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选31首
发布: 2015-9-10 16:19 | 作者: 徐敬亚
一代
第一滴雪就掩埋了冬天
手脚慌乱，一个国家
在所有的身体里一步步跋涉
东南西北涌起你
所有人的死去
都是为了你的出生
记住
你是野草漫漫的人
你是没有边际的人
你是一个在夜里被推醒的人
在放声大笑之前
被突然雕塑
奔向何方
春天，连铜都绿啦
阴谋在繁殖
一切都在东张西望
还没来得及指点
手臂就已消失
前代和后代都过于聪明
而这一代将注定失败
注定穿越时光
用步步后退的方式
我们的爱的方式，是用
年轻的前额亲吻墙壁
从燃烧的水，走向团结的冰
残酷一次
狂妄一次
没来得及死，就必须诞生
那惟一的方向
太令人倾倒
万事开头，而一事无成
临死前，祖宗和子孙同时宣读悼辞
从沉沦，到崛起，再到
流落
第一朵花就掩埋了春天
连失望也感到失望
风一阵哭一阵笑
在中弹之前
已经倒下
谁把透明的锁链撤满全球
每一个瞬间都在催促
每一行字都在虚假支撑
趁活着，钉下一颗钉子
后世啊千万记着我的脸孔和位置
我是在号称少女的时代
一次性
无法死去无法再生的男人
1985年
这一次我能够游过去
再见了，抚摸过我的岸
让我再一次
在风中洗浴
流动的肥皂泡，使我热泪盈盈
一个人
独自穿过一条河
每天一次每年一次一生一次
而我，将穿越两次
一次是失败
一次是不怕失败
再见面了
磨擦过我的语言与子弹
密不透风的人群，水草攀援
我以五官为桨
以活下去的愿望为帆
流动的是朋友与敌人
摇晃的是魔鬼与上帝
目光游离的聪明人啊，统统站到
我的对面去吧
这世界上
失败的一方需要我
我自认是不同寻常的肉体
在苦难的面前
没人能把我代替
母亲呀，这一次
却请你为我准备锣鼓
不是庆祝胜利，而只是奔去空气
只梦想着体验一次
最临近胜利边缘的滋味
遗憾的是，这一次
我仍然无法识破对手，我只想知道
这一次的伤口发生在哪里
疼痛与上一次有什么不同
正如树想知道
风在什么时候弯曲
水的柳枝，多么柔软
这细腻的女子
在临时前吻遍着我的全身
溺水者们
正为我开放一层层的浪花
这一次，注定徒劳
对岸就是此岸
游过去的，只是一些
线条和轮廓
1985
强劲的思想使我弯曲
举世败退之际
正是我被光明击中的时刻
滴落光芒的念头
早已吞没我的一生
无法抚平惊惶倾斜的人类，如走过
一层层油亮皮毛
强劲的思想，迫使我的身体
微微弯曲
我的心静乱撕扭，石头与水
构成了我苟且偷生的方式
总有一只手高高仰望，接落
从天而降的纷纷光辉
那光晕的斑点
那刀刃的跳动
是无数圣贤低伏的姿态
那是你们
全部如蚁的阴沉眼睛，和
无法回避的犹豫
你们
从指甲深处一站一坐的欲望光泽中
俯视我
从一串串肥胖的葡萄和
栅栏睫毛的后面
深深地忽略我
从我的伤口撕裂处爬过去，眺望
你们就眺望吧
眺望你们无休止的幸福
和旌旗隐蔽的战争
所有的手都在舞动着抓取
全世界的指甲冰镐翻飞
我的四季白了又白
我向前跌倒的角度，包含着
全部失败者的参与
我看到，每一个角落都蠕动着
透明的战争和长城
一切都被带翅膀的脚匆匆踩过，你们
米色的眼睛里发出腥味的直线
怎么能让你们扭过脸
你们的手既然已经伸出
怎么能让它停在中途
弯弯曲曲的念头，如同荒草
从每一个细胞中出发
生机勃勃，遍布大地
你们，正呼啸挺进
向着不断升高的山顶
我倒悬的世界与你们每日对应
天坑一天天加深
一群人又一群人急遽坠落
向着天空相反的方向飞翔
享受失败的同时享受自由
怎么能把飘落的感觉
吹入上升者的笑容
为了一个胜利者的姿势，你们
已经准备了整整半生
怎么能让你们懂得哭泣的痛快
在每一个瞬间
我同时爱你们恨你们
我滴落莹光的手
在每一个地方阻挡你们催促你们
封闭悠扬
我被流言一条条撕破
又被真理一天天地丢弃在天空
当你们
取走所有的黄金之后
发现我灰白的脸
注：原诗名《静乱者》
1988年8月 长沙
2006年10月 海南
第二辑8首（1993年-2008年）
停在空中的雪
一、
从脚下伸出的手
从表情深处渗出来的手
仅仅因为
我出生在这里
就要把我抓住吗
雪
从昂贵的高度落下来
和每一个脚印一起积成伤
流向城市的最低处
我不想承认那是我的表情
那是无法修改的悲秋
那是无法穿过的脸
我已经被冰冻了这么多年
无伤的疼痛
无奈的耻辱
冬天的门前，总有一堆污黑的雪
比一群鬼还可怕
注定是我的尽头吗
大雪翻飞
白骨头上的白头发在翻飞
那是呼喊内心大乱的
