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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三种

发布: 2011-11-17 18:08 | 作者: 帕蒂古丽



        孤坟

        大梁坡西边的那块汉人的坟地越摊越大,快要跟村子连起来了。坟滩上不长草,只长盐碱,白花花的,土都是塘土,赤脚走在上面像踩在灰上,一点重量都没有,刮一小股旋风,塘土就扬到半天上,坟堆上像是长出了土黄的头发,在半空里甩了一圈又一圈,把这个坟头上的土甩到那个坟头上。村里人说,这可能是死人被活人吵醒在串门。只要有人来,坟滩上的塘土就能热闹一阵子。
        这一片坟滩的塘土到村庄北边尹文福的孤坟上串门,要有很大一股旋风吹上老半天,这些生前喝糊糊、吃苞谷面的亡人,一般都不愿费那么大的力气,跑上大半天才串上一座坟。这样一想,尹文福的坟就更孤单了。
        尹文福的坟很大,在村庄北边的野地里,堆得像座小坡,他睡得很舒坦,没有人跟他挤。为了给他下葬,依布拉英和大梁坡村的人费了不少的劲。
        大梁坡村代销店的大铁锁天黑被人撬开了,丢了一些红糖和棉布。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传说,是尹文福自己用钥匙开了锁,偷了东西给坐月子的老婆和刚出生的孩子,再把锁砸坏挂在门上给人看。
        中午,村里有人看到抹了脖子的尹文福,尸体横在麦地里。尹文福七十岁的老娘正伺候他婆姨坐月子,大梁坡没有人敢告诉他家里人实情。人死得突然,做个棺材得三天,六月天,死人晾在野地里,怕就怕给狼和乌鸦叼了去。
        “狗日的,有我在,看谁敢来叼我兄弟的半根汗毛。”依布拉英带足了莫合烟,皮大衣往身上一背,抗着铁锨、坎土曼到野地里看死人去了。
        依布拉英一个人进了野地,在村庄北边的麦子地里找到了尹文福。
        依布拉英看了看躺在麦地里的尹文福,“老弟,不能躺在这里,我得挑个地方给你挖一个坑”。
        尹文福的眼睛也看着依布拉英。
        依布拉英说:“连我你都不放心,不放心你就睁眼看着!老弟,你躺的这块地是庄稼地,不是不让你睡在这儿,是怕浇水的时候,把你浇湿了,躺在湿地里,天天跟尿了床似的,多不舒服!”
        依布拉英用一根木棍敲了敲麦子埂子:“这里也不能躺,人过来过去踩在你身上,多不踏实!”
        依布拉英走了几步,用木棍戳了戳麦地边上的一块土:“这里碱太大了,天天吃盐碱伤肾。”
        依布拉英在麦地外面绕了几个圈回来,在尹文福脑袋边上蹲下来,圈了两根莫合烟,插了一根在尹文福嘴边,又把另一根插进自己嘴里含着,擦了根火柴发给尹文福点上:“老弟,知道你不抽烟,点着了薰薰苍蝇、蚊子!”
        依布拉英看看尹文福,尹文福嘴角好像微微有了些笑意,依布拉英满意地给自己点了烟。
        “我给你瞅好了地方,就是离这里五十步远的芨芨滩那块。你看那里的芨芨草长得多结实,那地肯定有劲,边上还有几棵野柳树做伴,夏天热了,好歹能给你遮点荫凉。”依布拉英拔了一捆芦苇,盖在尹文福身上,又折了几把麦子,盖住了尹文福的脸和脖子。
        依布拉英把坎土曼、铁锨都扔在芨芨墎子上,开始打量这块地。
        这芨芨墎子有磨盘那么大,怎么说也长了十年八年了,能长草说明地气旺。依布拉英踢子踢那丛密密实实的芨芨草:“老兄,你腾个地方给我老弟吧!你要是不肯让,等我给老挖好的地窝铺,再把你栽在他屋顶上,他在下面睡他的,你在上面风光你的,你看咋样?”
        依布拉英往手上唾了口口水,抡起坎土曼从芨芨墎子的边沿一坎土曼,一坎土曼地挖了过去。坎土曼稍一碰到芨芨根,他就紧让远一点,坑的边缘越来越大,依布拉英满意地瞅瞅, “这个芨芨墎子挖下来,一个骆驼都能埋下了。”
        坑越挖越深,芨芨根扎扎实实地往地底里盘,越挖越硬,坎土曼下去像砍在石头上,发出“吭、吭”声。堆在大坑四周的土把太阳光全都挡在了外头,坑深得像洞穴一样,挖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依布拉英爬不上来了,村里的人只能把土豆、馒头和白酒放在篮子里,用绳子吊下去给依布拉英吃,再把皮大衣扔下坑,夜里依布拉英就睡在坑里。
