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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前回家

发布: 2011-12-17 10:20 | 作者: 林达




        8

        川很久没有来信。

        川在他最后一封信中说,他会在珠江边买一间大屋,买一只西班牙母狗等我回来。这是许多女人的梦。我无数次走在悉尼街头,总忍不住去看那些被人牵着的大大小小的狗,想象那只西班牙母狗的各种模样。

        我在等签证期间,川说,他要到美国去。川这样说已经不下十次。川讲到第十次,仍然未见他付诸行动。我不断追问川托福考试的日期,川每次都含糊其词,说日期有什么所谓。

        川是一部公认的考试机器。川说,他已经没有什么对手,没有对手有好有不好。川曾问过我,你呢?我说,我对手很多,所以我不想有对手。

        临走前几天,川约我吃饭。他从一个精致的大盒里掏出一只十分美丽的玩具熊,递给我。我的心砰砰地跳,我对这些手工精致的哺乳类,一向痴迷成癖。川说,给你带去悉尼。熊实在太漂亮,我犹豫不决,可手却不由自主伸出去,像接受一份隆重的施舍。

        收拾行李的时候,大熊几次放进去,又拿出来,熊太大装不下。我告诉川,川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脸拉得老长。川当时嘴动了一下,咕噜了一句话。川变脸的时候,我仍然在回味川刚才那句话,川好像说,什么东西在某一天丢了。那天晚上,我就梦见熊丢了。梦不断被一个男人模糊不清的咕噜喉音打断,又续上,一直持续到天亮。后来我告诉川这件事,川断然否认他说过这些话,最后还说我这个人怪。

        我仍然不断梦见熊丢了。川说,他不希望我再做这样的梦。他带我去郊外,去看北江。川说,据说南石口是整条北江最清的一段。

        那天我们去到南石口时,江面却堆了许多木排。我们走了很长一段,仍然有木排。川说,他运气很不好。他怎么会今天来到南石口,他从来不知道他会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

        大卫终于忍不住问我打算写一本什么书。我说,不知道。接着又说,以色列人的战争。

        以色列战争是我随口说的。大卫问,为什么写这种题目?我说,以色列战争的后果是割地,接着许多人被赶出家园,应该有一本专门的大书。大卫说,如果你不能标新立异,最好不要写史。为什么不写上帝死了,上帝死了是人类最悲哀的事情。

        那天我和大卫一起往学生宿舍走,一路上我都觉得没什么意思。那个写书的念头越来越不伦不类。我闷着头自顾自走路。快到宿舍时,大卫说,能不能陪他去看看他母亲。我问,你母亲在哪?大卫说,在养老院,她病了。

        那天太阳刚刚下山,天边红彤彤的,十分好看。我始终觉得那些把残阳比作血的人十分了解傍晚的精髓。以后的每次探访,我发现大卫总是精心挑选这种时刻。黄昏成了大卫与他母亲一个约定的习俗。

        那天他们坐在养老院一棵很老的树下。这时暮色正苍茫。傍晚有傍晚的命运,傍晚的大树在暮色中如同斑驳的烟云。当时,大卫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一只手抓住他母亲的一只手,肩并肩坐着。大卫的母亲很老很老,我不知道她的具体年龄,反正是非常老。脸上堆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人可以老成这样,令我不寒而栗。他们并不说话,就这么白白地坐着。我站在屋檐下,远远望着他们。弄不明白这母子俩为什么可以这么长时间呆坐着。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大卫挽着他母亲走回房间。在回房间之前,大卫先挽母亲到隔壁的房间,向躺在床上的一个老太太唱一首「假如我明天见不到你」,她们唱完歌,互相抱着亲吻一下,然后道晚安。大卫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她们颤巍巍把仪式做完,把母亲挽回房间,然后告辞。

        一整个下午,我都想着赶快离开这个养老院。我相信这个大院早已被某种巨大的魔力所笼罩。谁住进去,都休想再出来。在返回学校的路上,我对大卫说,这个养老院很怪。大卫似听非听,恍恍惚惚。很久一会儿,大卫才说,他母亲如果不是有病,应该很长寿,因为她把过去的事都忘记了。大卫还说,他母亲在胸前划了一辈子十字,家里老猫生小猫,她感谢上帝;天上树叶掉下来,她感谢上帝,她是会上天堂的,所有善良的人最后都上天堂。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天堂。

        9

        母亲研究尸斑与尸臭的关系花了许多年。母亲说本来她是可以功成名就的。如果不是那年夏天发生的那件极不寻常的事,功成名就应该如同水到渠成一样自然而然。母亲对自己一生被这样一个偶然所捉弄,一直耿耿于怀。

        那件事是从一具来历不明的男尸开始。那天母亲一早上班,那具男尸已经停放在解剖室。前一天晚上,母亲记得是她锁的门,早上回来门仍然锁着,尸体却在里面。

        早上解剖室主任汪洋一进门,就让母亲停掉手上的所有事情,先解剖那具男尸。汪洋那天神色慌张,汪洋大清早就神色慌张,一开始就决定了他悲惨的命运。解剖男尸时,只有母亲和汪洋在场。男尸生前显然是致命外伤引起死亡。母亲问起出事现场,汪洋支吾不答,母亲再问,汪洋干脆说不清楚。三天之后,母亲在那份「颅脑严重损伤致死」的解剖报告上签了字。

