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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诗化的小说”到“诗化的哲学”

发布: 2014-9-11 13:29 | 作者: 王洪岳



        二
        长诗《在黄河边》是“个人纪元”辑的第一首诗。作为诗人的同乡人,我很喜欢这首诗,因为她写出了家乡、大地的生命和温度。作为无韵诗,该诗一如英国诗人弥尔顿的那些不讲究韵脚的诗作,写得节制而又洒脱,通过对某些风物和景致的抒写,实际上是在抵达诗与此在的深层关系,直追自由的本质。诗中运用了各种手法,比如拟人、隐喻及叙述,既浪漫又写实,传达了诗人对家乡的挚爱,哪怕它有些土气、它显得陈旧,但它苍老的历史积淀成了丰厚与经典。与之构成姊妹篇的是《在泰山下》,在诗里天然与人文构成了另一种人文地理学。诗人化诗情为自然,又化自然风物为诗行。带有阳刚或崇高感的比喻让人过目不忘——“它是雄性的,有巨大的睾丸”。在路也的诗里,总是有着一个抒情者主体存在。物象——心象——意象(形象)陈然有序,而且和前一首类似,以重释或解说语言文字的方式,让所吟咏表达的事物径直进入诗境。另外,诗还化用了古诗如杜甫《望岳》里的诗句,把诗人(我)嵌进了诗的氛围中:“让肉体情未了,让精神凌绝顶”。这些用典或互文增加了所描写对象的历史文化丰厚内涵。
        《在白洋淀》同样是“以某某地”为题,抒写了诗人的精神故地——白洋淀及曾在那里生息过、成长过的诗群。诗人在山东大学的硕士论文便是以“白洋淀诗群”的人文地理学为题的,所以,这个文革知青诗人群落生活过的湿地就成为路也精神探寻之路上一个显赫的所在。和前面的几首一致,《在白洋淀》一诗突出了诗人之“在”。原本遥远或无关的地方,因为诗人的探访和体验而具有了不同凡响的价值。这是一首关于寻找与祭奠、印证与抚摸的深情的恋歌,全诗散发着大地上青草和芦苇的生命气息,诗中诗人的视听嗅味触诸感觉弥散漫漶。在那个严酷贫乏的时代,信靠着对诗意的追求和坚持,知青诗人们赋予了这片水地以盎然的诗情画意。虽然诗人路也探访之时此地已经被铜臭腐蚀了的所谓市场经济所渗透,但是她不忍心把这里写得混乱、无序和野蛮,而是用最美好的词语把自己对“白洋淀”及其所应该蕴含的诗意来尽情地抒发出来。她写当年在异常艰苦环境中执着于诗艺的诗人们,是透过大跨度的时间、想象、拟像等修辞,而穿越苦难,因之那些偷偷摸摸的“串联”也变得“美丽”。如果仅仅止于苦难化为美丽,那就陷入了某些肤浅之辈想当然地认为的那样:经历苦难是应该的,甚至是必须的,不是有一大批知青作家感恩那个荒唐而充满苦难的时代吗?这么思维算不上什么。但是,诗人路也透过那熏黑鼻孔的“煤油灯”,而“发现”了“期待和绝望曾怎样在辗转着互相寻找”,路也“发现”了那些青春少年们是如何以诗来克服绝望,从而把期待化为理想,这才是对“白洋淀”及“白洋淀诗群”的真正纪念。路也把存在的时间与当年此地知青诗人们曾经的时间,以及与作为诗人当下的时间(体验)等几种时间融到一起,是这首诗写作上的一个显著特点。因此,这是一首称得上带有现象学意味的诗作,它打通了物—我(你—我)的界限,弥合了主—客分裂的状况。如此,白洋淀就不再是纯然的客体,诗人也便不再是一个匆匆的过客,早已离开此地的知青诗人们也似乎仍然在这片湿地洒下如何摆脱绝望,激发热情和希望。时间的藩篱于是被穿越了,“回到那时”的白洋淀而且与那时的知青诗人们精神交融。这是一首文学地理学的实地考察与诗意飞升相结合的佳作。
        《在白洋淀》又是一首关于诗人游历之诗。一次次游历便是诗人创作的一个个契机。在《地球的芳心》自序中,路也把三十六岁后的自我描绘为一个除了阅读与写作者,再就是远行的游历者。这只是诗的外在呈现。《哈尔滨》采用一种叙述兼畅想的方式,把亚热带与寒冷的哈市联络起来,也把诗人和这个著名的东北名城联系起来。此城丰富多元的历史、宗教、建筑文化等等,通过诗人的感受而化为别有洞天的诗意所在。诗人写这里有着地理上的寒冷与东正教文明的融合,诗的核心依然是诗人及其体验。但百密一疏,诗人似乎没有注意到,“沿一条大江顺流而下,就能抵达普希金的祖国”,这一句却有点突兀,缺乏历史的眼光。因为这条大江(黑龙江)的流域本来是我们民族的版图,是沙俄凶恶地强行霸占了。所以,那里不是普希金的祖国故土,而是我们民族永远的痛。诗人在对俄罗斯文化的热爱与向往中似乎缺少了对它的警惕与审视。
