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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诗化的小说”到“诗化的哲学”

发布: 2014-9-11 13:29 | 作者: 王洪岳



        二律背反或悖论式思维还不能被这个民族真正理解。作为受难者的林昭之所以在中世纪般的监狱中,要经受“施虐者的专业,奴役者的敬业,屠夫的事业心”的考验,悖论充斥着林昭生息的每一天每一刻甚至每一秒,“铁窗的方格压迫着天空”,禁锢与自由,无时无刻不如影随形地伴着林昭。但林昭的内心里却燃起爱的火焰,“你对那些向你疯狂施暴肆意行虐的人/报以恒久忍耐与恩慈”。在最黑暗的核心,有最光明的祈望;在最困厄的境地,有最大的信、望、爱,“以理性和仁爱”让无理性的暴虐自惭形秽。在最丧失自己的暗无天日的监狱里,林昭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真正的自由;而那些在所谓自由的天地里生息的过客或看客们,更不用说那些施暴者们,则没有真正获得过这种自由,因为奴性、恐惧或胆怯恰恰与自由背道而驰。
        从古轩亭口到龙华机场第三跑道,1968年4月29日下午三时半,林昭走完了近代中国女性自秋瑾开始的自由信仰者异常崎岖之路,她被枪杀于上海龙华的飞机场。诗人写到此时是惊人地冷静,但她的冷静是强烈情感的自我抑制:
        未涉及飞机,却是整个民族的空难
        一具温柔而坚定的肉体坠毁之时
        一个灵魂却起飞了
        在福音的庇护下
        自由万岁,上帝与我们同在
        造语奇崛,似洪钟大吕之声,足以震撼华夏的天空。两个同属射手座的女子,相隔了半个世纪,但在精神的领地里,她们两个心灵相通。有一位批评家认为,知性、理性、感性、诗性、血性等“五性”乃是批评的灵魂②,这种看法很精彩。但是我认为这“五性”还缺少了最为重要的“一性”——灵性。这灵性不但包括了诗性,还有更具超越性的神性。中国近百余年的现代诗不缺乏上述“五性”,但缺乏超越性的灵性或神性,因为它总是拘泥于现实的、实用的泥淖之中不能自拔。路也新近的长诗正是意识到了这种缺憾而做出的艰难尝试。当然到此时期,路也不是仅仅为了尝试而写作,而是她的灵魂需要她写作,她写作是为了表达她的灵魂和信靠神性上帝之需。
        对林昭及林昭之死的重新探察和反思是路也作为林昭精神遗产的继承者的使命或宿命般的抗争行为;是诗人按捺不住压抑已久又经过了过滤和积淀而蓄积起来的诗情的顿然勃发,既冷静又温热,不但对林昭这个美丽的先知,而且对这个路也置身其中尚没有完全丧失信心的民族而言,这是属于路也的“知行合一”,绝非仅仅是诗艺本身或信仰之维,而是两者密不可分的必然结果,可谓瓜熟蒂落的艺术收获。林昭之死也是中国当代仅存不多的良知的毁灭,560000:10: 1,这便是所谓“反右斗争扩大化”仅存的不屈的抗争者的结果,只有10来位“右派分子”最终没有被摘帽,林昭是几乎仅有的一个誓死不屈者,她的形象映衬出了绝大多数芸芸众生的卑微与可怜,而后者却是这个民族精神的现实生态。这个民族至今仍没有对这个巨型事件的真正反思,它只是“扩大化”了。所以,林昭及“拒绝遗忘”的路也们的探索与反思意义何在?其意义就在于为历史真实存一份记忆,其价值就在于讲出大家或许都明白但又都装作懵懂的真相来。欧洲的思想家、荒诞派作家、政治家哈维尔说过:“生活在真实中!”(Live in the truth!)因此,林昭的牺牲、路也的写作就在于她们让虚假和谎言铺天盖地的时代和土地少一些表演,而多一些真相(真实、真理)。由此而让后人重新审视林昭之死以及刽子手们的做派,  那么这个事件导致的恶心感便顿然而生。
        让亲人替自己向官方
        被迫购买一颗子弹
        瞄准心脏,利用反作用力和惯性之原理
        从风中穿过,精确地射进自己的胸膛!
        你让自己的血汩汩流向体外
        是为这个民族从此非暴力不流血
        你哭泣,泪水注入这民族内心,让麻木的大坝决堤
        你太爱这片土地和这些人们
        于是选择了去死
