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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三种

发布: 2011-11-17 18:08 | 作者: 帕蒂古丽



        一个“二转子”的家族记忆 (系列小说节选)       

        之一、
        大梁坡不流行文字。村里凡能找到的报纸,都是卷莫合烟、擦屁股、糊顶棚、糊墙纸用的。村里少数民族识字的,就爹爹加上扎旦和 “里通外国的右派”亚森这三个人。
        那个时期,报纸在大梁坡突然吃香起来。你看到的报纸是维吾尔文和哈萨克文的,是那种用新文字母拼写的,不是像爹爹放在木架子上的那些经文那样的阿拉伯字母。爹爹不读报纸,报纸都是由年轻的造反派扎旦和穆纳瓦尔读的。爹爹在炕上盘腿卷莫合烟,爹爹手里圈莫合烟的报纸是印着阿拉伯字母的旧报纸,那些字母随着爹爹的拇指和食指的转圈,蜷曲扭动着。你看看木那瓦尔手里手里的新报纸,再看看爹爹和亚森手里卷烟的发黄的旧报纸,你看得出上面的两种字是不一样的。新报纸上的字更像是你正在学的拼音字母,卷烟纸上的字跟爹爹读的《古兰经》上的字一模一样。你两种字都不认识,你刚开始在汉语学校里学方块字。家里唯一的煤油灯就亮在这圈坐在炕上,听扎旦和穆纳瓦尔轮番读报纸的维吾尔和哈萨克村民中间,你可以借着这里的亮光照着课本学汉字。
        你看见亚森也在用食指和拇指捻细细的莫合烟,烟卷被他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捻得越来越硬,亚森还不时地用湿红的舌尖去舔,用口水湿润纸的边缘,好让烟卷黏合在一起。那根烟下面粗,越到上面越尖细,细到只有一层薄纸皮拧在一起,亚森的手不断地在尖细的顶端抚捻,你想起了弟弟早上起来撒尿的家什,包皮被尿憋得嫩滑透亮,像是从湿土里刚扒出来的蚯蚓。
        你趴在爹爹和亚森之间,一边斜眼睛看着亚森卷烟的手的动作,一边开始扯胯下的裙子,那件张开着墨绿色叶子的裙摆,被你用两只手拧成了一根巨大的布棒,你把硬邦邦的布棒费力地顶在耻骨下,然后很惬意地趴在那根布棒上,布棒慢慢地变软,你再次翻起身,把它拧紧,布棒一遍遍地在身子底下散开变软,又被你一遍遍地拧硬,塞在身子底下,压住。这个游戏,在每一个念报纸的晚上继续着,屋子里一屋子的都是男人,只有你一个女的。你向四周看看,似乎没有人注意你,你继续着你的游戏。读报纸的声音时而让你厌烦,时而让你亢奋,时而让你觉得困倦。
        在你读汉族学校以前,你家里没有人懂汉字,妈妈是甘肃天水的回族,不识字,爹爹是维吾尔族,从小熟读《古兰经》,村里维吾尔族和哈萨克人都叫他毛拉,回族和汉族人叫他裁缝。你家里爹爹和妈妈的戏,按说是很难唱到一处去的,干活倒是能干到一处。爹爹踩着缝纫机唱维吾尔族的木卡姆,妈妈在一旁帮着手工锁扣眼,缝衣服边,边做活边捏着尖细的嗓子唱她的回族花儿。
        你家里的土炕上铺着和田来的毡匠擀的花毡。那些毡匠住在你家,你看着他们用粗羊毛擀出一张跟炕面一样大的土灰色羊毛毡子,再把细羊毛染成各种各样的颜色,擀出一块块五颜六色的小毡子,用剪刀把彩色的小毡剪出各种好看的图案,图案里没有你喜欢的小动物。曲曲直直的线条和三角形、菱形以及多角形图案,还有那些弯弯绕绕的植物花卉,像是葡萄枝叶,又像是西瓜的藤蔓,那些对称、并列、交错、连续、循环的花纹,都是你在爹爹那些经卷经文的边框上看熟了眼的。你看着毡匠把图案贴了一圈又一圈,再在毡子中心贴满花花绿绿的大花纹,又用碾子把那些图案和花纹牢牢地擀到白毡子上,直到那些图案和花纹像是本来就生在毡子上的一样,用指甲去抠、用手去撕都撕扯不下来。
        维吾尔族的大花毡上,叠着大红大绿的被子,那些被子面都是妈妈的陪嫁,开满脸盆那么大朵的牡丹和菊花,还有大红喜字,有绸子的,也有花布的。炕上摆着中间圆滚滚的蓝布绣花八角枕,跟维族人家蓬松的羊毛四角方枕绝然不同,枕头上的鸳鸯蝴蝶是妈妈亲手绣的,那些彩色丝线绣的鸳鸯蝴蝶和羊毛花毡的几何花纹放在一起猛一看,像是一个回族媳妇睡错了炕头。维吾尔族的爹爹和回族的妈妈一辈子就是睡在这样的炕上,把毡子睡旧,被子睡破,枕头睡烂。一直到爹爹睡进黄土里,他们才分开。
        爹爹老家在喀什伽师县,12岁学念经和裁缝手艺,他会种瓜和果树,却不会种庄稼。在大梁坡不会种田的人就是个低能的人,“大锅饭”的时候,村里只能安排他去戈壁滩上挖柴禾。村里食堂里的大灶像一个无底洞,多少柴禾填进去都能变成灰。
