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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前回家

发布: 2011-12-17 10:20 | 作者: 林达




        14

        大卫时常提起那次新西兰之旅。

        每提起那件事,我都心有余悸。大卫说我胆小如鼠,说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只是死了一个人,这个人在这种场合下死去,无论如何是合理的。我说胆小如鼠在中国是女人的一大美德。大卫说,没听说过,他只知道人类只遵循一个法则,那就是适者生存。

        我睡觉又梦到川。

        川指着那条塌进水里的丛林小桥斩钉切铁对我说,不要从这里过去,这会要了你的命。

        梦令我惊恐万分。我不断猜测这里面暗示的各种可能性。这让我想起川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那年我和川坐在一条小船上,四周都是水,黄黄的水。我问川,这是海吗?川说,还不是,是江。这是我第一次见看这样无边无际的江。江面上有风,还有大船。风吹过,小船拼命晃。

        后来下起了雨,船颠得很厉害,我对江的感觉越来越糟糕。船开始进水的时候,我突然害怕起来。我当时想,我一定死在那里了,死在黄黄的水里。

        我开始抱怨江的险恶,接着不断埋怨起川。说他明知我不会游泳,说他不管我死活。我越说越气,越说越大声。川一直没有吭声,调转船头拼命往岸边划。在船差不多靠岸时,川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其实你不懂我。那一年满街都在流行这句话,我不以为然,直到这件事过后不久的一天,川突然对我说,我们不如分手。

        听到这句话时,我当街流起泪。我和川,整个过程从头到尾我都在场,可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低着头,一声不响朝车站走。川跟着我后面,始终没讲一句话。

        在快到车站时,川开始过来哄我,说,别这样,就当他没说,好不好。川把我送上汽车,上车前,他给我买了一根冰棍,叮嘱我多喝水。汽车开动时,我看到川站在热辣辣的太阳下面,那双眼颓丧而又忧郁。

        川再也没有重提分手的事。但话却讲得日益苦涩。川有一段时间一直说,他的钥匙丢了。川在讲这句话时,表情怪怪的,他说,有一句著名的诗“中国,我的钥匙丢了”,没想到他的钥匙真丢了。其实那把钥匙自始至终就摆在他的抽屉里,只是他始终没打开那个抽屉。那天在街上,我说那幅广告画很好看。川却说,许多东西是伪造的,有时一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我满心惊恐,整个儿不知道这些话的来龙去脉。

        15

        母亲在一个极为普通的日子,最终得到了那份朝思梦想的文件。母亲在前一天晚上还心神不定地对父亲说那句老话:明天不知怎么样。

        十月五号那天,对母亲举足轻重,我至今仍然记得那天早上,母亲神色慌张吃过早餐,匆匆出了门。可到晚上该回来的时间母亲还没回来。父亲的脸越来越青。全家笼罩在一片恐惧之中。父亲出门往马路的尽头望了好几次,每次都独自而归。每次回来,父亲都厉声问我,你做完功课没有。

        晚上十时,母亲回来了。母亲疲惫不堪回到家,脸色苍白。父亲冲上前去问,出了什么事?母亲脸色仍然是那种苍白:没出事,开会了。母亲把门关上,从包里取出那份珍贵的文件,点上火,看着它慢慢变成灰烬,然后用水冲掉。母亲从头到尾把事做完,脸色仍然苍白。至此,那一页纸上记载的那个怨魂,生命最后一幕的真相被母亲毁灭得一干二净。全家呆呆看着母亲一样一样把事情做完,上床睡觉。那一夜母亲很快进入梦乡,匀称的鼾声一起一伏。父亲一块石头落了地。

        母亲始终不敢相信她做的一切是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她说她从柜里取文件时,觉得到处都是眼,她明明仔细看过,屋里的确空无一人。不过母亲对终于做完这件事仍然十分满意。母亲认为那些被她焚烧贻尽的解剖细节永远不复存在。虽然解剖现场有目击证人,但母亲相信人脑的记忆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永远是文字。

        那一个星期天是一个美好的星期天。美好是因为父亲弄了许多好菜,甚至还有酒。父亲给母亲倒了一杯酒之后,说,好了,总算完了。母亲点点头,是完了。父亲说,全部都烧完了吗?母亲说,全部都烧完了。父亲和母亲一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其实那晚母亲在说“全部烧完”时,脸色开始难看,到了晚饭快要吃完时,母亲竟然哭了起来。父亲后来对我说,当晚,母亲就后悔了。母亲亲手把那份资料毁于一炬的同时,无疑也毁了她要写一部解剖专著的梦。母亲那天一边哭一边对父亲说,她不知道到底是谁错了,一定有人错。

        母亲终于真正病倒。病倒起源于母亲一次史无前例的晕厥。当时母亲正蹲在地上把一勺米放进锅里。母亲掏完米站起来时,身子一晃,锅猛然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瓦碎声。母亲身子再晃一下,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巨响。

