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香
发布: 2011-10-20 19:48 | 作者: 方格子
吃早饭的时候，大家开始议论小香怎么会一个人跑到羊圈去睡觉，是什么时候去的，看她平时胆子那么小，暗夜里，是谁给了她力量，让她掀开被子，从暗黑的楼道下来，径直来到小羊妖妖的身边，而整个羊圈又是那么的安静，仿佛小香就是他们的一员。小香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说，妈妈，我以后想和小羊睡。
母亲喝完粥，站起身来，依旧拿起那只书包，说，小香，妈送你去学校。
小香手里的筷子掉到地上，妈，我死也不去读书，我不要到学校去。他们都要说我是折手的，我不要去。
傍晚的时候，小香牵着小羊妖妖回来了，她把小羊带到羊圈后，刚要出来，看见一双眼睛，就在草屋左壁，那是一堵黄泥墙，裂了一个口子，手掌一般大小，平时母亲用稻草盖起来，这会儿大约是被风吹开了。
那是一双明亮的眼睛，两颗星星一般，深邃的样子。小香赶紧回过身出了门，她看见一个影子跑开了。小香在后面追着，一路来到竹园，小香才知道，不知什么时候，这里多了一间草房，低矮的，斜顶，没有烟囱。小男孩与小香差不多大，只见他一把推开那扇草门，闪身进了屋。小香远远地看着，一缕细碎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第二天，小香刚吃过中饭就从羊圈牵出了她的妖妖，她没有跟在大姐二姐后面把羊放到山坡，她对母亲说，我知道有个好地方，那里有一片青草地。母亲叹口气说，小香，你总是这样不合群，你的日子要苦的。
小香让母亲帮她梳了两根小羊角辫，用红头绳在辫梢上缚了一个蝴蝶结，她的两根小辫刚好够到肩膀，她转头之际，辫子就在肩膀前后甩动——小香是多么喜欢这一对小羊角辫啊。
竹园在后山脚下，小香牵着小羊，出了草屋，从一个小坎上走，再经过屋后莲珍的家门口——她的好朋友莲珍背着书包读书去了——小香一想到自己的右手抬不起来，不能和大家一起做第六套广播体操，内心总要难过，好在有小羊，有妖妖陪着。过了莲珍家门口，就是海英的家了，海英以前和小香也是好朋友，但是，自从小香的右手摔坏后，海英就不和小香做朋友了，她那一次还和同学们一起笑话小香的手呢。想到这里，小香牵着小羊就往前冲，仿佛海英现在就站在家门口，露出轻蔑的神情说：看，她的折手！
前面是一个园子，用篱笆围起来，旱烟公公的，里面种满了烟草，每当春天，旱烟公公就要种下一片烟草，到了夏天，旱烟的枝干已经很茂盛了，叶子很宽大，像玉米叶一样翠绿，烟叶不能一次割完，得成熟一片割一片，用稻草绳穿起来挂在屋檐下，让叶片在风中自认晾干，等到雨天，全部晾干的烟叶就可以开始加工了，旱烟公公先把烟叶平摊在一块们板上，一层一层地叠起来，再在上面压上一块门板，这个时候，旱烟公公总是需要一个帮手，那时小香没事总看呆在旁边看着，旱烟公公就说，小香，帮公公拿一根竹竿，小香，帮公公扶牢门板。烟叶全部刨成烟丝，金黄的烟丝铺开在门板上，小香就常常忍不住要撮一点到鼻子底下闻，很香啊。
可是现在，旱烟公公见到小香总是摇头，叹息。说，多好的一个小囡子，一只手不能动了，镇上年年都有手臂脱臼的人，找根位郎中一拉一耸就接上了，偏偏是曹暮家的三囡子，连根位都没有办法。都是宠了这孩子，容她养一只白羊。自那以后，旱烟公公就不再要小香帮忙了，小香有一次碰见旱烟公公，看见他的旱烟袋空了，问，旱烟公公，你怎么不去装烟丝呀。旱烟公公吐出一口烟说，镇里有人说，不能种烟草了，收了这一出，我就不种烟叶了。
这一刻，小香站在园子外面，看里面翠绿的一片，想起曾经在烟草蓬里钻来钻去地玩，那一次还差点被旱烟公公捉住了，她想一想，就打开了园子的门，小羊站在后面，咩咩咩地叫，引得旱烟公公从家里冲出来，劈头盖脸地一顿抢白：你个小折手，我种点烟草碍着你了是不是？牵了只白羊到我园子门口，是要我的烟叶都焉黄掉是不是？旱烟公公不知哪里来的这股火气，没等小香出得门来，旱烟公公咳嗽着已经捏住了小香手里的绳子，说，看我不宰了这只祸害。小香紧紧抓着那根绳子，又扑下来抱住了小羊——小羊太温顺了，只是惊恐地咩咩咩叫着。小香说，旱烟公公，不要杀我的羊，它是我的好朋友，他们都不要我好了，他们都要骂我，只有我的妖妖和我好。旱烟公公顿了一下，说，你就吃亏在这里。要这只白羊做什么，回家叫你爸杀了葬了它。旱烟公公一边说一边把小香拉到园子外，扣上了园子的门。回头看见一个小男孩站着，说，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上帝不见得保佑我年年能种烟草。