        大热天,你和弟弟跟着爹爹去挖柴禾。爹爹赶着毛驴车唱歌,黑驴听惯了爹爹的歌。那些歌在你听来调子都差不多,你知道,爹爹经常跟邻居说起这些歌就是维吾尔族的木卡姆。在你更小的时候,穆纳瓦尔还没参加造反派,他想跟着爹爹学木卡姆,抱了都塔尔来你家,还给爹爹行了礼。就在边上的那间小房子的炕上,一大排年轻人围着爹爹坐着,眼睛里满是羡艳和仰慕。爹爹说话的声音有点异样,不像平时硬绷绷的,很像在重要的仪式上诵《古兰经》那样,很高亢很有弹性,尾音拖得很长。听了爹爹唱木卡姆前诵经般的语调,你忽然也想学木卡姆。屋子里是一堆男孩子,只有你一个女的。穆纳瓦尔时不时对你眨眨睫毛飞卷的大眼睛,总在趁你不备时用肘子碰碰你的小腿,你的小腿就在他弹都塔尔时莫名其妙地微微颤动一下。
        后来爹爹说,穆纳瓦尔就会弹都塔尔,嗓子像公鸡叫,学不了木卡姆。你觉得爹爹像是喝醉了在说醉话,不以为然地看看爹爹。你觉得穆纳瓦尔一头黑亮的卷发,长得浓眉大眼像个演员,在村里是有名的歌手,谁家结婚,都请他去弹唱,那些歌都是他即兴编的,能把姑娘们逗得很开心。爹爹眼睛里有一丝失望,不知道是为穆纳瓦尔,还是为你的不以为然的目光。爹爹就不再说话了,自顾去驴圈给他的驴饮水。爹爹一边给驴饮水,一边在驴圈里唱木卡姆,惹得那头听惯了木卡姆的黑驴一个劲地打着响鼻应和。
        每天早上爹爹给食堂去砍柴,把你放在食堂旁边的托儿所里,你不愿意,每次都哭着跑回食堂来找爹爹。食堂里做饭的是史木匠的老婆,一个泼辣的山东女人,一头短发,用发卡往耳朵背后别着,说话粗声大气,跟男人一样,抽起莫合烟来,比男人还凶。
        马扎英跟爹爹说:“你这犟丫头跟我家小丫头樱花同岁,我认她当干女儿了。”马扎英转过脸对你说:“丫头,以后跟我回家去。”
        你不肯,要跟着爹爹去砍柴禾。马扎英对你瞪眼:“干妈给你那么多好吃的,吃完就不认账啦?”她又转了脸冲着爹爹笑:“都说这二转子聪明,还真是的,你这丫头,恐怕我那两个丫头脑子加起来也不顶你家一个。”
        “还是上汉族学的孩子聪明。”爹爹应和着。
        爹爹忙着从毛驴车上一捆一捆往食堂门口卸柴禾,卸完了,洗了手,端起一碗开水蹲在食堂门口歇着。马扎英追出来问:“裁缝,丫头她娘的病好点了吧?”
        爹爹默不做声放下碗,从褪色的中山装的一只口袋里摸出莫合烟袋,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摸出半片报纸,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撕下一小块,从烟袋里捏了一小撮烟丝放在纸上开始卷。马扎英斜着眼说:“你个裁缝,是不是看不起老婆是回族,两个人不往一处睡,女人的病不就越来越重了?”
        爹爹停下卷烟的手,抬眼看着马扎英:“哪里的话,天天睡一个炕,还有啥看起看不起。不信你问丫头。”
        马扎英一摆手:“去,丫头懂个啥,毛还没长齐呢”,瞄了瞄爹爹的脸色加了一句:“裁缝,我马扎英脸皮厚得像牲口一样,连你们夫妻的这个事都问,你不要对我肚子胀。我是看着她妈成了这样,你一个男人家带着这些孩子可怜。”说完就去锅台上张罗饭菜了。
        你不知道妈妈得了啥病,也不知道为啥马扎英要说爹爹可怜。你上汉族学的决定,就是那天你听爹爹跟马扎英说起的。马扎英说,上汉族学,这丫头将来可以做个大翻译。说完还让你伸舌头给她看,你舌头一伸就舔到了鼻尖,吓了她一跳:“呀,这二转子脑瓜子聪明,连舌头也比咱们汉族人长。舌头长,学话学得快。”你还不知道,上汉族学和民族学到底有多少不一样的,不就是学汉字和汉话。马扎英的话让你觉得你学这些也不会很难。
        爹爹给你做了书包,用裁衣服剩的一块蓝色华达呢布,对叠起来,把两条边缝住,像个维族人的褡裢。有一次一个白胡子老人拄着木杖在门口乞讨,你看到他背着的那个布包,跟你的书包几乎一样,只是那上面得线脚是用手工缝的。爹爹让你从面袋子里挖出一碗面粉给他,你端了面粉过去,老者一边向你说塞瓦布(真主赐福你),一边取下肩上挂着的蓝布袋子,张开袋口,让你把面粉倒入他的袋子里。面粉扑起来,扬到了老人的胡须和睫毛上,你看见他洁白的胡须颤动了一下,很可惜的样子,目光追逐着飘起来的面粉末,两口古井一样深陷的眼窝里有点责怪你的浪费,接着涌出一丝遗憾,他说:“好人家的女孩子,应该把头巾搭起来。”他说完背了袋子,拄了木杖,转身离开,你看着他穿着灰布长袷袢的背影往邻居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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