        到了第三天下午,来了几个村里的壮汉,用绳子拴住芨芨墩子往坑沿上拉。依布拉英满脸泥巴仰头看了看坑沿上巨大的芨芨墩子,掏出火柴想点烟,火苗一闪就灭了。
        依布拉英冲着上面喊:“火柴受潮了,扔包新的下来。”新的火柴还是擦不着,有人冲坑里的依布拉英喊:“怕是鬼吹灯,赶快上来,不然你就没命了。”
        依布拉英拉着扔下去的绳子吃力地爬到坑沿上,刚上来就一头栽倒在土堆上。依布拉英躺在地上说:“啥鬼吹灯,坑太深,没空气喘不过气来了。”
        依布拉英把盖在尹文福身上和脸上的芦苇、麦子收了一堆,放在麦地埂子上用火点了,好取取暖,也好赶赶那些绕着尹文福的尸体的绿头苍蝇。
        这些苍蝇陪了他三天,依布拉英听着它们嘤嘤嗡嗡地叫,像是在叫尹文福的名字,它们围着那堆盖在尹文福身上的芦苇和麦子乱飞,动不动就叮在上面舔沾在芦苇和麦子上的血。依布拉英不停地挥着手帕驱赶它们。
        白天它们被依布拉英赶到一边,去叮旁边溅了血的麦子和泥土,到了晚上,依布拉英盖了羊皮大衣睡下来,那些苍蝇招架不住野地里的冷风,就来钻依布拉英的羊皮大衣。这些贪婪的家伙,白天尝够了人血的腥味,晚上就围着依布拉英带膻味的羊皮大衣,沾点热烘烘的羊臊气。
        这些苍蝇这样来来去去,在依布拉英的身体和尹文福的尸体间叮爬翻滚,连依布拉英都觉得,他的身体和尹文福的尸体的味道,已经分不出有啥不一样了。
        有只蚊子飞进了尹文福的眼睛里,依布拉英趴在尹文福的脸上吹了吹,眼睛很干,依布拉英用手帕把蚊子抹掉,又揉了揉尹文福睁着的眼睛:“老弟,你睡一会儿吧,我替你赶这些苍蝇蚊子。”尹文福似乎放心了,合上了眼睛。
        依布拉英对苍蝇蚊子说:“你们叮我吧,顶多叮几个包,几天就平了,别欺负不会动的人,他脖子上已经那么大一个血口子了,血都流干了,叮了也没多大的油水。”依布拉英挥挥手帕,那些苍蝇就全回到了依布拉英身上。
        尹文福的棺材是史木匠这辈子做过的最大的棺材,他在山东老家给地主做的棺材也没有这么大。
        瘦小的史木匠钻进去试着睡了睡,出来对他老婆马乍英说:“里面宽敞的很,可以睡下我们两口子了!”
        棺材从史木匠家运出来的那天,史木匠拆掉了小院子门,推倒了半个院墙,那口来不及上油漆的棺材,摆在史木匠家窄窄的院子里,像一间木头房子。
        史木匠躺进去试棺材的时候,依布拉英就估摸着棺材做好了。
        第四天天麻麻亮,睡在田埂上的依布拉英就听到了嘎吱嘎吱牛拉木轮车的声音。他爬起来裹好羊皮大衣,站在麦地埂子上朝麦地那头一看,那口巨大的白棺材浮在一地的麦子上,像只大船一样朝他站着的地方漂过来。
        依布拉英蹲在地上,把尹文福脖子上、脸上的麦秸、麦芒一点一点捡干净,把他手里的那把刀子取下来,用手帕包起来,放进了羊皮大衣的口袋,等他做好了这些再站起来的时候,那口大棺材就被几个村里的壮汉抬下牛车,放在他的脚边上了。
        依布拉英从野地里逮了一只小绵羊来,提着四条腿放在棺材上,在羊头顶上浇了些白酒,那小羊战兢兢地站在棺材上,四处望望,一动不动,依布拉英急了,对着羊大声叫唤:“我老弟往生,要你给他领个路,谁要你来这里站岗哨了,你这小畜生。”说完抓住领生羊的犄角,往一只耳朵里浇了半瓶烧酒,领生羊受了惊跳起来,绕着棺材边沿趔趄着跑了几圈,跳下棺材,慌张地撒腿往西跑了。
        尹文福穿戴得像个地主老爷一样,头朝西边躺进宽大的棺材里,棺材盖子合上了,村里的汉子们开始往棺材上填土。
        依布拉英围着他挖的大坑走来走去,一边转一边嘟哝:“糊里糊涂就往里面填土,你们看清楚了没有,下葬的是我。你们埋错人了!躺在坑里的是明明是我,你们咋把我给活活地埋了。”依布拉英两手捂住脸,蹲在土堆上大声地哭喊。
        黄土一锨、一锨重重地落下去,盖在白皮的棺材上……
        大梁坡北边的那块野地里,多了个大大的孤坟包。从村庄这边看过去,坟包上那个巨大的芨芨草墩,像个会变色的大瘤子,春天绿了,夏天黄了,秋天白了,到了冬天就变成了灰色,不像坟堆旁的那几棵红柳,一年四季都是血红血红的。
        依布拉英说,那是尹文福的血脖子。他还说,自从给尹文福挖了那个又深又大的坑,他觉得自己一直睡在那个坑里,没有醒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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