小香几乎忘了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在泪眼朦胧中，小香看到那双眼睛，星星一般灿烂，小香抹了抹眼睛，她清楚地看见男孩站在园子的不远处，无助地看着自己，小香牵着绳子，她走得很慢，两个人都看着对方，什么话也不说，小香停下来，小羊也停了下来，小香说，我有一只羊。它叫妖妖。
男孩的双眼露出了惊羡的神情，回头看看竹园旁边的草屋，看到门关着，犹豫一下，终于走过来，用一双胖乎乎的手，摸了摸小白羊的身子，说，给我牵牵绳子。
小香很快把手里的绳子往身后藏去，因为绳子不长，一下把小羊带了一下，小香停一下又把绳子递给男孩，那你们家边上的草让我的小白羊吃吃。
阳光在这个安闲的下午静静地泻下来，穿过竹梢，落在草屋的顶上，门上，落在竹园的草尖上，那些来不及蒸发的露珠仿佛是一张张晶莹的笑脸，风儿从远处过来，竹园沙沙地响。
两个人都笑起来。他们一前一后往竹园深处走，小香把小白羊脖子上的绳子解开来，妖妖，你自己好好地吃草呀，你看，这里的草多么好呀。
两个人坐在草屋门前的石头上，小香捡了很多竹叶，这些竹叶半青半黄，在风中落下来，小香说，我想用这些竹叶贴一幅画。
我叫小勇。你叫什么？你为什么也不去读书。男孩问。
小香刚刚展开的笑容又收了回去，她定定地看着男孩，很久，她一把撒了手里的竹叶，看着那些在风中翻飞的竹叶，小香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你也是坏的，我不要你问。小香用衣袖擦眼泪，说，我也想去读书，学校不收我，莲珍也去读书了，我看见她在操场上做第六套广播体操，很好看，可是，我的右手，我的右手抬不起来了。小香抽泣着觉得自己特别委屈，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手会变得没有用，她好几次都拿过笔，但是，无论自己怎么用力，总是握不住。
小勇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又回头看了看草屋，那扇门微微开启了一点，一个身影探了出来，小勇喊了声：奶奶。
奶奶出来对小勇说，是不是你欺负她了。她怎么哭了。
小勇说，奶奶，她也不能去学校读书。她的手坏掉了。
奶奶走过来，她看了看小香的面庞，沾满了泪水。她牵起小香的手，说，来，到奶奶家里去。
小勇的家太简单了，一张床，是用砖头垒起来的，上面铺着一块木板，旁边的地上，放了一些锅碗瓢盆，小香看见床的上方，贴着一张纸，上面，画了一个规整的“十”字，小香说，这是什么呀！
小勇说，这是奶奶贴的。她每天都要对着这张纸说话，有时候有声音，有时候没有声音。小香，你家里也有吗？小香摇摇头说，没有。我家有一张毛主席像，我爸说，我们的饭都是毛主席给我们吃的，所以，我们要天天看着毛主席，心里要想着毛主席的好。
那你有小书吗？小勇从里床的帐子缝里掏出一本书来，说，这是我奶奶的宝贝，她每天晚上都要看这本书。你认识这上面的字吗？
小香接过书来，看了看，有点旧，纸页都已经泛黄了。小香说，我家只有一本书，我妈烧饭的时候，撕下一张来做起火柴。
哦。小勇恍然大悟的样子。奶奶在旁边说，这本书叫《圣经》，你们都不懂的。我们都是有罪的人。奶奶从小香手里要回了书，说，小勇，以后不可以对别人说我家有这本书。你就是因为奶奶信了耶稣，才不能去读书的。
4、在小香的记忆里，那段时间总是不停地下雨，而她的好朋友莲珍不管风雨，总是要到她家来，耐心地教小香认字：一，二，三，四，五。毛，主，席，万，岁。小香第一次真正地拿起笔来——用的是左手，在小镇上，用左手写字的人很少，大家几乎找不到一个人是用左手写字的，小香于是很自卑，她觉得自己真是糟糕透了，幸好莲珍总是鼓励她，说，小香，你只要把字写好了，大家都会说你好的，说你本事大。小香说，莲珍，你教会我写字了，我就去教小勇，小勇也不能去读书。小勇的奶奶信了耶稣。莲珍说，耶稣是什么？
莲珍想了想，歪了歪头说，小勇的奶奶信耶稣学校就不让小勇读书，那小香，耶稣肯定是妖怪。或者是坏蛋。
小香点点头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