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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三种

发布: 2011-11-17 18:08 | 作者: 帕蒂古丽



        你染好头发那天夜里,村里正好演样板戏,喇叭上通知一家老小都要去。爹爹收拾好了家里的事情,催着你包好头巾出去看戏。
        赶到公房前样板戏已经开始了,爹爹挤到哈斯木旁边问演得啥戏,哈斯木裹了裹破旧的袷袢,怕冷似的低声说:“听不懂嗷嗷嗷喊叫些啥,叫你女儿翻译吧。”你很高兴,那上面说的、唱的你全都听得懂。台上的戏很热闹地在演,爹爹跟哈斯木蹲在一旁,卷了莫合烟,抽着烟喧起了荒。
        那些年,村里会唱几句的都去演样板戏,村里的汉族、回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都被大喇叭像赶羊一样,赶到村里的公房前看样板戏,他们听着嗷嗷嗷的叫声站着打瞌睡。那几个戏演了一遍又一遍,唱词、念白你都能背下来了。
        你的头发长出来很长了,还是黄黄的,你不再相信乌斯曼可以把头发染黑。你辫了两条小辫子,觉得你这样看起来有点像那些回族的表妹了。本来不怎么爱搭理你的表哥,也开始带你跟一帮回族人去上户地看秦腔。那边甘肃、陕西的回族多,经常会有剧团演出。秦腔拖着长长的陕西和甘肃腔,念白像是回族亲戚说话的味道,你听着一点也不觉得生疏。那次看《宝莲灯》,你在后台看到那个演沉香母亲的大肚子女人,把肚子用白布缠得平平的,再穿上戏服上台。下了台休息,女人就把肚子上的白布解下来,让肚子里的孩子松活松活。你猜想着她那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也想把那肚子劈开钻出来。女人一边化妆一边抽烟,估计孩子在肚子里也是腾云驾雾,被折腾得像台上的沉香一样上滚下翻。你实在喜欢她的化妆和戏服,你站在台下着迷地看着她,慢慢地忘了自己。你觉得自己快要变成那样一个吊眉细眼,白鼻梁红腮邦子的戏里女子。
        散戏的时候表哥叫你,你才从戏里惊醒过来。你坐上戴白帽子的回族汉子赶的牛车,听着粗声野气地唱秦腔和花儿在黑黢黢的河沟和坡梁上回响,你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眉梢在黑暗里慢慢吊起来,眼睛细细地眯成一条缝,你觉得自己快要变脸了,你不再是那个高鼻子抠眼窝的黄毛维吾尔女孩,你变成了细眉凤眼的黑发回族女孩……  
        之三、           
        姑姑一家从喀什上来走亲戚。姑父很少说话,他把嘴从浓密的络腮胡子丛中露出来,似乎只为吃饭和念经,每次吃饭前他都要念长长的一章古兰尼。他儿子乌斯曼长着一头黄色的卷毛,眼睛跟姑姑和爹爹一样是绿色的。 
        姑姑的女儿阿伊莎梳了一头漂亮的小辫子。乌斯曼不会讲汉话,姑姑制止你教他说汉语。你偷偷跟他说:“我们家是啥话都说的,跟爹爹说维族话,跟妈妈说回族话,跟邻居说哈萨克话,跟同学说汉族话。”乌斯曼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看看你说:“妈妈说维族人还是要说维族话。” 
        姑姑送给你和妈妈格子连衣裙,妈妈拿了裙子在身上比了比,小心地叠起来,放进了木箱子里。你马上穿上了格子裙,姑姑说:“帕提,把纱巾戴上。” 
        你说:“戴纱巾,在学校要被男孩子扯掉。” 
        姑姑责怪爹爹:“这个孩子就不该送到汉族学校,看她长大以后怎么办。” 
        爹爹的样子像是犯了错误,低头搓着粗糙的手指:“我想让她像钉子钻进木头一样钻到汉族堆里去。” 
        姑姑不说话,也不再看爹爹,抓起你披散的头发,帮你梳辫子。 
        下午上学你迟到了。梳了十根小辫子,穿着姑姑送的格子裙站在教室门口,你被老师罚站,老师和同学们都在取笑你的小辫子。在大梁坡,就是维吾尔族姑娘也没有人梳满头的小辫子。你一个一个撕扯小辫子,直到它们完全散开,然后低着头,把凉鞋前端露出的分瓣的小脚趾指甲使劲往里收,你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你的小脚趾甲是分瓣的。 
        那天回家,你挨个看了爹爹、弟弟、妹妹、姑姑、姑父、乌斯曼、阿伊莎的小脚趾甲,也都是分瓣的。姑姑问你看什么,你没有告诉她,你觉得这是个秘密。 
        姑姑忙着给阿伊莎梳辫子。姑姑每次给阿伊莎都像是一个仪式,先让你立在一旁,帮她端着装树胶的小碗,你看着她把褐色的树胶泥细细地抹在每根头发上,把头发份成一绺一绺,抹匀了树胶辫好,阿伊莎八岁,梳了八根辫子,比姑姑给你梳的少了两根。姑姑把梳断了的头发,一根根捡起来,揉成一团,埋在渠沟边沙枣树下干净的沙土里。 
        那些树胶是姑姑带着你从渠沟边的沙枣树上割来的,用水泡上一夜,就变成了透明的胶冻,梳在头发里,头发上会留下木梳的纹路,干了以后满头硬邦邦、亮光光、明晃晃的,一个礼拜不梳头,头发也不会散乱。
        姑姑给阿伊莎梳好了辫子,就去忙着擦洗被烟火熏得焦黑的铝盆和铝锅。你问姑姑擦干净干啥,姑姑看看爹爹,又偷眼看看妈妈,低下头只顾擦洗,你觉得爹爹和姑姑有事情瞒着妈妈。 
        姑姑把晚上擦洗干净的木盆子和铝锅,塞到你和阿伊莎手上,让你和她跟爹爹出去。你跟爹爹带着塑料壶去公房分过清油,带着搪瓷缸子分过白糖,带着和面的木盆子和烧奶铝锅,你猜不出这次会端回来啥。 
        爹爹叫你在公房前排队,你问排在前面赵子虎老师的儿子黑皮:“食堂分啥?” 