        前后三天,母亲一直处在一种不详之兆中。母亲想怕是要出事了。母亲问父亲可能会出什么事。父亲叫母亲放心,并说,不会出什么事。父亲让母亲放心时,自己的心却提了起来。母亲仍然惶惶不可终日。母亲凭直觉相信她可能掌握了一具十分重要的尸体的秘密,这使她在俨然成了一份财富的主人的同时,又无端被扯进一件黑幕的边缘。母亲每天强迫父亲与她讨论她设想的各种可能性,就这样又过了十天,什么事也没发生。

        第十一天,就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汪洋午夜在自己家里自缢身亡。那些天,解剖室如临大敌。解剖室的所有资料都借故被查封。最后母亲参与了汪洋尸体的解剖。

        这是母亲第一次解剖一个很熟的人。母亲下刀的手不断在抖,大汗淋漓。母亲觉得这种解剖与谋杀无异。母亲在汪洋胸腔被打开那一刻就支持不住,只好把刀交给身旁的副手。

        汪洋曾经对母亲说过,他不希望自己最后被人尸解。他希望自己从头到尾都是汪洋。可汪洋突然急于要去死,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竟也顾不上那么多。汪洋死亡原因是机械性窒息死亡。自杀原因一直无人知晓。有传说是男女关系,这种说法被传得沸沸扬扬。由于是自杀,单位没有开追悼会。谁都相信汪洋有罪,至少心中有鬼。否则,干嘛要死。

        第十五天,汪洋被烧成灰。装灰的盒子上只有两行字:汪洋,一九二三年生,一九七三年瘁。

        那一年的这个前后十五天,令母亲猝不及防。母亲自那时起开始失眠,忧虑变得无穷无尽,最后大病一场。

        母亲曾经有过类似的一场大病。那是因为生我。

        母亲怀胎十月一帆风顺,却在生育吃尽苦头。外婆时常提起这事,说,这是雷公下凡。

        母亲在产房呆足三天三夜。在产房那三天,母亲在阵痛的间歇曾和产科医生及助产护士在理论上探讨过产程的各个步骤以及随时会发生的各种意外。母亲作为初产妇在心理上和配合的技巧上事前都做足了充分的准备。但从后来的临场状态看,母亲临门一脚仍然十分欠火候。在阵痛至第三天,我仍然无呼之欲出的迹象。母亲把医院的枕头随手扔到到处都是,这种发泄将她无法忍受的痛楚宣泄了一大半。

        母亲时常对我讲述我落地的这些过程,母亲在讲述时,两边鼻翼一起一伏,十分动情。我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想象我在她肚子里呼之不出的种种情形。我想我应该感谢这次难产,难产使母亲彻底打消了再次生育的念头。

        母亲在最后的关头终于挺过来。母亲说,她终于听到第一声啼哭。她知道事情快要完了,这时候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哭。母亲的这一想法几乎使她丧失了做母亲的资格。母亲在失声痛哭的时候,产道开始出血,而出血又因为母亲情绪过于激动而变成持续不断。母亲后来试图控制自己,但没有成功,控制的结果使母亲哭起来的样子十分难看。一个星期之后,出血才被初步控制住。但母亲又开始持续低烧。母亲脸色蜡黄,整天整天躺在床上,弱不禁风。

        初生的我简直是我父亲的翻版。父亲粗壮,短小,像只结实的马铃薯。我遵循强大的遗传习惯,被复制成大眼,大鼻,大嘴。这令五官极为标致的母亲十分失望。母亲认为,女孩子生命意义的有无或者大小全在这张脸上。按照这个原则,母亲认为本次生育损失惨重,其意义犹如重金买了一件不喜欢但又不能退换的东西。这令产后的母亲更加郁郁寡欢。

        母亲在低烧至第三十八天,体重降到四十公斤。医院把所有抗菌素都用了一遍,仍然束手无策。外婆终于失去耐心。她对母亲说,你自己是医生,你怎么会没有办法。

        外婆在母亲彻底失望的时候,决定亲自出马,由她力挽狂澜。外婆力挽狂澜的办法很简单,她瞒着母亲四出奔走,寻求民间药方。外婆每次都对人说,这是她最后一个孩子,而每次都自己把自己弄得热泪盈眶。医院最后决定给母亲抽骨髓检查。在检查的前一天,外婆引诱母亲喝下一大碗用鸽子粪便与蜜糖混合而成的液体。当天晚上,出现了奇迹,母亲的低烧全退了。外婆大功告成。

        三天之后,外婆神色鬼诡地对母亲谈起那碗液体的成份,母亲翻江倒海吐了一地,母亲在吐了一地与鸽子粪无关的东而之后,病全好了。外婆以后时常在母亲面前吹嘘这件事,说是人算不如天算。

