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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冥花正开

发布: 2011-10-20 20:05 | 作者: 方格子



        李桑烟看着孙廷,这个曾给予她快乐的男人,这个教会了她懂得生活质量的男人,此刻仿佛是无助的。李桑烟忍不住握住了孙廷的手,同时,她把自己的唇贴上去。孙廷就是在那一刻甩掉她的手的,并迅速用左手边的湿毛巾擦了擦手。然后说出一个字:脏。
        李桑烟这个时候想明白了一件事,以为所有的一切是隐匿的,是旁人不知的,是暗夜的玫瑰,盛放与枯萎都是自生自灭的,原来并不是,眼睛无处不在,像自己的影子,无论是否有光,都是存在的。李桑烟没有说话,事实上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说。孙廷说了,孙廷说,桑烟,那么多的路,你怎么就走了这一条?
        李桑烟有点机械地说,孙廷,那么多的路,我却没路走了。我父亲住院要那么多的钱,我儿子成绩那么好,而我却没有给他一个好的环境,还有,孙廷,你开着宝马车穿着合体的衣衫,我家庄严几年都没一套新衣。
        孙廷说,那都不是理由,是你自己,是你自己要的。是不是?我开着宝马,是的,我有钱,但是,桑烟,我起早贪黑赚钱的时候,庄严在哪里?
        李桑烟突然觉得孙廷真是说到点子上了,是的,一切的改变都是我自己要的。是的,我想要过好的生活。上高档的餐厅,逛精品店,在咖啡屋享受高雅。还有,我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生活,我现在有钱喝茶,有钱外出旅游,如果这一切都是孙廷你说的高质量的生活,那么,我现在都有了。
        李桑烟开了一个房间,在新天地,李桑烟说,孙廷,来不来,我都等你,但是,我只等你一个小时,然后,李桑烟在一个小时之内等来了孙廷。李桑烟和孙廷在这个陌生的房间完成了最后一次倾诉,两个人甚至没有一句话,那时,李桑烟发现自己是冷漠的,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正像那幅画,重重的丛林,一条路,走过去了。繁华落尽的苍凉。是的,孙廷说得也许是对的,也许我是堕落了,但是,要从哪一方面来评判?有了物质的保障,我的精神生活不是充实了吗?也许那是平面的,不是内心的,但是,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我们能够说出一句高尚的。李桑烟躺在孙廷怀里想,谁能告诉我,我这样的生活是堕落吗?那么堕落给我带来的是什么呢?与过去那焦头烂额的生活相比,我的堕落是不是算不算堕落?李桑烟就这样问自己。她不要答案。所以是不出声的。
        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了电话。父亲在电话里说,阿烟,你回来,你回来。
        李桑烟听出父亲的声音有点颤抖,告诉父亲说,大约要两个小时才回来。李桑烟的老家在江的对岸,是一片沙洲。
        李桑烟在孙廷痛苦不堪的情景之下走出酒店的大门。李桑烟打电话给庄严,她想让庄严和她一起去,电话通了,但庄严说了一句就挂了。
        李桑烟再打过去时,却关机了。李桑烟这时心里有一点莫名的空泛,她说不出这感觉来自哪里。她想,这一生也只有庄严对自己好了。但是现在庄严却把电话关了。这让李桑烟心事重重又心烦意乱。
        李桑烟是包了车去的老家。父亲不在家,邻居说,阿烟,你爸去你妈坟头了。李桑烟这才想起父亲说过的,母亲的坟头塌了,父亲说,他梦见母亲对他说,我的床都被雨淋湿了。你来帮我的屋修补修补。当时李桑烟听父亲这么一说,心酸得不能自己,她想,母亲是可怜的,活着的时候没过一天好日子,死了还不能躺到温暖的床上。她几次想要回来看看母亲的坟,但始终没有来。
        现在,李桑烟走上那一条弯曲的山路,隆冬了,草木都枯了,小路也被冻得苍白无比。李桑烟远远看见父亲在母亲的坟前,她急急地跑了起来。
        父亲说,阿烟,我知道,你过得很难。你很苦。李桑烟吓一跳,说,阿爸,你说什么呀。父亲说,阿烟,都是我害你的,我那病化了你那么多钱。李桑烟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庞流下了泪水,不多一会儿就被风吹干了。李桑烟走过去,挽住了父亲,说,阿爸,妈不在了,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父亲突然跪下来,对着母亲的坟磕个头,说,是我不好,我生病,阿烟才要去做那事的。你骂我吧。
        原来父亲都知道了。父亲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怎么那么不小心呢?李桑烟跪下来,深深地埋下头。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那样跪着。她想,这世界本身就充满了错误,需要一切从头开始。我们都是有罪的。我们这一生就是为了来赎罪的。那么,就让我跪一辈子。再也不要起来。
        从老家回来后,李桑烟就把自己关在家里,父亲说,他还是在乡下好一点,那里空气好,加上和母亲也离得近,想说说话了,走十分钟就能到坟头。庄严近来却是有点神出鬼没的,那一天回来后,李桑烟没有问庄严怎么把手机关了,庄严自己就告诉了李桑烟,说,阿烟,那一天我本想去买几瓶酒的,走到半路被几个同学拉去了,你知道我从不和他们联系,他们那天非要带我去坐坐。
        李桑烟问,你们去哪里了?