        母亲开始昏迷,母亲昏迷的时候像睡着一样。母亲闭着眼,不断地在说话,讲那些被她一点一点烧掉的文件,讲得很具体,连尸体进出的日期都清清楚楚。

        那一天很晚的时候,家里来了许多大人。那些人脸色严峻在家里进进出出。父亲黑着脸向来人一遍一遍解释什么。那天晚上,母亲被送到医院,我理所当然又被送到外婆家。

        那一年外公提前退休。

        外公提前退休之后更加无所事事。他每天除了翻阅那些旧报纸外,就是喝酒。外公喝酒一喝就是三十年,一直没有固定的品好。好酒坏酒格杀勿论。父亲曾买过许多好酒送给外公,问,味道如何?答,差不多。

        我被外婆整天整天关在家里。外婆每天出门前三申五令:不准上街。这让我觉得外婆的家暗无天日。为了打发时间,我把外婆所有能打开的抽屉都翻了一遍。找出一些发黄的银币,照片,石头之类,摆满一地。外公严正警告我,不准再翻抽屉,最后还补一句,抽屉有蟑螂,专吃小孩手指。

        外公最后那句话完全弄巧成拙。外公不知道我是蟑螂杀手。为了抓蟑螂,我变本加厉每天翻抽屉,房间一片狼藉。外公忍无可忍,把抽屉的所有把手全部敲下来。然后把抽屉关得天衣无缝。

        我每天想尽一切办法去开抽屉,屡试屡败。外公坐在一旁冷冷地笑。我百般无奈搬出撒手锏,我对外公说,我告诉外婆。外公说,你敢。

        那天中午外婆一回来,我就去告状。外婆一声令下,一天之内把抽屉把手装回去。

        外公整个下午沉默不语。他坐在门外,望我的眼阴郁而又忧伤。外公看了我很久,才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句:作孽,你怎么也像你外婆。

        外公心事重重在门外坐了很久,外公心事重重的时候作出了他后半生最大的决定:离家出走。外公在那天下午思前想后,把这辈子发生的事斟来酌去,发现已经别无选择,唯有出走。

        想到离家出走外公松了一口气。他突然站起来,把酒找出来,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杯,一饮而尽。那天满脸酒气的外公乘兴把墙上那把尘迹斑斑的箫取了下来。他走出门外,吹起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曲目。那首曲美妙绝伦。抑扬顿挫的箫声,吸引了许多路人。外公那天把那首曲吹了一遍又一遍,路人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外公越吹越来劲,喝过酒的脸涨得通红。外公完全忘了时间或者根本就不打算考虑时间。外婆下班回来时,门前仍然站满人。外婆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她像路人一样站在人群之中,久久注视着外公。

        那天是外婆煮的饭。外婆边煮饭边哼那首她似乎十分熟悉的曲,曲哼得动情而又欢乐。外公站在外婆旁边,垂手而立,羞捏得像个少女。

        第二天,外公把他的衣服收拾成一个大包。准确的说,外公最后下定决心出走是在第二天早上。那天外婆临出门,仍然勒令外公把手把装回去。外公在装手把与出走之间选择了后者。

        外公把衣服收拾完,然后坐在床上,无比怜悯地看着那个大包,迟迟不愿动身。外公在床沿坐了很久。这期间外公好像睡着了一会儿,又好像没有。外公保持这个姿势直至最后坐累了,才伸手去提他的包。外公的手在触到包袱那一刻,浑身一震,突然怅然泪下。

        外公在提着包离开他那间狭小而又略显破旧的房子时,看上去十分悲凉。我走上去对外公说:外公不要走,我以后什么也不告诉外婆。外公像孩子一样摇着头,径直走出家门。

        外公那天提着包袱走出家门之后,径直朝街口走。外公在街口碰到两个正在乘凉的熟人,熟人问外公,上哪儿?外公说,上街。外公在告诉熟人上街之后,便继续朝前面的十字路口走。十字路口车水马龙,四个向前延伸的方向都人海茫茫。外公离家出走至第一个十字路口,开始拿不定主意。他在十字路口东张西望了很久。后来干脆把包放在地上,坐在上面。那一天,天气很好,没有下雨。外公后来对我说,他从来不知道人来人往会这么好看,那些在你面前走过的人竟然每个都不一样。外公在十字路口坐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仍然没有打算穿过那个十字路口。在行人渐渐稀少的时候,外公站起来,提着包朝家的方向走。外公出现在街口时,我正在家门口替外婆张望,我看着外公远远走过来,步幅轻盈,嘴里好像还哼着什么。外公见到我第一句就说,我为什么要走,要走也不是我走,对吧。

        那天家里一整天慌乱不堪,母亲和父亲班上了一半匆匆赶到外婆家。那天家里还来了警察,外婆眼泪汪汪地对警察说,他肯定不回来了,他把他心爱的怀表也带走了。

        那天外公出现在外婆面前时的神情,如同那只率先站在终点线上的乌龟。外公对着上前问长问短的外婆,说出了他后半生最理直气壮的话,我饿了,要喝酒。那天外公肆无忌惮喝了许多酒,没有人敢去拦他,外公喝了一定量的酒后,脸色铁青,开始胡说,外公大声地对围在他面前的人说,有什么了不起呢,她没什么了不起嘛。

