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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三种

发布: 2011-11-17 18:08 | 作者: 帕蒂古丽



        绕过一个大大的沙包,你看见外婆家的烟囱在冒烟。外婆家旁边的沙包越堆越大,坟一样,像是要把村庄都给埋起来。外婆家的土房子矮矮地陷进沙子里,远远看上去半截子在沙子里埋着。让你感觉住在黄沙梁,人的半截身子也在沙子里埋着。 
        你和妈妈满头大汗进了外婆家的院子,外婆从菜园里摘了菜,兜在对襟黑衣服里出来,迎面第一句话就是:“你把咱回族人的白帽子撇到那里去了。” 
“这一路上旋风刮得人吃了满嘴沙子。路里风沙太大,我怕把白帽子弄脏了。出门大太阳晒着,我就搭了头巾出来,遮点阴凉,头发也干净点。”妈妈说着,用手捏一捏包袱。你觉得妈妈心虚。 
“头发干净了,心不干净了。我去屋里寻个白帽子,赶紧戴上,斋月里,不要叫阿訇看见你精光着头搭个头巾,你是回族,不像人家维族‘洋缸子’(维吾尔族婆姨)。世人要笑话,下一世里胡达要定罪呐。”外婆踮着黑裹脚布裹着的一双小脚,进屋里找白帽子去了。 
        妈妈解了围巾戴了白帽子,走出来院子里,帮着外婆拾掇那些菜,准备晚上的吃食。
“封斋了没有?”外婆问妈妈。 
“没,碎娃娃家,闹腾得不行,肚子里又有了小的,心里破烦得狠。”妈妈低声嘟囔。 
“个人没封斋,怪不得娃娃碎,今天把阿布戴斯(礼拜前净身)洗了,吃了饭,霍夫旦(五时拜中的宵礼)时间到了,你跟我学乃玛孜(做礼拜)。明天开始,把斋封上。记住封了斋,可不能跟你缠头男人到一起去,不然要坏了斋。”
        外婆说话和念经的时候都嘬着嘴,嘴边有很多的嘬嘴纹,你一直觉得,女人念经念得多了,就会长出嘬嘴纹,每次外婆教你念完经,你都照着镜子咧一下嘴,生怕也长出嘬嘴纹。你发现外婆跟妈妈用力说话的时候,那些嘬痕更深了。你看看妈妈的嘴边,除了几颗麻子,什么也没有长。
        那天,外婆烧火蒸了馍,烧了很多热水,预备晚上洗阿布戴斯。到了天黑外公回来,天黑透了,才吃饭。一看就知道外公也封着斋,干了一天活水米不进,脸黑着,嘴皮白花花的爆开了。
        外公从来没给过你笑脸,可他脸颊上有两道很深的笑纹,你起先总怀疑是外公在一个人的时候偷着笑形成的,后来你看见外公对舅舅和小姨笑,对表哥表妹笑,就是不对你和妈妈笑。 
        妈妈嫁了维族,外公就很看不起你和妈妈。妈妈给他说“赛俩目”(安拉赐你平安),都没听见他接。你最怕外公,他从来不正眼看你。他越不看你,你越觉得他处处都盯着你,他在用心眼审你。从他一进门,你就觉得他一直在看你满头的小辫子,你感觉头皮像着火了一样。
        在村里做妇女队长的小姨领着大舅和小舅一进门,外公就对着小姨喊:“把那个回族不像回族,缠头不像缠头的尕孙,头发梳平展了再让她上桌子吃饭。” 
        小姨帮你拆了小辫子,梳了两条像她一样的长辫子,把你身上的裙子换下,给你找了身小姨旧的长衣长裤套上。 
        站在镜子前,你又觉得自己变成了回族女孩,在外婆家你是回族的法图麦,不是那个穿着裙子,满头小辫子维吾尔族的帕提古丽。 
        “法图麦,再不敢梳那缠头女子梳的头,小心到了下一世里,头要烧成火疙瘩呐!看你黑明都在镜子面前头绕,镜子都给你绕烂了!小女子天黑不兴绕镜子,大了要嫁老汉呐。更不敢去照相,照了相,你的魂就给照走了,听见没?”外婆站在你身后嘬着嘴催喊你吃饭。你看看镜子旁边舅舅买来的画,马和老虎的眼睛都给外婆用白纸贴住,成了瞎马、瞎老虎。 
        大舅和小舅在一边分水果糖吃,你闻着好闻的桔子味道凑过去,大舅拄了拐杖,佝偻着背,背上的疙瘩像是骆驼的单峰,小舅个子高出了他许多,显得他比以前更驼更矬了。大舅分了两块水果糖给你,大舅说:“亲戚家的娃,你也分两颗给她吧。”小舅瞪了你一眼,说:“啥亲戚?老缠头家的丫头!”说完扔了一颗给你。你捡了糖,剥了糖纸放进嘴里含着,觉得有一股桔子的酸味,没有外婆以前用甜菜熬糖稀做的黑糖好吃。 
        外婆炒了豆芽,里面有小小的羊肉丁,外婆家的羊肉丁是事先在锅里用盐爤好了,每次炒菜用勺子挖上那么一点点,很咸,很下饭。  
        “没有肉吃,看把娃娃馋得,焅得这么瘦。”外婆还是心疼我的。
        “家里人多,宰只羊煮了,也吃不了几顿。”妈妈说。 
        “维族人不会过日子嘛,看你一个回族媳妇家,也跟着维族人浑吃浑喝。”外婆不满妈妈。    
        “莫说肉一年没吃过,家里一点点油腥气也没闻见过。” 
