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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诗化的小说”到“诗化的哲学”

发布: 2014-9-11 13:29 | 作者: 王洪岳



        以色列主要由犹太人组成,而犹太人是世界的思想家辈出的民族。诗人以此作比喻,显示出举重若轻,化百炼钢为绕指柔的艺术功力。恣意汪洋般的想象力、匪夷所思的联想力,还有细腻思辨的知解力,敏锐而尖厉!这首诗是写母亲治疗心脏病的畅想和狂想的产物,和她(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下午五点钟》有异曲同工之妙,父亲之死和母亲之病曾经引发了诗人强烈的痛苦情感,但是对人生的无常日益深入的认识和福克纳式的知性达观终将克服这道坎,从而化悲痛为诗艺。这是一种超越死亡威胁的观照,它没有了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戚戚,唯留对这个世界和人生的大爱。路也正是这样来理解和解构死亡和疾病的。
        
        至于‘爱’的繁体写成:愛
        用笔划的披纷枝叶,将一颗心层层包裹团团保卫
        安放于最中间
        用覆了茅草的秃宝盖为一颗心遮风挡雨
        安放于屋顶下面
        古往今来,多少人怀揣一颗心如同怀揣一枚手榴弹
        为这个字铤而走险
        
        说文解字式又分析美学般地对生命和存在的探察已经到了很深的境地,我们还能要求诗人什么呢?
        《一九八七》站在二十年后回望1987年,把时间倒推和“还原”,由肉身承载的灵魂,打捞着过往的岁月和青涩的记忆。这首长诗同样运用了诗人对汉文字语言所表征的文化的沉醉与反思。如果说《一九八七》是以时间诗学对青春的回忆;那么,《灰楼纪事》则是以空间诗学来构筑诗人的体验王国。诗中的记忆是诗性与数字化相互冲撞的结果,是那个构成了诗人生存空间之一的灰楼(文学院教学楼)的灰暗记忆,充满了悖论、调侃与反讽。在这座建筑物里,在“我”的课堂上,讲的多为(不幸的)诗人及其作品,我们可以概括为“近代好诗人多为同性恋,而哲学家则为单身汉”。一个在诗国里遨游且深知诗界如险境的诗人的感悟体验油然而起:“几乎所有诗人都下场悲惨。”只有诗人才能洞悉诗人的生存真相,因为他们与真理为伍,而生活却远离了真理,因此他们的遭际往往是悲惨的。而在诗人看来,在扼杀年轻人的才华、创造性和青春方面,当今中国大学的汉语言文学教育简直可以和法西斯蒂有得一比。那徒有其名而实无本真的所谓大学在干着一系列与大学精神背道而驰的勾当,仅仅“为迎评估,假的必须比真的还要真”,就可窥一斑而知豹。但在结尾处,诗尚留有温存与希望,“一场千载难逢的大雪里,或许还包裹着一个春天?”《文学院》可以与《灰楼纪事》构成一对姊妹篇。这首诗使我想起了李亚伟的《中文系》,带有反讽和戏仿的色彩,体现出一种对这个所谓最有文化实则扼杀年轻人思维和创造性的衙门式、作坊式实用主义产物的不屑与蔑视,还带有一点自嘲。诗人以切身的存在论的体验,以多年历练的语言驾驭能力,以多愁善感的忧思,以另类和异端的姿态,构筑了这首与此前她的《文史楼》相媲美的诗篇。从而这三首诗《文史楼》、《文学院》和《灰楼纪事》构成了诗人以互文形式写成的诗作三部曲。《文学院》继续着前两首诗作对当今横行霸道的GDP主义和工程师思维主导下的大学人文教育进行了不留情面的嘲讽、揭露与批判。诗人反其道而行之,原先以为异化便是人的物化、攀附化、奴化,藤蔓这种意象在中国诗语中正是如此,但现在诗人却认为,“顺着文史楼前”攀爬的“藤蔓孤独、懒散、温存,在这里/惟有它尚有神性”,也才更具生命力和人性。或许喜爱绿意喜爱由这藤蔓遮蔽的绿房子的路也,也别出心裁地赋予这种本来属于攀附性植物以新的寓意。这是一首出神入化的路也式的互文诗,这种互文来自于她对“文化”或“文学”本身之美的惦念和钩沉,因而这种互文就成为多重的互文,且看:
        