        黑皮回头瞪你一眼:“回族娃娃也来分马肉吃,呸,啥回族!” 
        你很委屈,又觉得不服,仗着爹爹在一边,大声反击:“也不给汉族分马肉吃,去分大肉吧,你这个黑五类!” 
        黑皮瞄一眼不远处抽烟的爹爹,不说话了。 
        你伸长脖子看看队伍里面,确实一家回族都没有。马扎英把两大块煮熟了的马肉放在阿伊莎端的盆里,又往你端的铝锅里舀了两瓢马肉汤。你赶紧盖上铝锅的盖子走出来。 
        走在路上,爹爹掐灭了烟,把灰扑扑的手绢从口袋里掏出来,盖在热腾腾的铝锅上。迎面走过来马守仓见了问爹爹:“你咋也去分马肉了,咱们回族人家,可不能给娃娃吃这个,不教门。” 
        爹爹点头:“我分了给喀什来的维族亲戚吃。” 
        走了一段路,爹爹拐到渠沟边盘腿坐下,他铺了手绢在地上,包了一块大的马肉在手绢里,另外一块,用身上带的刀子剔下肉,放在木盆里,你和阿伊莎吃肉,爹爹捧了骨头啃。 
“爹爹,我们为啥不回家吃?” 
“你妈是回族,她不吃马肉。” 
“妈妈不能吃马肉,那我也不能吃马肉了吗?” 
“你是维族,维族吃马肉,骡子肉和驴肉不能吃。记住,回家不要跟妈妈说我们吃了马肉。”   
        爹爹啃完了骨头,把铝锅和手绢里的马肉用柳条挂在树上。爹爹说等晚上妈妈睡了,再取下马肉和肉汤给姑姑他们吃。我们在渠沟里洗干净了木盆才轻手轻脚地进了家门。 
        和爹爹偷着吃过马肉,你觉得自己触犯了禁忌,不再是个回族。爹爹没有因为娶了妈妈就变成回族,也没有因为生了你就和你一样变成“二转子”(混血、杂种之意),他没有因为瞒着妈妈吃了马肉,就有啥不对劲,他还是维吾尔族。他的眼珠子一直那么绿,下巴上的胡子还是那么密,像个灰色的刺猬,让你心里觉得有些刺疼。你觉得你夹在爹爹和妈妈中间,像个四不像。 
        妈妈没了奶水,弟弟闹着要吃奶,一个劲地哭。妈妈抹了辣椒水在奶头上,让弟弟吃,弟弟哭得更凶了。妈妈说要给弟弟断奶,收拾一下带着你去黄沙梁外婆家住几天。
        姑姑帮你梳了一头小辫子。爹爹让妈妈把箱子里的格子连衣裙拿出来穿上,妈妈脱了外套,换了裙子,露出雪白的小腿,她从箱子里找了双尼龙袜穿好,身上沾了重重的陈年樟脑和麝香的味道。姑姑让妈妈把白帽子摘了,扎了条格子头巾,爹爹让她照照镜子,说:“嗯,有几分像维族了。” 
        怕照镜子的妈妈在镜子面前看了很长时间,像是有些不认识自己。临出门,妈妈还是不放心,把外套和长裤装在了包袱里提着。 
        走到半路里,妈妈的目光一直躲着回族庄子的人,看见有戴白帽子的过来,远远地就避开了,绕了棉花地、玉米地的埂子走小道。你看见妈妈有麻点的脸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汗珠挂在妈妈坑坑洼洼鼻尖上,想滴滴不下来,像是一只只小白蚂蚁慢吞吞地爬着,显出很吃力的样子。 
“裙子有些紧,你帮我看着人,我进地里换了好走路。”妈妈钻进玉米地里,一会儿就换了原来那身外套长裤走出来,用袖子抹了一把汗,走路的样子轻松了许多。 
        妈妈换了衣服,重又变回了平时的样子,只是白帽子忘在了家里。她路上一直嘟囔,怕外婆要怪她没戴白帽子。  
        大梁坡和黄沙梁都是老沙湾镇的村子,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上,两个村子间大片的沙包相连。那些叫梁啊,坡啊的,都是沙堆。村庄里的人在这片沙漠边上住着,就像和沙漠没啥关系,除了强壮的男人,谁也不会走出周围的村子,到沙漠里里去挖索索柴。谁也不敢惹沙子,可沙子总是来惹村庄。风长年吹着,沙子一直缠绕着大梁坡和黄沙梁人的日子。 
        黄沙梁路边上次你和妈妈路过时埋的新坟,已经有段时间没人管,风吹吹都快平了。路上只有东一块,西一块的耕地,两个村子的人要跑很远才能种上一片地。有的人家地多,就种一年,放荒一年,养一养地气。大中午大太阳晒着,庄稼地里的人越发的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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