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选31首
发布: 2015-9-10 16:19 | 作者: 徐敬亚
夜，一个青年在海滨
一
夜
我和咸涩的海风一起
徘徊在
长长的海滨——
大海，不睡呀
把皱巴巴的手绢儿
揉来揉去……
（涛声！滚滚失眠的涛声！）
二
……往事
在灰蒙蒙的海面上行走
一个人——不，一个孩子
就这样老啦
就这样，把手插在衣袋里
默默地走
衣袋！……我曾失去很多很多呀
那一枚枚
积攒起来又遗落了的
金币一样的清晨和黄昏……
（涛声！暴躁不安的涛声！）
三
走，腿和思绪
年轻而刚健地前行
海风
凶猛地喊，把我推来推去
（涛声！涛声！涛声！）
告诉谁呢？大海
我——
过早地想到过死！
老人。砖一样厚的档案
血，陌生而又无声的嘴唇
可是，我
也抡过鞭子呀……
旋转的传单，蜂拥的人群
惊叫。爆裂。翻滚……
（涛声！涛声！黑亮色的涛声！）
四
夜，真慢。真沉
只有海，围着长长的海岸
呼叫着。奔跑着……
我们
诅咒过。抗争过，思索过
（涛声！涛声！）
（从每一层波浪里挣脱出来的涛声）
黝黑色的大海
象亿万亩起伏不平的田垄
我相信
生长在韧性地进行
脉搏呀，永远不是孤单的
一个黑脸汉子仰卧着
正一起一伏地掀动着宽阔的前脚
（涛声！巨大自鸣钟摆动般的涛声）
五
几万万年前
生命，就从这里爬上岸——
火焰开始蔓延
智慧挽起力量，舞蹈
炮烟与壁画一起飘向长空……
海岸呀，弯曲的脊梁上
拖着一根长长的辫子……
海面上
开来了无数只登陆艇……
（涛声！撞响在东方海岸的涛声）
六
大海，过着一种
永恒动荡的生活
贝壳流浪，珊瑚飘摇
海的深处
无数只自由的鱼
海带拂动的黑发，电鳗——
那喷射电波的精灵……
比人类更古老
比万物更庞大
大海啊
轰隆隆袭隆隆地笑着
向我滚来
你，就是我呀
——今夜，我以整个的生命
面对着你，我感到了
在凝重的流质中
有一种旋律，有一种旋律
已经导入我的心胸
（涛声！一声声呼喊着我名字的涛声！）
一下一下，用强有力的节拍
把我撼动，撼动……
（涛声。涛声。涛声。
响彻黑夜，响彻海滨的涛声！）
1980年
活着，并且发光
一
活着，真简单
想也不用想，季节，旋转着
绿了，又黄
二
不，我们……痛苦过
在那些总是想哭
又总扭过脸去的年头
在呼吸载不动语言和歌声的日子
我，一个幻想成为英雄的人
被无声地打倒在地上
过去，刚刚消失了的过去
－－那些太辉煌的岁月
我们，这些平平常常的人
被显得暗淡而且无光
时代的荒草遮挡了我们
活着，仿佛消失了一样……
三
一幕很长很长的戏剧
终于收场
主角们都已经纷纷离去
我们用迷离的目光
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互相搀扶着爬起来
用两条腿，支撑起一个最简单的字
每一道笔划都在一天天生长
我们的血
重新发热，奔腾
彼此对视
每一颗头颅都开始放射光明
中国，重新放出光芒
光不再来自天空
每一双瞳孔
把藏起奸笑的人们
逼向角落
使那些瞪过眼睛的人
不得不低下头
四
每天又重新有了
一张新的报纸
公园里出现了两个两个依偎的人
新的真理
象新生儿一样四处跑动
我们活着
已不再低头
不再因惊慌东张西望
太阳下山的时候
我们不再迷茫
依然大声地谈话
打开无线电
不再担心惊人的消息传来
黎明，不均匀地
在国土上升起
生活
因为久久的失眠而出现倦意
但是
从千百万人的表情里
我看到一种稳定的东西在生长
这就是一种黎明
几千年从眼睛里流进去的太阳光
正从每个毛孔里释放出来
六
呵，生活重新变成了两个字
被践踏的正义者力量
从土地上升起
时代的大厦注定要奠基
苦难
已造就了它粗壮的骨骼与精神
我们要不加引地生活
在不缺少男子汉的国度里
在密林一样的民族中
活着，并且发光
1981年4月
既然
既然
前，不见了岸
后，也远离了岸
既然
脚下踏着波澜
又注定，终生恋着波澜
既然
能托起安眠的礁石
已沉入海底
既然
与彼岸尚远隔
一海苍天
那么
就把生命交给海吧
交给
远方没有标出的航线
1981年夏
获知杭州大学《扬帆》诗社被停刊消息后
在一种节奏里，我走向你
1.
上午8点钟
8！两颗太阳连在一起
天空象雪地一样亮
有很多乳白色的直线
一组一组
从玻璃窗上跑下来
有轨电车，静卧着
正远远地等着我
我柔和地在心里笑了很久很久
笔直地站在镜子前
日历上印着初１
2.
我奔向你
电车穿过市区，驶向郊外
我要去终点。终点
两条铁轨
在远向连成一体
一个。和另一个
3.
窗外，闪过雪
雪中的节日，人群和大街
在一个特定的角度
我看到两棵树并在一起
一闪又一闪
我的思想
永远地停在那个时刻！
一棵。两棵
生命加上生命
4.
电车摇晃着
摇着满车的笑声
一下。两下……
古老的节日
使人们兴奋
忽然年轻
仿佛全在今天
年龄都变成26岁
向所有的乘客提议
所有的人
互相握一次手
不，握两次
我感到我的指头
动了。一下。两下……
5.
我跳下车
溅起一片雪地上的阳光
溅起五颜六色的小花
一朵，两朵……
在一种节奏里
我走向你
我的脚步富有旋律
一二
一二
1981年农历正月初二
雪·新年·我
北方
天空上飘满了
一小片，一小片
银白色的日历
我，和腕上的手表一起
庄严地走过雪
走过在大地上
没有标记的新年
好呵，雪
因为你
我的身后开始呈现出
清晰的足迹
眼前，消失着界限
大自然，重新标出了
没人走过的地方
每一片
六角形的雪花
都指给我六条道路
我知道
那新鲜发光的日子
从哪里升起
我将大步走
让每一个不同的脚印
都朝着那同一个方向
我们
把苦闷退还给历史
让微笑和鲜花
遍地开放
充满活力
我年轻
但我将以整个生命的名义
迎接每一次黎明
以我的呼吸
助长每一阵春风
把汗水注入夏雨
并用真诚的思索
填满深秋空旷的星空
在所有年轮的外面走
一圈，一圈
我将有更新更长的路程
每年，每一片雪
都在旋转，活泼地旋转
整个世界开始飘动！
于是，大地变得丰满
我们的双脚
在上面踩出了一支前进的乐曲
走下去
世界将因为我们
出现广阔的道路！
发于《萌芽》198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