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选31首
发布: 2015-9-10 16:19 | 作者: 徐敬亚
默默的日子
默默的日子没有盐
默默的日子一个人默默地喝汤
整个城市
蹲在我的头上
我的房间是巨大的下水管
污水和垃圾使这里
闪闪发光
一个人蜷缩着身子
横着写字
竖着写字
四周有鬼魂走动
默默的日子脾气好
默默的日子小脑萎缩
吃绿色的菜
吃白色的米
然后坐在椅子上
用自己的肥，浇自己的地
用自己的命
开小小的花
默默的日子不眨眼
默默的日子咽口水
今天早上诞生了一次
没有人来祝贺
明天下午死亡了一回
不必流血
不必担心悼念
默默地，世界把它的脸
贴在电视机上
默默的消息
一律不好
一律不坏
每一天都向天下派送礼物
默默地，谁也看不见
1993年
青海，你寒冷的大眼睛
远望水，我却无法走近水。啊青海
你闪闪发光，浮荡在我的上空
贴着一层层皱摺的皮肤，我匍匐而行
怎样才能大胆，怎样才能骄傲地抬起头
无忌地盯着你的眼睛
那些水啊，你的寒冷的因子
你辛苦积累的日子
把天空的眼泪一滴一滴攒起来，像吝啬的农妇
背过身，低头数着暗中的珍珠
给我一颗吧，挑最小的
让我从移动的光影里大胆地看你
即使在最小的珍珠上，你仍然那么巨大，那么胖
你浑身隆起，你把乳房长满了群山
你扔出全身的骨骼与膏脂，漫野滚动
然后你就笑了，站在最高的山顶上望着人间
让所有比你矮的人，觉得更矮
一步一步仰望着你的最深处
最深的，就是水
就是你看过来的那个方向
你的大眼睛能淹没这个世界的一切
包括你自己，包括你的全部秘密
尽管缺少睫毛，你却不缺少诱惑
荒凉的神啊，你不动声色
你让我不明白
把所有秘密都留给你，我就要走了
带着它，不是更沉重
而是更忧伤，更让我不安宁
青海，轻轻地笑一次吧
笑得更神秘，更多情，更寒冷
你的秘密应该永远安放在你的秘密之中
我永远在你的大眼睛里颤抖
2008-5-31 深圳
青海，高原狮吼
一声比一声更猛的
是我的喘息。高原啊，你正沿着血管
从内部攻打我
每一枪都击中太阳穴，天空蹦跳
擂鼓者用肋骨敲打我的心脏
我怎么敢向你发出挑战
怎么配做你的对手
每一寸平坦里，你都暗藏着云中的尖峰
连绵起伏的剑法，太极拳一样遥远而柔韧
还没有登上你的拳台
我已经累坏了
充满了深度的威胁，天空湛蓝
埋伏了千军万马的高原
给我力气吧，也许
我不应该越过自己的界限
你用一次次的上升，远离我的窥视，惩罚我
每一根草都扇动起鹰的翅膀
升起来了，从四面八方
满天的狮群向我滚滚奔来
鬃毛抖动，牙齿呼啸
头顶上滑过一道道圆形的闪电
顶礼，高原
顶礼，永在我之上的土地
天空湛蓝，天堂端坐，一只狮子
比寂静更寂静
比寂静
更缺少声音
2008-6-21 深圳
青海，我与你盘膝对坐
离开中原，炊烟漂浮中
我溯着大河，一步步向上寻找你
在这宽广之地
你怎能隐藏得这么好
一座山脉，搂紧另一座山脉
青海，你安静得像消失了一样
在我的背后，那里的石头都变成了人
你的人全变成了石头
石头托起山，山托起云
云托起寺院
金黄的寺院托起一顶顶金黄色的僧帽
噢，我看见了，青海
带领着成千上万吨石头
披着袈裟风，你
把念诵声撒满了高原，经幡起舞
酥油灯里
成千上万吨金子呼喊着
明明灭灭
我还是不明白
你的每一天就这样度过吗
不流泪是为了节省水
不吃鱼是为了让它替你游
而你，替谁在游
用身体无声地丈量大地，一匐一卧
你会笑吗，你会忧愁吗
告诉我，怎样从寂寞的石头里抽出光线
告诉我，这么大的房间，你们一生
怎样入睡
经筒飞转
天际线眯着群山的眼睛
这永远没有答案的土地，也永远没有疑问
面对面，盘膝对坐
我与你，一起
睡着了
2008-6-22 深圳
汶川：我第一次失去愤怒
比大更大，比快更快
