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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冥花正开

发布: 2011-10-20 20:05 | 作者: 方格子



        李桑烟是凌晨三点被那个男人吵醒醒的,那是一个干部,穿着朴素的外衣,总是受到人民群众的拥护,是很廉洁的一次一次为人民办实事的好干部,李桑烟也几次在电视上看到他慷慨激昂地作报告,领带的结很标准,总是穿着白色的衬衣,很是潇洒。第一次见面,李桑烟就从他的眼里看出了狼性,是的,是兽类才有的直白,满不在乎,又是志在必得。只有李桑烟知道,这个男人一进了宾馆,是多少的资产阶级,据他说,一套内衣都要上千元,看他在床上的样子,也和廉洁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李桑烟不管这些,“女人”把干部介绍给她的时候,也关照过,说,桑,你只要打开自己,让他进入,他想怎么经营与你无关,身体以外的事更是与你没有关系,你和我一样,在男人面前,是商品。
        但是,现在,这个男人和李桑烟有了很大的关系,因为李桑烟还想睡,而他却要走了,要走的意思就是说要退房了,一退房,李桑烟就不能再呆着。临走前,干部说,他还想再复习一遍身体语言,李桑烟迷糊之中问了一句:几点了。干部说,几点?几点都没有你的这三点重要。干部用狗啃屎的姿势,趴在李桑烟身上,李桑烟闻到一种好闻的味道,是那种青春少年才有的健康的体味,让她想起了孙廷,那个律师,衬衣永远是白颜色的,在藏青的西服里面,隐约露出白色的领子,孙廷说,那就是白领。李桑烟记得当时她笑了,孙廷说,我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总离不开你了,因为你的笑。李桑烟很快从迷糊中清醒过来,她想起来现在和她有关联的是一个干部,他说,要两手抓,我们做工作,要突出两个重点,要堵塞一个漏洞,在床上也一样。李桑烟说,你不要回家了吗。干部说,我是要回家的,除了公差,我从来不在外面过夜。李桑烟说,我忘了你和我说过,你是人民的公仆。
        是啊,我是人民的公仆。干部惯常地笑一笑,穿上衣服的他忽然真的像极了公仆,头发干净,条理清楚,领带的结打得像在电视上一样标准,他穿上皮鞋后,走过来,把钱放在李桑烟的背上,又轻轻拍了拍李桑烟的后背,说,我走了,房间我退了,你还可以休息半个小时。走了几步,回过身来,又在李桑烟肩上抚摸一下,说,刚才你累坏了吧。
        李桑烟听到这里忽地坐起来,对面墙上,镶嵌着一面大镜子,这是一个五星级的豪华套间,一个小的会议室,一间放着三张沙发的会客室,两个洗手间,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有点不认识,她似乎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以这样的姿势在镜子里出现过,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红起来,她迅速穿好了衣服,收了钱,她几乎来不及再看一眼这个出手大方的中年男人,她要赶紧回家,当她冲到门旁边,被男人的手缠住了,说,才三点,你急什么。李桑烟不由得惊叫起来:天啊,凌晨三点,又熬夜了。又是一个夜晚。
        李桑烟进入这一行之前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是摆脱不了黑夜的阴影,很多事情必须在黑夜中进行。比如脱衣。比如埋单。
        李桑烟那个夜晚和孙廷分手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回到了茶楼。家里丈夫和儿子一定幸福地睡着。她甚至能够想像儿子的半个身子露在了外面。丈夫光裸的上身会随着高分贝的鼾声均匀地起伏。李桑烟于是没有打开家门,她想,她应该对这个家有所贡献的,而这种贡献绝不是和孙廷缠绵之后再接受他的一份小礼,一只手镯,一枚细小的白金戒指,然后在家里经济捉襟见肘时,背着丈夫从阳台间的废旧铁罐里拿出叮铛作响的首饰,到金店或当铺变成现钱补贴家用。
        李桑烟去金店的次数多一些,当铺给她的感觉不好,有点穷途末路的嫌疑。所以李桑烟选择金店,她每次去金店,感觉都会非常好,来这里的人大凡都是穿金戴银的吧,和穿金戴银的人同处在一间屋子里,免不了沾染一些金银铜珀锡的味道。于是就高贵起来了。虽然以前李桑烟也曾很不屑地说过孙廷,你满身的金银铜珀锡。
