屋子，也怕听到有人说到和手有关的字眼，甚至远远看见那间屋子，她都没有来由地发抖，她会对小羊说，我们不要走那条路，我们换条路走。
3、小香开始让自己呆在羊圈旁，她一直看着她的小白羊妖妖，她弯下腰想从羊圈里抱起她的妖妖，只是，她的手臂因为肩膀处脱臼了，垂下来，她每次都让自己费力地流出汗来，小香的好朋友莲珍总是带来很多新鲜的事。一晃到了下半年，小香可以上学了，母亲为了不耽误治疗，和父亲商量，决定先不让小香去学校，等梁医生从学习班回来后再带小香去看。这样，小香就一直呆在了家里，过去了一个月。有一次，小香牵着小白羊离开了家，她顺着那条窄窄的小巷走，拐过几个弯，来到学校，她看见她的好朋友莲珍快乐地在操场上和同学们做游戏，小香羡慕极了。回到家里，小香对母亲说，妈妈，我想到学校，我想去读书。第二天，母亲为小香准备了一只小书包，带着小香来到学校，要求学校收下小香，小香的二伯是校长，他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断然拒绝母亲的请求。
有一次，小香躲在楼上，听见父亲和二伯在吵架，二伯说，三弟，省点钱吧，小香读书，有什么用呢！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依我看，还不如养养大，嫁嫁掉。女婿是现成的，隔壁阿坤木是木了点，知根知底的，也算是门当户对。小香听见父亲咆哮起来，两声结实的耳光打在谁的脸上。当天晚上吃饭时，小香下楼看见父亲的脸肿起来，她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摸父亲的脸，父亲握住了小香另一只手，说，小香，爸爸对不起你。
那个晚上，小香躺在床上，一直流着眼泪，大姐说，小香，你怎么老是翻身呢。小香迷糊中睡过去。母亲进房来，帮她们把电灯关掉，一声厚重的叹息，小香没有听见。她已经进入梦乡，在梦里，她看见父亲因为自己读书的事和二伯起了纷争，父亲把二伯砍了。然后在母亲的牵引下，她终于坐到教室去读书，老师发下来一本书，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她把书捧在手里，一页一页的纸，布满了很多字，她觉得那些字多么像星星，一颗一颗，闪亮着。她伸出手去，但是，那一只垂下的手臂却怎么也放不到桌面上，她一次次地尝试，都无济于事，她站起来，她要把书放进书包，可是，当她站起来时，旁边一个同学跑过来了，指着她说，你是折手，呵呵，看她的手啊，皱巴巴的。小香慌忙逃窜，她狂奔出教室，她看见莲珍，她最好的朋友，正在操场上和同学们做着广播体操，她不敢过去，一个人来到那个篮球架下，她蹲下来，左手把右手拿起来，握在掌心，她发觉，自己的右手是那么瘦小，仿佛一块风干的番薯。这时，阳光暖暖地照下来，她把手蒙到眼睛上，她看到了血红的一片，多么温暖的颜色啊，她的惊喜无人能知。一个声音响起来，你们看，她的手，她是折手。又是那个男生，看他眉眼清秀，却是那么恶毒，她缓缓地站起来，她来不及到教室拿回自己的书包，就从旁边那条小路跑开了。
第二天早上，是大姐先发现小香不见了，每天早上，大姐都得把小香的衣服穿好了，那是因为小香的右手臂抬不起来，她穿衣总是那么缓慢，她的速度浪费了大姐二姐上学的时间。
妈，小香不见了。大姐的惊叫招来了母亲，母亲冲到楼上，看小香的鞋子还歪躺在一旁，母亲呆了片刻，从楼梯上一路癫跑着下楼，打开后门闩。
草屋很安静，一扇草编的门半开着，阳光已经掉到草屋顶上了，秋天来了。母亲轻轻推开草门，小香躺在羊圈里，她的头窝在小羊妖妖的的头旁边，身子卷曲起来，那一件草绿间花的衣服上沾上了很多草汁，有几根细草粘在她的脸上。小羊妖妖的身子也卷曲着，和小香的身子对应着，看起来像两个半圆，它看见有人进去，抬起头看了看，又轻轻地把头放到草上。一切都是那么安静，母亲的哭声在这个秋天的早晨显得忧伤无比，她弯下腰，探身进去，把小香抱起来，小香却是依然熟睡着，眼角却残留着泪痕，父亲站在母亲身后，说，该让她读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