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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三种

发布: 2011-11-17 18:08 | 作者: 帕蒂古丽



        村里经常来这样白胡子的乞讨者,看穿着就知道是从南疆来的,爹爹每回都会让你挖米和面给他们。
        你问爹爹:“他们没有饭吃吗?”
        爹爹说:“老了,干不动活了。”
        “他们的孩子呢?”
        “孩子没读过书,只有种地。地少,养活不了爹妈。”
        你在村子后面的马扎(坟地)见到过一群这样的老者,安详地靠在坟头上念经、打盹、晒太阳,每逢主麻日(礼拜五),他们等着上坟的人散乜帖(施舍)。三三两两上坟的人路过,会在其中一个老人摆在脚边的帽子里,搁几元纸币或者放半个馕。老人们等散乜帖的人走开,才慢悠悠地坐起来,像坐在自家炕头上那样,几个人一起分食那块馕。他们吃馕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吃完了就没下顿的乞者,一小口一小口地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把掉在宽大衣襟上的碎渣用手指捏起来,吸进嘴里。纸币就摊在几个人脚底下,有人拿起一个小石头压住上下翻动的风。吃完了馕,老人把帽子拉到眼睛上,倚着坟头接着打盹。
        你在蓝布书包里装了半个馕去学校,瘸腿的赵子虎老师拄着单拐把你领到最前排,跟马扎英的女儿樱花坐在一起。樱花忽闪着睫毛看了看你,把身子往墙边靠了靠说:“维族娃,身上有股羊奶子味儿。”你缩了缩身子,觉得肚子很饿,抱起蓝布书包,埋着头啃里面露出的馕边。老师拄着单拐过来,所有的人目光都追着他一瘸一拐的步子跟到你面前,你嘴里含着馕,委屈地看着赵老师的揾怒的脸。你没有听懂规矩,不明白上课饿了为什么不能吃东西,或者老师说过,你忘记了。
        下课你被学生用讥笑送出了教室。第二节课,你躲到了对面的民族班里,你认识的所有孩子都在这间教室,老师就是天天跟爹爹喝酒的哈萨克邻居亚森,没有人觉得你来这间教室有什么意外,你挤在最后一排,踮着才能看到黑板上的字母,你跟着熟悉的扎旦的莫合烟嗓子,跟一屋子大小不一的孩子大声用你熟悉的语言念“abcdefg”。练习写字母的时候,你时不时地瞅着亚森不注意的空档,迅速地咬一口书包里的馕,四周乱哄哄的,根本没人注意你低下头在书包的掩盖下飞快地啃馕的动作。肚子吃饱了,很快你就把汉族班上的屈辱忘了。
        爹爹回家问你学了啥,翻开你的作业本检查,你的本子上写满了新文字母  “abcdefg”  ,一个汉字也没有。第二天你就被赵老师看管起来了。那天赵老师讲《亡羊补牢》,你举手问“邻居”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老师让你坐下,然后一字一顿地说:“连这个都不懂,回去问你爹!”同学们发出不屑的声音,你不懂老师为啥那么不高兴,觉得委屈。你顾不得樱花监督的眼光,竖着耳朵听着对面民族教室唱《字母歌》,不住地向外张望,就像一只兔子被人关在鸡圈里一样惶惶不安。
        放学一回到家你就急着问正在裁衣服的爹爹:“邻居是什么意思,老师让我问你。”
        “肯定是你惹老师肚子胀了吧”,爹爹抬起绿色的眼珠:“哈列克拜尔家和亚森家就是我们的邻居。”
        “那小石头家呢?”
        “小石头家跟我们不是一个村的,还隔了条河坝。”
        你看看哈列克拜尔家那边,不说话了,声音被哈列克拜尔家那堵低矮的土打墙堵住了。从窗户里看不到小石头家,小石头家在我们家背后的河坝那边。亚森家跟我们家也是隔了道渠沟的。你觉得爹爹说亚森是邻居,是因为亚森能跟他一起喝酒。你觉得你的邻居不是亚森,是河坝对面的小石头。你会的那些的汉话都是跟小石头学的。在班里你想跟小石头做邻居,不想跟樱花做邻居,小石头从来不说你身上有羊奶子味。小石头家从口里上来不久,小石头不会维吾尔族话,也不会哈萨克族话。你跟他玩,只有用手比划。他说吃桃子,就用两个手圈一个桃子的形状,你说吃西瓜,用两个手臂围一个大大的西瓜。你把他说的桃子当成鸡蛋,他把你说的鸡蛋当成桃子,你就抓住裙摆上下忽闪着原地打转,然后蹲下去,做出母鸡下蛋的架势,小石头以为你要拉屎,就带你去茅坑,背过脸去,在茅坑边等你。你只好到鸡窝里摸出鸡蛋来给他看,他就摸着青皮西瓜一样的光头冲你笑,拉着你去他家的桃子地里看桃子。
        哈列克拜尔家的几个儿子骂小石头是“河南娃”:“河南大裤裆,一个扁担两个筐,甩哒甩哒到新疆。”小石头拾起土块打他们,嘴里骂着:“哈萨娃喝奶茶,一口喝个猪尾巴”。哈列克拜尔家的儿子站成一排,先伸出一条胳膊,用另一只手圈住胳膊,从手指套弄到胳膊根,套完这条胳膊,套那条胳膊,再伸出腿把胳膊圈成圈,从小腿套弄到大腿跟,套完一条腿,又换一条腿,小石头扔下土块向他们吐唾沫,也学着先伸出一条胳膊,用另一只手圈住胳膊,从手指套弄到胳膊根,套完胳膊,再套腿,套完一条腿,又换一条腿。你伸手打掉小石头的手和腿,“哇”地哭了,哈列克拜尔家的儿子“哄”地散开了。小石头站在你面前,你看见小石头光头和黑油油的脖子上都渗出了油乎乎的汗。你大声地哭,你知道那个羞辱的动作是驴和马干的事情,小石头不懂,你不想看见小石头学这个动作。
        哈列克拜尔家和亚森家都是哈萨克族,爹爹说过他不喜欢哈萨克族,他说哈萨克人眼睛很小。爹爹起初说这句话,你觉得哈萨克人的眼睛确实长得比维吾尔人小。后来爹爹让亚森给他做一张八仙桌,亚森磨蹭了半年才做出来,那张桌子半高不高,没凳子能配,只好当了你做作业的书桌。桌子送来那天,蓝色漆像墨水一样,一沾水就掉颜色,你的本子上沾满了桌子上的颜色。爹爹就埋怨:“这个哈萨家伙,要是让你得了针尖大的好处,就会心疼得像你牵走了他的骆驼一样。”末了还气哼哼地加上一句:“哈萨好,眼睛小”。
        “那汉族呢?”