        副教授和教授,听上去则有些衰老
        似乎跟高血压冠心病有关
        在踱过上万步之后,讲台便成为帝国
        从丝绸之路的月亮讲到安达露西亚的橄榄树林
        讲完杜甫的胡子,再讲T.S.艾略特上衣口袋里的手帕
        而在最奴性的试卷模板上,也应体现文学染色体中
        那叛逆的基因
        关于海子自杀的毕业论文源源不断
        似乎暗示我:作为诗人,至今苟活、硬活、好死不如赖活
        是件不光彩的事情
        
        这里有鲁迅作品的影子,有李亚伟的格调,有西班牙诗人洛尔迦的诗意,有杜甫,有艾略特,有海子……在文化和文学的马赛克上,在对当代大学文教现状的刻画和写照中,总还有一个性格鲜明的诗人个体形象存在着,这便是路也诗所体现出来的又属于人类的希望所在。
        
        三
        如上所提,路也近年来的诗作发生了重大转折,哲学意味和宗教意识浓厚了,诗句更加凝练了……这一切,都源自于诗人内心世界的重大转变。她关注本来属于思想史家的领地,作为诗人的路也按捺不住自己澎湃而丰富的心,她的诗学和哲学之心引领她一再地在这些现当代思想史不可或缺的节点流连徘徊,而终至将压抑不住的诗情和哲思引爆开来。我这里指的是路也新近写作的三首长诗。对话体、审美距离感和智性化是这几首长诗的共同特点,而具体到诗作又各不相同。
        《辛亥百年,致鲁迅》与《欧式火车站》、《文学院》,以及诗人以前的诗作《文史楼》等一脉相承,属于那种“金刚怒目式”,它依然以互文手法成篇,嘲讽他人、嘲讽异在又自嘲,传达出一种时常袭来的悲哀和伤逝之感。文本、历史、人物、场景和当下的生存现实的互文,再加上强烈的反讽,往往成为路也在处理这类诗的题材时的方式。在《辛亥百年,致鲁迅》中,互文为外在的形式,反讽为内在的意蕴,两者相辅相成,构成了路也这首诗的张力美学。鲁迅作品中的形象、背景、情节、故事……戏拟而沉痛,一一蒙太奇般地嫁接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幅众声喧哗的剪影图。但这不是这首诗的重心,重心在鲁迅曾经的启蒙理想仍然被由昏睡以至假寐装睡的国人弃若敝屣,悲乎哀哉!启蒙早已经变质为“蒙启”,鲁迅曾有名为《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的散文诗,在近一个世纪前便超前地点出了这个民族的软肋和小聪明,实则所谓“聪明人”和奴才是一丘之貉,是鲁迅所揭示和批判的国民劣根性的两面;而唯有鲁迅笔下的疯子(狂人)和傻子才是中国社会变革和人心改造所真正需要的力量,但是在“聪明”的中国人看来,这不是疯子便是傻子。现在,诗人也日益痛感这种悖反式的现实仍然没有丝毫改善的迹象,因此“如此苦闷,将与何人说?”悲哀以至悲凉!这才是辛亥百年后鲁迅的继承者们所面临的板结化的困境吧。
        一直以来,胡适是与鲁迅正相对照、甚或对抗的一个近代历史人物。为什么诗人路也对他们都喜欢?《辛亥百年,致鲁迅》自然可以看出路也对鲁迅的敬仰,以及对其著作娴熟的了解和高度评价,而从其最近写作尚未发表的长诗《兰花草——谒胡适墓》,可以看出她对胡适的认同和崇敬。在面对现实黑暗的时候,我们都曾经是鲁迅先生的追随者,但在面对未来时我们往往会更喜欢胡适。鲁迅往往给后来者以冷峻和悲观,而胡适则常常给后来者以信心和乐观。人不能总拘泥于现实中,还得遥望星空展望未来。《兰花草——谒胡适墓》是一首关于胡适,关于爱和美的长诗。爱是对古文字、正体字等符号所代表的文化文明古国之爱,是对胡适所体现的现代人的理性、尊严、宽容、自由主义的爱,对他倡导自由中国、言论自由之爱,对人权和博爱的爱,对他的宽容之爱、中西合璧所散发出来的美之爱。爱和宽容是路也阐发的胡适思想的要旨所在。