        “那做饭不都粘成锅巴了。” 
        “饭哪有那么稠,都是稀汤,能照见人影子呐。” 
        你听妈妈说得可怜,边忙着吃豆芽边插了句:“爹爹分了马肉,还有肉汤,妈妈不能吃。”    
        外婆和外公抬头看你,小姨在桌子下面用肘子戳你,你觉得没说错话,接着往下说:“爹爹说我们是维族,我和姑姑一家人都吃了,我们没有给妈妈吃,妈妈一点都没吃。” 
        外公提前接了杜瓦尔,把筷子“啪”的一放,铁青了脸下了炕。 
        外公掀开白布门帘的时候,你看见树梢上的星星猛地向你扑过来,像冰水裹挟着冷风,一瓢一瓢一地泼洒在你眼前,泼得你有点清醒,又有点晕头转向。
        晚上,外婆和妈妈洗了阿布戴斯,外婆在里屋的炕上铺好了两条干净的礼拜毯,戴好了雪白的盖头。外婆见妈妈把刚换下的脏衣服原穿回身上,就嘱咐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好教她做乃麻子。妈妈还在支支吾吾地扣扣子,外婆已经伸手从包袱里像拉出一条大花蛇一样,满脸惊恐地拉出那条格子连身裙。 
        外婆一句也没有言传,她拐着一双小脚,像添柴一样,把格子裙子添进了灶火,用烧火棍捣到灶膛里面,勾下身子吹了口气,火苗呼啦一下扑得老高。黑漆漆的院子里一下子被裙子燃起的火光照得通明,过了一会儿又暗了下去,灶膛里剩了一堆冷灰。  
        从外婆家回来没几天,中午放学回家,你见外婆昂着戴着黑盖头的头,双手插着腰站在你家院子里的土堆上,脸撇向一边,你叫外婆她也不转头看你。 
        妈妈在灶火前蹲着,灶屋里一股烧羊毛、燎羊头的焦糊味。爹爹抱了哭得快没气的弟弟,把他头上粘着的黑红的火炭,不断地剥落到地上,那些火炭滚到地上,冒着浓烟。
        你进屋见姑父跪在炕上铺着的礼拜毯上,闭着眼睛在念撇史尼(五时拜中的晌礼)。姑姑搂着乌斯曼和阿伊莎对着墙壁在哭。 
        几个邻居过来劝外婆,外婆从灶房里端出了一盘子稻糠馒头和麦面馒头,还有早上吃剩的麦麸饼,一骨碌倒在爹爹面前,然后嘬着嘴尖声叫嚷:“当初我就不情愿把女子嫁给你这个又抽烟又喝酒的缠头!现在你领了外面的女人,住在家里吃白面,给我女子外孙吃稻糠麦麸,看看她连奶孩子都没奶水了,今天不把那野女人一家子赶走,我把你儿子当柴禾烧了,看你是疼个人的儿,还是养外面的野娃子。” 
        姑姑和姑父提了包袱出来,站在爹爹身后。爹爹垂下头背对着他们,抱着弟弟蹲着的身子颤动了一下。 
        外婆过来把包袱抖落开,用小脚拨开一堆脏烂的衣裤裙子,包袱里裹着的一小碗树胶滚到了她脚边,外婆踩着地上衣服走过来站在你当面说:“那碗里是不是马肉,是他们逼着你和你妈吃马肉对不对!” 
        “外婆……”你不知道慈眉善目的外婆为啥变得这么凶悍。 
        “法图麦,那个野丫头身上穿的花褂子是不是你的?让她脱了,给你放下!”外婆指着阿伊莎身上你的花褂子,转过又指着你的鼻尖。 
        你被外婆指着走到阿伊莎当面,梗着脖子说:“把褂子还给我。” 
        阿伊莎抓住她妈妈,死死捂着衣服扣子哭。姑姑扇了她一个巴掌,那件褂子连撕带扯被剥下来,搁在你面前。姑姑收拾起地上散乱的衣服,将那个小碗里的树胶倒干净了,把小碗放在你和外婆中间,抱起光身子的阿伊莎,哽咽着跟爹爹道别。
        姑父和乌斯曼提着包袱走过爹爹身后,向真主祈福的经文从姑父浓密的胡子和嘴唇间飘出来,在爹爹和你的耳朵边嗡嗡地震响。 
        姑姑一家人离开以后,家里还是顿顿吃稻糠麦麸,唯一的变化是外婆让小姨给你和弟弟改了学名。在学校你不再叫帕提古丽,你跟着外公姓李,你的课本和作业本上帕提古丽的名字,全都被涂掉,写上了歪歪扭扭的李英兰。弟弟也不再叫司马义,改叫李英虎。外婆说,等妈妈再生了娃娃,也要按这个排序排下去,叫李英花、李英军、李英兵… 
        爹爹每天都用蛇油涂抹弟弟的头,弟弟头上臭得人难以接近,只有苍蝇不嫌臭,上下飞舞着,把白色的肉蛆下在弟弟头顶。一个夏天过去,弟弟重新长出了头发。只是每次对着弟弟叫李英虎,他都背过脸去不知道在叫谁。 
        爹爹从此也不再叫儿女的名字,叫你大丫头,叫弟弟大娃子,后来尕丫头、尕娃子、娃娃……就一个个这么叫了下去,把爹爹取的经名都弄丢了。而那些外婆和小姨给取的名字,写在课本和作业本上,只供汉人们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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