        庄严说,阿烟,他们带我去茶楼。阿烟,不去不知道,哪里什么吃的都有,早上进去,不回家也行,还有,那天我们还碰到一件怪事。
        李桑烟说,现在还有什么事情是怪的?
        庄严说,那一天,有个女的来推销。
        李桑烟打断庄严的话,推销?她是谁?你们认识她了?
        庄严说,阿烟,我没有理她。我那个同学留了她的一张名片。
        仿佛在头顶有个庞大的玻璃球,顷刻之间爆了,细碎的尖利的末屑撒在李桑烟的身上,她感觉出了疼,那种疼像血脉,遍布她的全身,使她有了不可预知的惶恐。她发现自己颤抖起来,一阵一阵,怎么也克制不了,像寒冬的风里,破了的窗纸,发出哗哗的响声,同时,她慢慢地倒了下来。
        是春节后的事了。李桑烟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出去做事了,她整天呆在家里,庄严问她怎么没上班,李桑烟就说,不去了。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庄严说,阿烟,你要调到外面去?那不好,我和儿子离不开你的。
        李桑烟笑笑说,我也离不开你们的。我是说着玩的。庄严,你最近不打麻将了?庄严说,也打的,我的那些同学,他们都到宾馆包了房间打麻将。他们非要叫我去。李桑烟说,庄严,好像我们该去找一份新的工作了。
        庄严说,阿烟,我是想过这个问题的。等天气暖和一点了,我们俩再合计合计。
        李桑烟呆呆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暖和一点。
        这期间,女人曾有电话来,她对李桑烟的转变有说法,她说,桑,你已经不是你了,你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完成一件事,这件事就是用你自己去赚钱,过你想过的生活。
        李桑烟说,我想换种工作。我累。
        女人说,我们都是戴罪之身,从出生到死亡,我们都是无法选择的。
        李桑烟说,我想静一静。
        女人说,等哪天你好一点了,我们再约。我们也该坐下来说说话了。
        然后就有很长一段时间,李桑烟只是做一个家庭主妇,她很早就起床了,先给儿子准备好早餐,再接着睡一会儿,庄严醒来的时候,他们就说说话,大都是说以后找个什么工作,这一段时间是李桑烟最舒心的。
        这天早晨,李桑烟和往常一样烧饭,洗衣,然后,她翻了一会儿书。有一两次,李桑烟拿起画笔,但她又迅速放下了,她就去洗手,一遍一遍,她想,是洗不净了,那么,就不要再想作画的事吧。大约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李桑烟就想着要出去,她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庄严早上就出去了,大约又和他的同学在打麻将。那么,自己是要到哪里呢?书店?服装店?咖啡馆?李桑烟好像都不想去,她在街上走着,有点百无聊赖的样子,然后,她坐上三轮车,说,随便你带我到哪里,我想吹吹风。这么说时,李桑烟深呼吸了一下,她说,好像有很多花开了。三轮车夫说,是的,湖边的杨柳发芽的,桃树也开了。李桑烟说,是吗?那就去湖边吧。好像春天来了。
        李桑烟从三轮车上下来,她沿着湖边走着,湖水似乎绿了,湖旁边的世纪大厦像是刚洗刷了过。李桑烟太熟悉这里了,她记不清有多少次,自己就在那幢大楼里,一次次地被人使用,然后收钱。
        李桑烟走着来到了大厦的广场,那里,有一个大型的音乐喷水池,鸽子在乐曲声中自由地飞。李桑烟忽然感觉日子真是美好啊,你来我往,都是快乐的,都是吃饱穿暖了,然后享受生命的。她仰起头来,就在李桑烟抬头的一瞬间,看见庄严从世纪大厦出来,他是被女人挽着的,女人不时回头看看庄严,满眼的迷离。这个女人曾一步一步引导着李桑烟迈向另一种生活。这会儿,他们走得很慢,有点疲惫不堪的样子。然后,庄严和李桑烟就四目相对了。女人站在旁边,没有言语,她看着李桑烟面无表情的样子,微微笑了笑,然后,转过身,走了开去。
        李桑烟看着女人还是体态优雅的样子,她慢慢地朝前走着,走着,风吹起了她的头发,那长发是柔顺的,是营养丰富的,女人就在风里渐渐地消失。李桑烟发现自己再也看不见女人了,只有春天祥和的风轻轻吹来,拂过她和庄严的面庞,然后,一点一点散开去。
        儿子曾经问过李桑烟,说妈妈,你的理想是什么。李桑烟想了想说,妈妈现在已经不能谈理想了,妈妈有的也只是梦想,不像你啊,你是要有理想的。而且要有远大的理想。儿子问,远大的理想是什么。李桑烟想了想说,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儿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又问,妈妈,你是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吗?
        (原载《飞天》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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