        这首长诗同样以诗人对胡适的认知及探访台湾胡适墓为契机,把胡适的人与文、人格与文格、人品与文品做了一个新的观照。胡适之于诗人路也,是独特的、建设性的精神能量,她怀着虔诚之心,“如今携带着整整一个大陆的悲怆和向往”,特意独自地、默默地祭拜胡适。同样在诗中,诗人路也设想胡适为一个对话者,她亲近地称之为“你”,这里的“适之路”,也“像你的签名,‘之’字的一捺,是流线型的温润的悠长”,“中研院对面,一片山坡起伏和缓/满山植被都是你的灵魂”……文字化成了诗,这是关于文字的诗、文化的诗、互文的诗,是那种经过了文化和文字浸泡过的诗句。这也构成了“我”“你”对话式的诗之结构,一如西方20世纪德国存在主义神学家马丁·布伯的《我与你》力图要打破的对抗关系,而寻找一种平等的对话关系。胡适之及其书籍、思想(灵魂)恰恰可以作为这样一个慈祥而睿智的对话者,在同这样一个思想者的对话中,对话者不但提升自己的思想,而且欣赏到了何为爱何为美。
        在这首诗里,路也还极力拓展诗艺表达的方式。如第10节,她抄写了胡适墓的墓志铭,这段铭文是白话散文式的。在一种略带陌生化的插入中,饶有兴味地把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的耀眼一幕巧妙地加以呈现。在诗人的抄录中还平添了一种和已经作古的胡适“相见恨晚”同时又带有膜拜的感觉。或许正是胡适那种“容忍大于自由”的理念,与诗人近年来诗风的潜变极为相近甚或契合,所以这首诗所表达出来的不再总是那么峻急、燥切,而是一种正在形成的温婉与壮美情怀。在台湾孤寂的南港,胡适先生静静地安息在一片林地里,坟墓朝着西北方向——那是大陆的方向、故乡的方向。胡适作为思想家在中国大陆遭受长时间的批判继而是有意无意的冷落中,但是他以曾经辉煌的人生和超前的富有建设性的思想仍然在深刻影响着海峡两岸的民众。在诗中,诗人通过叙述来跳跃式的回望胡适精彩而流离的一生。叙述——这种小说的技法——被路也用在了长诗的写作上,但是这种叙述并非小说技巧的起承转合、腾挪移换,而是智性与诗性、灵性上天入地、出神入化地贯通起诗人与诗中所记之主人公等多个维度的物、事、情、思、悟……如果说鲁迅是希图以“呐喊”式的启蒙来唤醒沉睡中的国民,那么胡适“你用民主和科学两种西药/来治疗一个民族的晕厥”。而在没有了鲁迅和胡适的国度,“每一寸土地都盖了朝中大印/穷乡僻壤也套上红头文件/上半身和下半身都不够健康的人,进驻大学/蛤蟆单凭有着一副仕途面相,就硬当上主流/寄居蟹偏说来自民间,寒号鸟不服气,就表演苦难/优伶们如鬼魅穿梭客串,为活人招魂/而颜回和子路在歧路彷徨/卖油翁和秦罗敷,不知归属/还有人把白昼独坐成黑夜,泪眼模糊”。无论激进主义的鲁迅还是自由主义的胡适都远离了我们,魑魅魍魉们横行霸道、极尽表演之能事;弱智者愚弄着知识精英;普通的人们个个依然彷徨而无地可容;入木三分、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诗句,剥下了戏子们表演的假面具。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的苦难的国人,何时才能换来“自己的自由”?路也用诗的利剑穿透了时间和历史的“结痂”,从胡适那里看到了什么是中国现代真正知识者的尊严和骨子里的骄傲:“脸上始终挂着你那样的微笑,独立秋风/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连做梦都不会梦见龙,那暴君的尊容”。《谒胡适墓》的正标题是《兰花草》,“兰花草”——自由的象征?诗人隐晦地写道,她没有采到这般清新脱俗的花儿。自由、美丽而温馨的兰花现在还只能在飘摇的孤岛上悄然、孱弱、艰难地开放着。
