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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前回家

发布: 2011-12-17 10:20 | 作者: 林达




        17

        母亲大病一场之后,对科学的严谨失去了兴趣。出院那天,她对父亲说,她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她一直以为过去是不可改变的。母亲说这话时,快乐得像个小孩。母亲在医院躺了整整十八天,这十八天母亲终日躺在床上,让回忆和猜测轮流支配她的命运。母亲从汪洋之死想到被烧掉的文件,又从文件想到那具神秘的男尸。母亲在病床上把先前她那些猜测又重新再猜测了一遍,然后得出一个结论:一个虚假的过去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代替一个真实的过去。母亲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后,睡眠迅速得到改善,病好了一大半。

        出院之后,母亲又开始每天正点上下班。母亲推说身体还未复原,把解剖的活让新来的人做。在那些僵硬的尸体被劈开胸腔的时候,母亲站在一旁独自想她的心事。母亲想,她那本可怜的解剖专著被无端葬送在一场秘密之中,剩下的生命便变得平淡无味。母亲想,她当初如果不学医,而学机械,建筑甚至做老师什么的,事情恐怕好办得多。母亲想,晚上不如买一斤烧肉,喝二两酒。

        那天解剖室同时进了两具同性别,同年龄的尸体。母亲无意之中把尸体上的标签张冠李戴。等母亲发现这个错误,已经快要下班了。母亲并不打算改正她的错误。在母亲看来,这如同把猴子的标签贴在马身上一样有趣。母亲张冠李戴的错误使两具在千辛万苦之后才被验明正身的尸体再次失去身份。自此之后,这类错误时有发生。母亲安然无恙地做她的恶作剧,而且一次比一次大胆,一次比一次成功。母亲的观点是,人死了之后,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关系。既然死亡的事实不重要,结论也不会有多少重要。

        一个月过去,半年过去。母亲焚烧文件的事似乎被瞒天过海。那些日子,母亲极力想忘掉某些事,可就是那些最想忘掉的事偏偏忘不掉。这时,上面又给解剖室派来新主任王盖。王盖在接管解剖室清点文件时,满腹疑惑对母亲说,文件怎么这么少?那份文件呢?母亲明明知道王盖指的是什么,却故作镇定地说,这些都是汪洋在时管的文件。母亲从来憎恨撒谎,可母亲这时候开始撒谎。母亲自欺欺人地对王盖说,她从来未见过那些解剖记录,母亲誓言旦旦把梦中汪洋讲的话原封不动又讲了一遍,母亲知道只有谎言才能把这件事唐塞过去。母亲在讲这些话时,两手紧握着拳头,手心布满了汗。

        这样又过去了三个月,一切仍然平安无事。母亲做梦也没有想到,她在欺骗她上司的同时,自己正被她上司欺骗。

        解剖室的文件每天以一个固定的速度不翼而飞。等母亲发现时,文件只剩下三份之一。对此熟门熟路的母亲马上意识到有人偷文件,根据母亲掌握的蛛丝马迹判断,此人就是王盖。

        这个发现令母亲欣喜若狂。为了让父亲分享她的喜悦,母亲在一个闷热的晚上买来了酒。母亲对父亲说,偷得好,最好全部都偷掉。父亲说,会不会是什么阴谋。母亲说,这样连我的账也可以算到他头上。父亲说,恐怕没这么简单。后来那天晚上发生了争吵。母亲认为,解剖室一切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的东西日后必是心腹之患。父亲坚持,凡是偷偷摸摸去做的事,其目的一定不可告人。争吵最后还是以父亲曲意奉承结束。父亲假惺惺地说,无论如何还是偷掉的好。那一刻,压在母亲心头长达十年之久的石头终于彻底放下。

        在这以后的许多年,母亲日益心如平镜。心如平镜之后的母亲一下子变得无所事事。她不时把我叫到跟前,海阔天高乱问一气,数学最近都学了些什么?晚上在读什么书?母亲问话时的表情相当严肃,像问在市集上逮住的一个小偷。终于有一天,母亲言归正传。她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事先准备好的十六开本的厚书,放在我面前,说,以后你抽空看看这本书。那本书的插图全是各种切面的心肝脾肺肾,我心一沉,知道大祸临头。

        父亲曾说过,母亲一生只为两件事,一是成为一本解剖书的作者,二是强迫我学医。母亲为这两件事几乎耗掉了她的一生。母亲头一个愿望彻底落空之后,便把剩下的希望变本加厉寄托在我身上。