白牙齿的粉沫在翻飞吗
我的明天
在今天已经降临，在高空
纷纷扬扬地俯视你
这么多年
摸也摸不到你黄昏的边缘
群山，躲躲闪闪
掩饰着人人皆知的慌乱
你用一根根针叶林刺遍了天空
你把缓慢
撒满了道路
你的车轮，象你死盯着我的眼睛那样
静止不动
而你的神情总是那么深
连河流也无法猜测出高低起伏
你苍老的天空指鹿为马
只有巨雷后的闪电
露出你枝叉丛生的胡须
鸟的飞翔，早已由鸟飞走
在本该生长翅膀的地方
眨动着你其余的眼睛
这样的表情
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但任何一个人都在这张脸上
放开我吧
你的起点就是我的终点
我的终点，在连我也不明白的地方
地平线都已经松开手了
那遥远的弧度，一圈圈
向远方扩散，辽阔呵
只能使我感到更加窒息
二、
我的城市
你
毫无罪过地站在那里
平原细腻
雪，白得吓人
这是我的错
我是一只
多生了一对翅膀的鸟
是我溢出来的骄傲
使你的空旷
变得狭窄
我心中的不安呵
来自你最平静的水面
刺向我心脏的一颗颗汉字
每个笔划
都已经书写了千年
被抓紧的手，抽也抽不回
像齿轮咬着齿轮
遍地的谄媚
繁殖得比森林中的蘑菇还要快
傲然挺立的烟囱们
那一支支传播流言的笔
把黑色的颗粒撒满每个冬天的早晨
病床边一只倒挂的瓶子
细致地吐着我心中的水泡
孩子一样的树枝如同中风一样摇晃
空空地舞着手
这就是我全部的日子吗
三、
在你的土地上
我脚掌下的根早已垂暮
不想开的花
比想开的还多
低垂的马头，绷紧的弓
战事
一经开始就势不两立
我是来自
上一个世纪的叛逆
与归去又飞来的雁群博斗
已丧失了我一半力量
另一半，因为无聊而自动消散
凡是没越过的堤坝
总会一天比一天加快升高
有了方向的水，没有了犹豫
来一次大海啸吧
把水的高度全部带走
把水的犹豫也带走
我已经这样想了几千次
我只需要这样做一次
枪，在心里举起来
代替我伸向远方的手臂
满洲呵
子弹在你的身上将留下一个钥匙的黑洞
带着解不开的锁
用低低的冷空气把你按倒在地上
我看不见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而一切看不见的
却都触手可及
每一把攥着刀的手
都藏在身后
每一封不苟言笑的信
都微笑着寄出
这是一根多么锋利的针啊
针尖儿的压力
在每个毛孔的低洼处深陷着
这正是出血的前夕
四、
自己谋杀自己的滋味
从河流涌向丘陵
砍伐心中的原始森林
只需要一只斧头
而斧头
却缺少一只木制的把柄
我并不是一个狠心的人
也没有太多的奢望
只是我的心情出了问题
使自己的心情更好，就是我的终点
另一种不发光的太阳
已经升起
我内心的法庭座无虚席
审判昼夜不停
低下所有的头
我也无法找回流走的水
无法找回年轮中的种子
记忆，那被甩开手抛出的球
越滚，越远
远方，驮着白雪的松枝
微微颤抖
这世界只有它在为我送行
像云朵，驮着空洞的紫色天空
轰隆隆的雷声响过
被撕裂的狭长匕首，就要
出现之前的一瞬
比我高远比我宽厚的城市
像王冠
倒扣在我的头上
那是一座鸟巢似的小小村庄
而鸟儿们，已经全部飞走
我要带走雪地上
还没出现的最新脚印
带走全身看不出灰尘的黑色土地
我要把你的声调
连同你不标准的舌间音
一起也带向远方
来不及涂在你路上的血，让它
流向未来的酒杯
用没有发出过的所有挣扎
推开另一扇门
五、
频频回头的十字架上
有我磁性的心
我一点也不留恋的，恰恰
在暗中拉着我的手
一个作业本遗失在邻居的桌子
里面的字迹也会思念吗
我不知道
一个人离开了，留下的
是一个空旷的人形空间，还是
多出来的人形的语言
算了，哪怕
我的耻辱被你踩扁在脚下示众
连你的咒恨，也会闪闪发光
会这样的
我不是不知道
异乡
已将我预先写进了风的行列
异乡的床，昼夜翻滚
异乡的太阳和月亮
每天用另一只眼睛看着我
连舌头也是一种标签
连掏出的心也没有颜色
而我仍要
离去
为了这一行行分开的字
我已经提前拒绝了一切邀请
从你的挽留
到我的脊背
我用血切开两瓣青苹果
扭过脸去的日子
身体的方向已毫无意义
除了年龄，我什么都不需要
那只眷恋的手，早已
一节节松开
扑倒的瀑布漫过悬崖就要跳下去
被打碎了的水
不在乎
爱什么形状就什么形状
三十年
你最先教会了我建造房子
再教会我一夜间把它拆掉
三十年
你最后教会我一去不回头
一去不回头
向着不名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