        谁也没有想到外公还有这一手,更不清楚这一手的虚实。我自始至终怀疑外公来的是苦肉计。外公象征性地出走了一次之后,与外婆的争斗仍然不断,但争斗的形式以及胜负的比率却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外婆仍然一次又一次对外公说,你整天无所事事,难受不难受。外婆并不打算改正她的错误。外公有时会突然回一句,狗捉耗子,多管闲事。外婆一征,猝不及防。很快,外婆恢复了平静,说,家里的闲事,我以后就不管了,管多错多。

        打那以后,外婆很少再说让外公搬出去的话,有时外婆被逼急了,偶尔也会吼上一句,但其作用明显今非昔比。外婆那天再次叫外公搬出去时,外公从容地点上一根烟。外公并不说话,很仔细地一口一口把烟吸进去,又很仔细一口一口吐出来。外婆被外公的举动镇住了。先是愤怒,接着是茫然。外婆连忙也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点烟的时候,外婆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16

        我开始动手写以色列战争。以色列战争最早的起因是两个男人争夺一个女人。

        为了解释这种现象,我把「创世纪」中的一段话改头换面搬进以色列战争的第一章:造物主创造了一个无生殖系统的亚当,然后又创造了一个同样无生殖系统的夏娃。接着再创造了他们的生殖系统。造物主在创造生殖系统的同时,又创造了人类真正的灾难。

        书在写到第二章战争的属性时,开始停滞不前。我原本打算避开史书习惯的那种道貌岸然,把书写成类似野史什么的。为此我去征求那些每天讲授宗教史的教授们的意见,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告诉我,看在上帝的份上,千万不要乱来,因为这场战争十分著名。

        以色列战争令我完全陷入心理疲乏的困境之中。我打电话给大卫,约他去摩门教堂,说我很想和那些美国佬谈谈。

        第二天,我们来到教堂。一个传教士正被几个南韩人围住,在讲一个家喻户晓的圣经故事。传教士看上去十八、九岁,浑身肌肉,像只美洲狮。有人问,真的复活了吗?美洲狮说,成千上万的人都相信他是复活了。

        南韩人走了之后,我们聊起来。美洲狮问我出生时有没有受过洗礼。信哪一种教。

        我说“没有。”

        “那你信什么?”

        “我不信什么。”

        “你们全部人都不信?”

        “差不多。”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人类的四份之一。”

        美洲狮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半响儿才说出一句:天啊,有这种事。那天,我和大卫轮番问他摩门教的起源以及发展趋势。美洲狮显然没有太多准备,脸涨得通红,一副远水救不了近火的模样。

        那天我们在教堂呆了很久。大卫满脸沉重地对我说,上帝真的死了,这是命数。后来美洲狮开始在讲坛上讲摩门图腾,我坐在教堂一扇明亮的窗下面,安静地听。他说,不要责备仁慈的主,如果有什么错,那就是人的错,只有这样,你们最后在神的审判面前,才会纯洁无暇。美洲狮像个优秀的朗诵者,更像个诗人。我断定他入错行,像我,像我母亲。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突然无缘无故流泪。这时悉尼正值隆冬,我坐在宿舍里,看着那些骄横跋扈的风,在窗外兜了一圈之后,狠命地从窗缝里挤进来。寒风吹在脸上,心酸酸的,眼泪就掉下来。

        我怀疑自己得了眼病,又好像不是。泪眼模糊的时候,窗外那些在寒风中飘落的树叶全部都变成了炸弹,炸弹落在地上,无声无息。没有听到哭声,好像所有人在炸弹落下之前就已经死了。这个罪恶的念头在那天重复出现了许多次。这个念头一出现,我觉得自己像吸了一口吗啡,身心一阵兴奋。

        我发现我好像是在等待什么,具体等什么说不清楚,好像是一个奇迹,一场战争,或者是有人杀人和有人被人杀。

        后来我对大卫说起这件事。我说,怎么没有事情发生。大卫瞪大双眼:你想要什么事情发生?我说,也不是想发生什么事,但不能老没事。大卫说,这个世界已经进入了一种惯性,不会有什么大事。如果真有大事,那就是哪天有一个疯子,按了一下核按钮。这个世界只要有一个人疯,其余的全部人肯定会跟着疯。我说,像打橄榄球。大卫想了一下,笑笑:也对。

        那天,我和大卫又去Party,我开始说不去。大卫说,不去又干什么。我说,不行,我得去写那本书。一听写书,大卫黯然神伤。大卫说,别老掂着你那本书,如今做人没什么是一定要去做的。

        那天的Party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气球和各种用塑料做的阳具。大卫那天一走进Party如同走进一种情绪。大卫指着那些阳具说,在娱乐场上,人类终于找到了一种亲切的替代物。那天我们乘兴喝了许多酒,一边喝还一边跳舞,也不完全是跳舞,准确地说是扭动身体。大卫说,如果他今天死了,他一定会让他父亲明白,这不是他的错。

        那天的Party开得山呼海啸,醉了三分之一的人,最后救护车也来了。有人尽兴,有人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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