        路也对文学地理学或物象予以了特别的关注。长诗《欧式火车站》写的是自少年时代便留下深刻印象的泉城济南火车站。在诗中,惊人的细节的记忆力与描述力与叙述性文笔结合,让读者有一种时间隧道回返的异样之感。诗人异常清晰的视觉与听觉,把少年时代关乎美的记忆缓缓地调动、活跃起来。德国殖民者建的这座哥特式建筑,于1992年7月1日8点05分便永远地倒下了。虽然这是殖民地时期的建筑,但是它作为文物或文化记忆的载体,甚至是一种美的艺术,而根本没有得到这个城市新的权贵们的珍视,而是如抛弃敝屣般地炸掉了。他们炸掉的不仅仅是一组建筑物,而且炸掉的是一个城市和民族的历史记忆和艺术本身。新的滥权者借助着北岛所说的那种“黑暗以太阳的名义”公开肆虐,到如今,甚至根本不用打着任何冠冕堂皇的旗号,因为“我是流氓我怕谁”。面对无耻做派,曾经的抗议与呐喊对贪暴者是无济于事的。如今,毁灭了的美唯留在诗人的流连缅怀与低吟浅唱之中。贪暴者摧毁的是由花岗岩巨石和上好的钢筋构筑的坚固建筑物,以及负载于其身上的塔楼、钟声、雕刻……这座称得上是艺术的精美建筑终于被黑恶的贪欲势力摧毁了。“在当年欧式火车站位置,站立起‘火柴盒’平板楼”。平庸而贪婪之辈只能造成了平庸而恶俗的东西。诗人对这建筑艺术满怀深情地悲悼,让我们进一步接近和理解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诗人之心。这首《欧式火车站》可谓李清照那金刚怒目式的诗作。李清照《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她在浙江金华避居期间写有《题八咏楼》:“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这是颠沛流离的词人生命体验和精神发生深刻变化的写照,是诗风由婉约变为豪放的标志。路也这首《欧式火车站》同样带有她自身精神世界急遽变化的印记。作为女诗人却体现出了阳刚乃至崇高,这是对戕害文明的流氓做派的泣血的抗议与悲鸣。也许,路也从来就不是婉约诗人,她的忧郁和怀疑,无不书写着她的痛彻的绝望与希冀,无不叙写出这个时代的令人震颤的真实内核。在诗中,时而愤懑盖过了伤感,时而对美的伤逝压过了痛苦的回忆。这不是一个雨果式的浪漫主义时代,但是诗人的诗美观照却是震撼人心的,美与丑、善与恶……是那么得凸显着。或许,唯有“像《马太福音》”曾经神性地给这座齐鲁文化的核心城市注入灵魂那样,才能抵抗住这个邪恶横行和不断堕落的时代。
        近年来,多次发生了毁灭人的性命的大地震。这些波及或影响到诗人心境的大自然呈现威力的大地震让诗人深切地意识到生命的脆弱与短暂。她把这种种感受写进了《谁在撬动地轴》中,诗中写到了1976年的唐山地震、1995年的山东苍山地震、2006年的河北文安地震、2008年的四川汶川地震、2010年的海地地震、2010年青海玉树地震……当然写这首诗的时候四川芦山地震还没发生……否则她一定会把它囊括其中加以书写。诗的最后落脚于人只能“存活于无常之中”的感喟里,以至于诗人“对地球几乎失去信心”而“杞人忧天”。这就是一个敏感的诗人情怀的表白。《心脏内科》是诗人的母亲住院疗病所带来的亲身体验的诗艺结晶。对生命的核心——心脏以及治疗心脏病的医院心脏内科的描写,和写父亲的长篇小说《下午五点钟》类似,都传达出了某种存在主义的况味。诗作将科技、医学、技术与狂想、叙述、反讽、解构等创作手法趣味化地结合起来,宛如一首杂糅着多声部的交响曲。心脏是“一个介于肉体和灵魂之间的器官”,心脏内科则往往以“小时、分和秒充满暴力,踩着尖刀在走”,诗人忘不了她的身份或职责是发掘存在的奇异性。所以才有了以下的诗句:
        
        这个器官位于胸部上方,偏左
        就像世上的革命大都稍稍有那么一点儿
        偏左
        就像热烈、诗意、先锋和人文大都集中在
        左岸
        
        这个器官在身体的位置
        还有点儿类似于
        以色列
        在世界版图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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