        她一遍又一遍向我讲述写书的残酷与光荣,好像她已经写了一辈子书似的。母亲小心翼翼把她那些残败不堪的医学书用各种不同颜色的包书纸一本一本包装起来,然后放回书架,以备子孙后代之用。有时她会把书抓在手上,并不翻开看,怔怔地望着上面鲜艳的书皮。母亲眼望书本的表情每次都是一样的,简直是对上一次固执的重复。母亲千方百计把医学书放在我随手可得的地方,以图我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爱上这一行。母亲知道我害怕血腥,而且时常有血腥的幻觉。她每次偷偷摸摸把一本医书放在我桌面之后,便一遍遍向我解释,人体如宇宙奥妙无穷。我始终觉得母亲每天拨弄的那些僵尸与宇宙不能同日而语。我开始与母亲作对。我把书藏在一个她无法找到的地方,然后对她说,书丢了。母亲每次都大发雷霆,为她心爱的书,也为我恨铁不成钢。母亲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盘问我,那些书都到哪里去了。母亲盘问人的方式沿用了电影里那些审问犯人的情节。母亲一字一句地问,你把那些书都弄到哪里去了,你说不说。母亲讲出说不说那句话时,我对母亲的信任降到历史最低点。我觉得这种话不应该从一个母亲的嘴里讲出来。

        作对以我大获全胜告终。我最后选择了神学。我相信,母亲折腾了一辈子拯救的充其量只是人的肉体而已,而我拯救的却是人的灵魂。时至今日,我不得不承认,这只是恶作剧而已,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母亲和我都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18

        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和大卫的日子变得越来越百无聊赖。橄榄球和小桥流水日益毫无生气。大卫说,不如去动物园。我说,动物园有什么好看的。大卫说,动物园有狮子。

        我们无可奈何去看狮子。狮子一如既往在笼子前面走来走去。狮子前面吸引了许多孩子。一个孩子问他母亲,狮子为什么这样来回走?母亲说,狮子想出来。小孩说,狮子真笨。这时大卫又眯起他那双扁眼,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卫说,连孩子都知道狮子不可能出来。

        大卫那天像中了魔,一个上午在狮子前面流连忘返,看上去,心神都在一种状态之下。我闲极无聊只好去看狮子对面的箭猪馆。箭猪馆一个网前面围了许多人。网里面一只黑色的箭猪正在产子。那只箭猪的肚子涨得亮晶晶的,黑屁股一扭动,生出一只小箭猪。整整一个上午,箭猪在有条不紊地繁衍,屁股每摆动一次,都是一个新生命。我一个上午,在人群中观察箭猪生育,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

        离开动物园时,大卫说,人无聊,那些动物看上去更无聊。我说,那只狮子有什么好看的。大卫说,你看可能是狮子,我看却是灵长动物,猿之类,甚至是一个可怜的人。我说,你这些鬼话让人相信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卫耸耸肩,说一句:Whocare。接着又说,歇一会儿,这里很好。我四周看看,周围除了草还是草,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的。

        大卫说,等他打完春季橄榄球赛,带我去捉鱼。捉鱼是指潜到水里,用手去捉。这个想法十分诱人,但我却觉得十分遥远。我坐在动物园有点潮湿的草地上,和风轻轻吹过,满嘴满鼻都是动物粪便的气味。那一刻,我发现我并不喜欢澳州。我知道,这与气候无关,更与这块美丽的土地无关。我跟大卫说,大卫问,为什么。我说我说不出。大卫再问,心又酸酸的,只想哭。我相信我和那些狮子、箭猪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我和大卫其实也是。

        川再也没有给我写信。我证实了自己那个猜测。

        我开始怀念川。怀念川的时候,脑子全被川填满了。

        后来川又带我去了一趟南石口。去南石口是我提出来的。有一段时间,我很想川,可见到川之后,又觉得十分没劲。每次都是这样。我被自己这种捉摸不定的情绪弄得苦不堪言。我想这可能是因为都市的迫狭,所以我说去南石口,南石口有大海。

        快到南石口的时候,我们经过一条独木桥。独木桥下面的水很急,发出哗哗声响。川站在桥头,迟迟不举步,一会儿,川说,不如绕道走吧。我说,为什么。川说,太困难了,他一上桥,任何桥,就觉得头晕。我说,绕道要多走许多路。川说,一定会出事的,你怎么不信。我说,好吧。可一会儿,川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说,算了,还是走桥吧。川过桥时,眼始终没望桥下的水,脸色苍白而又沉重。

        我们到了南石口的时候,一大片岩石上已经有许多看海的人。川嘴里又咕咕噜噜,我问他在讲什么。川说,哪都有人,躲都没法躲。川站在寒风习习的海口,又开始讲地球人类无可救药一类的话,而且讲得重重复复。我想对他说,我已经听过了,可不知为什么最后又没讲。我坐在岩石上,看着远处的海,任由他一个人自言自语。

        这时一个女孩走过来,问川要钱,理由是她母亲病了。小女孩很脏,说话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川掏出一角钱,女孩不肯走,川又掏出五角。整个过程都像是一出芝麻开门的老戏。女孩走后,川说,女孩长得很标致。我说,可惜了。川说,你怎么知道她可惜了。