        这首长诗在大与小、高与矮、精神与物质等多重物象或意象的比对中,把诗人的自我意识与所咏写的人物、景致、历史、文本……融合在了一起,读者简直不能分得清哪是诗人的情思哪是所歌咏的对象了。在丰满的意象和景象中,诗人还是要呈现或裸露出真相。这是不是路也的诗学现象学的呈现呢?
        《兰花草——谒胡适墓》中的潜对话体和叙述式写作,到了《木渎镇》中运用得更加明显和自如。“木渎镇”,一个很含蓄很美丽很让人有期待的题名,抒写的是诗人专程到苏州附近的木渎镇祭拜北大才女、出生于江南的林昭的墓地。这是目前路也最长的诗篇,全诗有20节,376行;也是路也诗创作的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她的诞生标志着路也诗创作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同时也体现了诗人深邃的艺术之思。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标志着中国当代诗的不可多得的崭新收获。
        《木渎镇》伊始,就采用了对话体即以诗人与林昭的灵魂对话的方式来展开,既然是对话,就有类似于叙述或戏剧的因素注入诗中。“在我来到这世上之前,你已经离去了/我到来之时,这世上已经没有了你/隔着时空的堤岸/我将如何遇见你”。不是生活在一个时空的人如何对话?因此,这首诗是采用的是一种潜对话,是诗人路也在当下(2012年春)与已“离去了”四十四年(1968年被枪杀)的林昭的灵魂的潜对话。上世纪80年代曾经有一部话剧《狗儿爷涅槃》就采用了这种死去的灵魂来到人间与人物对话的方式。路也用这种方式,就如同《兰花草——谒胡适墓》中诗人与胡适的灵魂对话,仿若他就活在当下与诗人亲切交流。如此,既能拉近诗人与故去的林昭的精神距离,又能让读者跟诗人一起接近在天国里的林昭。林昭所具有的多层次的独特之美,连同“以血写的诗篇/献给这个苦难的国度”。拜祭死去的亲人般的林昭,要有某种虔诚和庄严的心(仪式)。林昭是一个信神的人,而诗中的祭拜者诗人路也同样是一个追求信仰的诗人,她的行李箱里就有一本《圣经》,诗人渴望以马太福音的某个句子当作暗号和林昭接头。在此双重的时间与空间的距离被穿越了,北方与南方、来世与今生的距离不再,因为冥冥之中有上帝。但曾经温婉的江南现今却在先进的技术革新中演变成了扼杀自由的种种存在,无论“高铁”还是“坦克”,因为“谎言”横飞,“GDP汹涌澎湃,将全民灵魂兑换完毕”而无所顾忌。如今的江南无论都市还是小镇乡村,那种婉约古雅、清水泠泠的美远遁了,一切都虚假浮躁且污秽不堪,从自然到心理都没污染了。一路上因为有了林昭所喜欢的野菊的引领,诗人才感到了些许的美与诗意。“最终抵达了你的门前——/一小截悲愤的哭墙/天路历程原本就这样崎岖/真理总在远离庙堂的荒山野坡,光芒万丈”。真理的捍卫者在过去了近半个世纪后依然凄苦悲凉,在这清野寂寥的地方;虽然如此,但又终究会以“哭墙”般的低调姿态,唤起或迎来“光芒万丈”的光明、自由和真正觉醒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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