        10

        大卫时常在我面前提到一本书。大卫说,这是一本奇怪的书,书中有许多精彩的故事,其中一个故事是说:太平洋群岛有一种依希拉族人,一日三餐以海鲜为主食,群婚,主要娱乐是射海鸥以及对歌。信仰海洋。我对大卫说,我母亲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生解释了死亡的许多秘密。大卫直截了当对我说,他不喜欢这种生活。

        这时校园正在流传盖茨的「未来之路」,我开始在神学与计算机之间摇摆不定。我发现我越来越无法把握住自己,从那一天起,我对自己的前途感到真正了的忧虑。这时学校开始了复活节假期,一天大卫行色匆匆走来对我说,他弄到两张去新西兰的半价机票。我不加思索和大卫踏上新西兰旅途。

        为了进一步省钱,我们在新西兰机场租了一辆汽车,沿新西兰太平洋北岸旅行。这个岛国辽阔而又荒凉。汽车在公路上开一两个小时,两旁除了土地和海洋,什么也没有。大片大片的土地空着就这样空着,四周一望无际。

        我们从车上下来,潮湿而又松软的土地,好像从未被人类踏足过。大卫才走了一步,就像大象一样重重地摔在地上,把一大团漆黑的新西兰泥土溅得老远。大卫这时对黑色的泥土着了迷,他说,他想拥有一块这样的土地,哪一天最好能买下一块国土。大卫说,战争已无法使一个国家获得另一个国家,为什么不可以通过买卖呢。大卫的梦令我无比震惊。这证实了「荷兰诗经」上的一句话:人类对土地的欲望永无止境。在新西兰的旅途上,我不断地对大卫说,这个梦在技术上行不通。即使你能买下国土,那国土上的人民怎么办。大卫正经八百地说,这是一个难题。

        在新西兰的第一个晚上,我们住进笆山客栈。客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种。我一看见这种客栈,心就往下沉。这让我想起那些风高杀人夜,想着那晚一定会出什么事。大卫对我在太平盛世会有这种慌乱大为不解,大卫一口咬定我小时候一定受过某种惊吓,从此疑神疑鬼。

        那晚隔壁的叫床声彻夜不停。这种旁若无人的习惯把客栈那个寂静的夜晚弄得惊心动魄。那晚有很大的月亮和凛冽的风。我看见窗外一棵老树一会儿弯过来,一会儿弯过去。我躺在床上,隔岸观火给我一种神秘的乐趣。

        凌晨三时,刚合上眼,门外响起了急速的敲门声。大卫把门打开,隔壁女人披头散发,惊恐得难以描绘。她嘴巴拼命在讲,可谁也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花了好长时间女人才把字连成一句完整的话,说,她的男友没有心跳了。我和大卫冲到隔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眼和嘴张着,脸色全变了。大卫,我和那个女人把男人抬到地上,大卫趴在上面做人工呼吸。其实大卫在上面辛苦半天是徒劳的。后来赶到现场的医生说,男人已经死去约一个小时。过了很长时间,女人开始哭泣。短短几分钟,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乐极生悲。那个女人一直坐在男人身旁,脸如土色。

        回到房间,我再也睡不着。男人死的时候一丝不挂,让我联想到母亲解剖室的那些尸体。一连几天,我都在风景区瀑布清澈的水里拼命洗我的手,尸体的重量在手里经久不散。我问大卫怎么办。大卫说,没关系,这是灵魂的重量。

        我仍然在等川的来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我每天眼巴巴守着信箱,想象着那间美丽的大屋和那条可能是白色的西班牙母狗。我觉得我处于一种游戏之中。游戏是川一手缔造的,规则也是川的。我们已经走了许多个回合,现在又轮到川走子,可是川迟迟不举步。

        那天从南石口回来,我坐在川的自行车尾后,整整走完了一条长长的路。那天走的是夜路,周围除了星就是萤火虫。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眯着眼,知道耳边有风。那一刻我觉得我们是在重复一个神话里的故事。故事里面有房子,房子里面住着一个神仙。

        川说,我们走进了时光隧道,走进了一种命运。在这种命运里的人,生命以风的速度迅速消失。川说,这是宿命。我说,那我们这么办。川说,没办法。

        如果川说没办法那一定是没办法。

        去年一个夜晚,川在自行车上被人撞了一下,连人带车摔在人行道上。其实摔个大跤并没有什么,如果川从地上爬起来,只是拍拍身上的灰,那天晚上便没什么事。可是川去追那个人。

        川追上那个人之后便有了一个故事。川追了很久才追上那个人。川花了这么长时间去追一个人不过是让那个人认个错。川不断地在那人面前打手势,一定要那人说,错了。这时候天已经很黑,黑夜本来就不是一件好事。那人在黑暗中突然拔出刀。他把川逼到墙角,然后说,你说我错我就错了吗,如果我说我没错呢?那人晃着明亮的刀,反过来让川说错了。那天夜色蒙蒙,整条街就只有这样一个关于对错的故事。到最后终究没有人说错,两个男人倔到最后,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脖子上拉了一个三寸长的口子。川在医院躺了半个月。

        我预感川终究要离开我,川太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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