        后来发生了那件事。川那天要讲的话才开了个头,事情就迫不及待发生了。那时我们正坐在岩石上,川说他觉得腰后面有东西在爬。川转过身,一只手已经把他裤袋里的钱包掏了出来。沿着那只瘦小的手往上看,是那个小女孩。

        本来偷个钱包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天岩石上的人很多。川就站在岩石上,旁若无人地大声训斥。小女孩看上去八、九岁,一动不动,惊恐地站在那。川一下子把秘密揭穿,像揭掉别人身上一个疤。我望着那个可怜巴巴的女孩,一时不知争谁。

        看海的心情被女孩弄没了。川放掉那女孩时,仍然怒气冲天。我问川,还看吗?川直直地站在那,没说话。我知道,其实问也是多余。

        大卫老是说,新西兰是天堂。许多地方从未被人踏足过,很好。我问,好在哪?他说,好在没有人去过。没人去过就好了吗?大卫没有答话,转过头惊讶地看着我,接着又摇摇头。

        大卫时常谈人种的差异,这让我十分苦恼。大卫说,你们东方人---,我一听到这句话,就大叫:shutup。大卫说,为什么你身上没有东方人的那种谦顺。大卫说谦顺这个意思时,用了一个古怪的词。我起先没听明白,再问了一句。大卫换了一个词再说谦顺。我说那不是谦顺,只是礼仪。大卫朝我点点头,那双扁眼半信半疑。

        那天我们一起去大卫朋友的一个party。我特地穿了一件漂亮的衣服。见到大卫时,我故意朝他笑笑,我想我那天应该十分明媚。大卫也朝我笑笑。车开到半路,大卫说,你怎么穿这样一件衣服?我脱口而出:不好看?大卫耸耸肩,不置可否。以后同样的事情又出现过好几次。我不知道是他出了问题,还是我出了问题,反正终归有人出问题。

        那天的Party以大卫的说法,比较上流。所有人手里都握着一杯不知名的酒。有人走过来问喝什么。我说可乐。那人瞪大眼看着我。我以为他没听见,大声补了一句:能不能给我来杯可乐?当时我周围的人都转过身来,同样瞪大眼看着我。直到那天,我才弄明白,所谓Party其实是音乐和酒,以及各种渠道的消息和流言蜚语。

        我日益不喜欢这种Party。大卫问为什么?我说我说不出。大卫再问,我觉得满心委屈,竟哭了起来。

        19

        七月,阳光普照。外公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早晨,从此没有再醒过来。这距离他把外婆迎娶为妻的那次婚嫁整整过去了四十八年。这段四十八年的婚姻由于太平凡,无人为它盖棺定论,如果随便概括一下的话,那就是乌龟娶了美丽的兔子为妻,安然无恙过了一辈子。

        外公死于突发性心肌梗塞。告别人世之前几乎没有任何交代。生前最后一晚,他十分清晰地对外婆说下人生的最后一句话:他明天不去买菜了。根据医生判断,外公在那一刻正站在性命悠关的关口。外婆这次未能再次拯救外公,甚至完全判断错误。外婆断定那晚外公又来雕虫小技。外婆最后对外公说,你不去谁去。为这句话,外婆后悔了很长时间,外婆说,这句话很不吉利。

        外公选择了一个极为平常的深夜,突然而去,再一次令全家措手不及。母亲陷入极大的悲痛之中,不能自拔。母亲整天躺在床上,泪流满面。那一刻母亲看上去十分可怜。她重重复复地对父亲说,她未曾报答养育之恩。而一切又都无可挽回。

        外婆在母亲悲痛欲绝的时候反过来安慰母亲,外婆说,人老了就得死,我到时也会死。母亲哭得更厉害。母亲在外婆面前痛哭的时候,不停地用手背去擦眼,完全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外公去世以后,外婆变得沉默寡言,老是丢东西。外婆丢失的东西重复出现,又重复丢失。事情来来去去都变成一样的。按照以往的习惯,外婆会把这一切归罪于外公。外公的去世破坏了这种恒定的秩序。外婆一下子老了许多。这时候,外婆提出了退休。

        外婆退休之后时不时把死挂在嘴上,这使死亡在日常生活中变得随便而又意味深长。外婆让母亲给她做好两套上好的衣服,藏在柜里,之后又把她的存折交给母亲保管。外婆觉得人活到这种岁数得着手准备些事,怎么也不能像外公那样手忙脚乱。

        母亲在外公去世后一个月,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跟前,说,如果你死了,是不会有人记住你的,人们记住了你的书,才会记住你。当时我愣愣地站在那,不知为什么母亲一定要让人记住。母亲又说,不要像你外公,走了就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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