        李桑烟开始是带着悲壮的心情走进金店的,她把孙廷送给自己的每一份礼品看作是爱情的见证,是爱情,就不能变卖。但是,李桑烟想,我用爱情变卖的钱维持一个家庭应该是崇高的吧。是崇高的事情,我还有什么难过的呢?而每次李桑烟又会很快问自己,我和孙廷是爱情,那么,和丈夫庄严呢。她常常不能回答自己。所以每次李桑烟到金店门口总会要反复受到自己内心的诘问,而当她在走进金店两分钟后就会迅速调整好心态,当她把一些个戒指交给那个长满斑点的中年男人时,总会理直气壮起来,说,称一下。中年男人会意地站起来,拿出一把小称,只有普通铅笔那么长,他翘起小拇指,用食指和拇指轻轻一提,份量就出来了。同时,他会迅速报出价钱来,而整个过程只需两分钟,当最后中年男人把整钱连同硬币交到李桑烟手里时,李桑烟才有了一种乞讨的感觉,脸红一阵青一阵,这种状态持续五到八分钟,在李桑烟逛完整个金店后,她的脸就恢复到了常态,依然是白净的,没有瑕眦的。
        李桑烟一直以为这样的生活她会日复一日地过下去,就像撕去一张日历,撕一张少了一张,并没有什么大起大落,她想,我还想怎么样呢?丈夫对自己不错,虽然嗓门大了一点,夜晚的鼾声响亮了一点,呼出的口气味道浓了一点,但那都是可以容忍的,是无伤大雅的。事情就是这样,有时看似毫不相干的两件事,到最后总结起来却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这一次同一首歌的到来。
        5月18日,对小城来说也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小城在那一天以前是庸常的,就像中老年人每天早上都要到恩波广场去晨练那样,但同一首歌要来了。很多歌星要来了。这就显示出了不平常。李桑烟那一天穿过不平常的空气来到单位。她的内心也是不平静的。丈夫几次说,要是能让他亲眼看看毛阿敏,做什么都带劲。李桑烟在满街的广告上了解到一个信息,这一次毛阿敏也会来。她有点蠢蠢欲动,要是能搞到一张票,能让丈夫去见见毛阿敏多好,这多多少少能减轻自己内心的负疚感。李桑烟明白,自己和孙廷上了床,虽然很多时候只是言语的满足,只是一点物质的满足,比起丈夫那健壮的体魄,孙廷简直就是一杆芦苇。但她需要孙廷,好像除了物质以外,孙廷也会带她喝喝茶,也去泡吧,或者还能去世纪大厦顶层购物。虽然报上有人称那种生活是时尚的,但却是糜烂的,但李桑烟还是喜欢的。她想,是奢糜而不烂。
        李桑烟到办公室就给孙廷去了电话,说,孙廷,你给我一张票。孙廷依然是利落的,毫不含糊又不失温存,他说,票他是有5张的,但是丈人丈母说,这么多明星他们这一辈子只能碰上一次,就要了两张,另外,小姨夫妻俩要去了两张,剩下一张理所当然地给了妻子。孙廷强调一句说,桑烟,我想着今晚能见到你的。所以我不多要一张票,免得被她拉着一起去。
        李桑烟听着孙廷那合情合理的说法,也觉得那样的安排特别合情合理。自己怎么能要求那么高呢。她打听了一下票价,说有五六个档次,1270元,980元,650元,200元,80元。孙廷到底是有钱的,据他说那些票都是二档的,那么,这样五张票,就得化上五千元了。五千元去看演出是什么概念。李桑烟知道自己无法演算了。她的心情无比的懊丧,前几天丈夫说起,阿烟,80元的票子能不能见到毛阿敏。李桑烟说,算了,我们等两个月以后看电视转播也不错。丈夫说,好的,好的。
        李桑烟打开电脑,她还有一大堆材料需要打印。最近的会议特别多,也不知道每天开那么多的会干什么。好像听谁说,你也开会,我也开会,你也发言,我也发言,谁来落实。那么,我就是那个落实的人吧。把他们开会的过程记录下来然后印出来发出去。事情就完了。李桑烟刚把一个文件打完,孙廷来了电话,说,他妻子不去看同一首歌了,要去杭州购物,说,今晚有许多上海服饰要在杭州亮相。这样,票就多出来了。孙廷说,我就在你单位门口,你下来吧。
        李桑烟就下去了。李桑烟本来是不想要那张票的,但是,他不想辜负了孙廷,无论从哪方面说,孙廷还是真诚的。李桑烟进了孙廷的车,孙廷自然就抱住了她,还把自己的头埋在李桑烟的胸前,这么温存了三分钟,李桑烟就出了车,回到办公室。
        李桑烟拨了一个电话给庄严。说,庄严,票。我有票。庄严说,什么票。李桑烟有点情不自禁的样子,说,同一首歌,你不是想见毛阿敏吗?今晚你就能见到她了。