        “汉族好,嘴不好。”
        你在一边问:“那你们维族呢?”
        “女娃娃家,不问这个。”爹爹神情有点异样。
        你看看妈妈:“回族好不好?”
        爹爹瞪了妈妈一眼:“回族好,心眼多。”
        妈妈扭过头来白一眼爹爹说: “维族好,毬老道,像驴一样。”骂完不满地对着你“咦?”的一声:“这丫头,那你说,你是个啥族?”
        “我是公驴,那你是骒马。”爹爹呲着满口金牙取笑妈妈。
        你知道妈妈属马,接过话头没好气地说:“那我不就是骡子了。”
        爹爹和妈妈对了对眼,一起吃惊地看你。你知道班里的男孩子为啥骂你“二转子”了,你看着爹爹和妈妈,嗓子眼里冒出一股恨意和委屈。你瞪着爹爹瘦瘦的驴脸和妈妈长长的马脸,越看他们越像拴在驴圈里的大黑驴和黄骒马。
        之二、
        你替爹爹写的请假条,恐怕是大梁坡有史以来,第一份维吾尔族人用汉语写的请假条。那份假条队长在社员大会上读了,还夸你能写出这么好的请假条。在假条末尾你用了“此致:崇高的革命敬礼”的字样。队长说,这份假条代表了大梁坡维吾尔族很高的汉语水平。爹爹向你转述这些话时,六颗金牙闪闪发光,脸上满是荣光。吐尔松对这份假条很不以为然,很快他让上维吾尔族学的儿子亚合普,也转到跟你一个班上汉族学。
        亚合普和他爹爹一样长着霸气的鹰钩鼻子,就像他爹爹喜欢打得老婆孩子东躲西藏一样,亚合普老是喜欢动手打人,打完了还要挨打的人给他下跪。你是维族人,亚合普从不打你,还帮你打那些想欺负你的汉族男孩子。你不喜欢亚合普打人,也不喜欢他帮你。回家路上他要拉你过河,你不愿意,宁可绕很远,去走老苏家旁边的独木桥。欺负人的人你都不喜欢,不管他是啥族。班里喜欢欺负你的田小冬,被亚合普教训了好几次,越教训,他越欺负你。你不再恨欺负你的田小冬,你开始恨帮你教训田小冬的亚合普。
        你是汉族学校里唯一戴着头巾来上课的学生,上课老师每次让男孩子脱帽时,都让你摘下头巾。你只微微把头巾拉到后面一些,算是摘了一半,老师也不计较。坐在你后面的田小冬总是在这个时候,把你的头巾全部拉下来,你立刻像是被别人当众剥了衣服一样,感觉脊梁骨上冷风嗖嗖地刮过来。你不是怕冷,头巾一直是得戴着的,只有睡觉时才能摘掉。戴习惯了,没人看到过你黄黄的头发,每次田小冬田小冬拉下你的头巾,你都觉得头被拉掉了一次,后面的学生都“黄毛、黄毛”喊叫不停,老师干脆让你把头巾戴上上课。你的头巾每节课都有好几次被田小冬拉下来。
        你告诉爹爹学生拉你头巾,笑你的黄头发。爹爹说维族女孩不能精光着头,你是毛拉的女儿。爹爹说干脆剃了光头,就有人不会笑你黄毛了。爹爹宰了一只羊,哄着给你剃了头发。维族人女孩不能剪头发、剃头发的,爹爹说他念过讨白,真主不会怪罪的。你在光头上包了头巾去学校。那天总理逝世了,全校的学生都在校园里扎花圈。老师递给你一朵白花和一个黑布条,要你戴在手臂上,你怕极了,忍不住大哭。老师以为你很悲痛,摸摸你的头安慰你。其实你是害怕,邻居家的小孩都说汉族人死了是有鬼的,你怕鬼就藏在花圈和小白花里。你站得远远的惊恐地看那些花圈,你想到了妈妈,人家说妈妈就是给汉族人的鬼缠住了,整天疯疯癫癫,自言自语,神志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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