        白云悠悠四十四载,无法将汝变为前朝旧事
        那些血是警句,那些泪会一语成谶
        林昭的父母被迫化五分钱购买枪毙林昭的子弹费用!现代刽子手们是何等的精明和算计!它们又是何等的卑鄙和无耻!这又是何等的荒谬绝伦!悖论至此达到了巅峰(癫疯)!达到了无以复加的极致!这真是聪明绝顶的创造!聪明全让这个民族的生杀予夺者们占尽了!诗人真正理解了林昭,她“是为这个民族从此非暴力不流血”的崇高理想而甘愿牺牲自己的肉身。这是温柔的意境,是甘地般的献身牺牲,是以死——施暴者带来的最极端后果——来昭示以非暴力来抗击暴力的坚定信念。这又是一个悖论。这里是诗的高潮部分。
        林昭作为民族和时代真正的英雄诞生了。但诗人路也显然不愿意人们仰视地塑造的这个“圣女”形象。诗人担心人们忽略了林昭这个普通女子的血肉之躯、惨遭的折磨和她对邪恶的平均承受力。生长于齐鲁之邦的路也有着对伪善政教伦理近乎天然的警惕性,她用了五个隐喻对准这种政教伦理的靶心,以犀利的剑一般的语句刺穿了它的虚伪。为了摆脱这几乎与生俱来的悖论和荒谬,路也调动了一系列能够给她以力量和信念的人物及思想,如甘地、圣经、上帝、康德、人心、克尔凯郭尔……这些人或思想都与林昭联系起来。诗不仅仅是抒情,更不是徐迟曾主张的放逐抒情,而是穆旦曾主张的“第三种抒情”——一种冷峻与透彻的智性化抒情。在这种智性化的抒情中,悖论和反讽成为冲淡硬化的象征或思想的结痂的先决条件。“你是一位/比我早出生许多年/年龄却永远比我小的/姐姐”。这是一个悖论的时间观。
        IQ值足够高的人民
        大脑左半球忙于生计和繁衍,右半球正公共遗忘
        永恒的太平盛世永远的转型期
        皇家的大好河山只有一种节令
        连天气也会接到圣旨
        风戴上帽子,雨注射过疫苗
        汉语因上进心大于才华而变成口号,几近昏蹶
        这又是一系列悖论与反讽。每个句子都仿若悖论的两极,反讽的极致,而诗人要表达的是极度的蔑视。诗人把当代的各种丑行包括所谓知识分子的丑行不露声色地顺带揭出,揭出了近半个世纪近乎板结化的现实,“你可知道,而今依然,空气安装着铁栅/那么多人长袖善舞,只是为了做模板之中的奴仆”。这时候往往是潜对话,是活着的诗人与死去的诗人的潜对话。
        在诗的结尾即第20节,诗人喷发的诗情依旧,而且与整个诗体保持一致。
        ……
        为了用一个人的孤僻打败一个朝代的狂妄
        让越狱的心望得见地平线,望得见光年之外的星辰
        为了不让过去变得陈旧
        祈愿你的带血的名字绽放成两朵花,成为祝福
        为了让自己相信:上帝爱我们,即使在世界末日之后
        人类文明亦可从伊甸园再次肇始:新的一轮
        
        极目我的家国千里万里,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所到之处都是我的籍贯,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
        似乎不自量力,实则体现了诗人与诗人相通的内心,对上帝之爱的虔诚,当为最根本的信靠之光。这充满了诚挚的深情和敬意的诗句,创造的是一个属于信仰者的精神天国。虽时时遭遇失望乃至绝望,但对自由的彻骨而决绝的追求与渴望,却是那么鲜亮!诗的结尾处大气磅礴的诗句,充分表达了诗人和诗人的遭遇、碰撞而掷地有声,浩浩汤汤,不可阻挡!
        路也在二十余年的创作生涯中,由最早的诗到散文,再到小说(包括短篇、中篇和长篇小说),在出版了长篇小说《下午五点钟》之后宣称不再从事小说创作,而专事于诗创作。她以自己的诗创作的杰出成就而获得了许多荣誉,而且引起了世界上很多国家和地区的热情邀请而去讲学、访学、驻会研究与写作。在这些刚出版或刚刚写出的长诗中,已经体现并将预示着诗人路也的诗创作的生命更加辉煌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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