        庄严在电话里也被李桑烟感染了,有点语无伦次,说,粽子叶买好了。阿爸的病情稳定了,医生说,等体温正常,身体恢复一点,就给动了手术。李桑烟说,庄严,你傻了吧。
        庄严说,我是傻的,阿烟,刚才工商所的人又来了,要把煤气瓶搬走,我看他们搬不动,就帮了一把,现在想想后悔死了,阿烟,我们的店又要关门了。
        这个店真是开不下去了。李桑烟想。从开年接手到现在,开业也不过三个半月,工商、税务、防疫、城建,哪一个部门不是雄纠纠气昂昂地踏进来,然后检查卫生,然后检查证照,李桑烟想,我还能指望这家破店什么呀。钱赚不到半分,晦气是一肚皮一肚皮地受。这样下去,肯定要得个鼓胀病。
        李桑烟放下电话的一瞬间有了很多的念头,去工商所找史所长,前一次那个史所长好像是有所暗示的,说是看李桑烟的态度,好的态度就有好的结果。李桑烟想,就凭你那个秃头,我能有什么好的态度,她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样子。于是就有了第二次的冲击,而且冲击的力度加大了。那么,叫孙廷出面?想想又不合适。孙廷是著名的律师,叫一个著名的律师去工商所要回一个煤气瓶有点搞笑。李桑烟想不出一个好的办法。她想,先回家吧。
        她去主任那里请假。主任说,李桑烟,同一首歌的票本来是替你要一张的,但部里说,临时工一律不考虑。李桑烟突然被这句话撞了一下,她觉得有点痛,但不知道哪里痛了。原来单位是有票的,那么,只有她一个人不在考虑之内。
        算了。算了。再也不要看他们的脸色了。李桑烟在心里吼了一句,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走出了主任室。
        李桑烟这样忧心忡忡的样子出现在小店,庄严从厨房出来。庄严上身穿一件白色斜襟厨师装,下身却穿了一条运动短裤,脚上穿了一双高帮防滑运动鞋,这样的装扮有点滑稽。而他的表情也与厨师的身份格格不入,写满了忧国忧民四个字,让沮丧的李桑烟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桑烟一笑,庄严也跟着笑了起来,庄严打开电扇,说,阿烟,热坏了吧。李桑烟看一眼庄严,就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庄严转身去厨房端出一碗肉丝豆腐,他知道李桑烟特别喜欢吃他做的肉丝豆腐,他看着李桑烟突突突地吸着吃,觉得很快乐。他是很疼李桑烟的。李桑烟吃着肉丝豆腐,觉得气也消了一半,自嫁给庄严,李桑烟就觉得庄严研制出来的肉丝豆腐是天下无双的。
        夫妻俩就在这间破败的小店里商讨小店生死存亡的大事,李桑烟抬头看看庄严疲惫的样子,就说不要开店了。庄严不同意,他说,无论怎么样辛苦他都是愿意的,钱是没赚到,但一家四口的嘴混过去了,说明是赚到了吃饭的钱,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吃饭吗?
        李桑烟凝望着自己的丈夫十分认真的表情,突然觉得悲从中来,吃饭吃饭,人活着哪里只是为了吃饭啊。但这么一问,把李桑烟自己给问住了,那么,吃饭以外,还有什么让我们一家四口向往的,李桑烟悲切地想,如果向往是可以的,那么,她就想要一套宽敞的房子,可以不让十岁的儿子和八十岁的父亲住一个房间;想要多余一点钱,可以买一台空调,气候一年比一年热,电扇一年比一年旧了。吱吱嘎嘎地响,总有一种要俯冲下来的恐惧。另外,庄严也该有一套像样的西服,上次同学会,穿了一件自己认为好的夹克,到屏东山庄门口被看成是企图入室盗窃前来踏看地形的。自己呢,也该去买几套好一点的衣服了,俗话说,人靠衣装。另外还想要一套上百元的化妆品,女人一爬上三十五,如果不好好对待这张脸,就会像被梭子枪打中了,满脸的斑点。最重要的是,李桑烟是喜欢画画的,现在日日为了生计担忧,她已经没了那感觉,画笔、颜料、画布、还有那些架子,都堆在阳台上,作为要处理的废旧品。那么,要是有钱了,我就能重新拿起画笔。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啊。
        向往归向往,眼前的李桑烟无法回答自己这个接近小资的问题,她说,庄严,我真的不想开了,起大早贪天黑,我们就吃了一口饭,那么,我们不开店就吃不上饭了。不开了。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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