比藏起血衣的屠夫更猛地抽出刀子
尸体来不及倒，血来不及流
推倒全部积木
凶手像一阵风，与作案同时离去
我第一次失去愤怒
我第一次比愤怒还要悲伤
我亲手敲碎过的鸡蛋，全部一一重新破裂
我的嫩黄与乳白流遍了大地
比坚强更坚强的心，正在
向没有方向的方向瘫倒
比恶毒更恶毒的手，松开了
上一个时刻的全部贪图
我要扬起风沙，迷住我的双眼
我要率领上帝与魔鬼同时哭泣
长跪喘息的大地，我用叩头的方式
按住
正在翻身的怪兽
2008-5-21深圳
汶川：却不是我
最早赶到的风，用力抽动着鼻子
第一缕腥味带着大地巅覆狂笑
那，却不是我
逃走的姿势，被头上的力量凝固
第一个断骨者断了气
那，却不是我
憋在黑暗中，喝着尿水
第一天降生的人，大哭一声然后死去
那，却不是我
俯身弯曲的眼泪，移动着破碎的山
第一只手从指甲缝里呜咽
那，却不是我
2008-5-21深圳
汶川：伸出所有的手
伸出所有的手，按下所有的按纽，退回去
退出每一幅屏幕，退到
前一天
退回上一个时刻
还来得及
凶手刚刚逃离，枪还热，烟缓慢升起
第一滴血涌出，它正在等待收回去的命令
月亮不要出来，早晨不要升起
翅膀在折断的大地上折断
骨头在瘫倒的墙壁里瘫倒
太阳，请退回去！
还来得及吗
角度一天天倾斜，云层中垂下一颗无力的头
血在远方一闪一闪
只隔着半步山河，一瞬千年
已经来不及了
我突然伸出所有的手
2008-5-21深圳
第三辑10首（2010年世界杯诗选）
第1天：2010-6-10
序
六月，哼哈不动
把《32强对阵表》低低地挂上深圳的天空
把目光永恒地对准电视机
把去火星的机票在想象中撕成碎片
——六月，我哼哈不动
独享这莫名飞来的四年一度天假！
可怜的国脚，早已被淘汰出局
无亲无故的人啊终可不偏不倚，目光普照全球
我将狭隘得如同赌气的孩子
我也将宽容如海，如
躲在好望角黑色岩石背后的布拉特主席
不属于任何一只球队，但我
将统领全世界所有注册球员，向一切
口蹄疫与流行脚气宣战
我要把那还没吹响的黑哨，连同它后面起伏的肺
一起挂上羞辱柱，至少挂在我电视机的最下方
冠军，注定产生
光环正暗中寻找头颅
欢呼声不知将从多少个山谷响起
不知道还要费去多少吨汗，多少吨香槟
多好玩啊，连我也说不清哪个国家将流出伤心泪水
远隔乞力马扎罗白雪与曼德拉银发
我从没这样渴望明天——谁能给我如此舒坦生活
整整30天，哼哈不动的统帅
享受这足够傻、足够快活的日子，说实话
假如邓加在楼下敲门请我踢巴西队前锋，我都不干
2010-6-11深圳
2010-6-11深圳
第3天：2010-6-12
小组赛：阿根廷1：0尼日利亚
梅西，一个人的光
就是那个人，那个比中国人还矮的小个子
在波涛拥挤的大海上，自由地钻来钻去，像一条
鳗鱼，他绿豆荚的小眼睛
胖大嫂的长发，还有尖到触地的鼻子
两条雪豹腿——就是这些小零件
组成了一道光，那光
照得周围人睁不开眼睛，那光
此刻正裹着梅西
驾着一只球在我们的星球上奔跑
那不是奔跑，那是英雄的演出
那是领袖般的统治
连对手，也成为他的臣民
听到梅的名字，他们已经吓傻了
你看——来了，叮当作响的
碎步，梅西式的碎步
柔软精致，窃窃私语，像猫
又忽然惊叫长啸，大步如虎
人群像海水，分向两边
没有缝隙的地方，缝隙忽然显现
人们仿佛配合他，让那堆肉体自由穿越，正如让
一双手柔软地插入手套
你猜猜，他像谁——像乔丹？像科比？像贝利？
对，更像拿破仑，像凯撒，像摩西！
是的，这一刻的梅，就是上帝。就是一个
由人制造，也必须由人制造出来的一篇神话
这被制造的人，就是被人类称为英雄的人
这个人，就是被英雄们推向更高处的人
然而，只有光自己才知道光的黑暗
只有英雄才知道英雄的渺小
在失眠的夜里，可怜的梅西也曾一次次懦弱得
像个孩子。他说：挺住！我，只不过
比别人稍微强了那么一点点
2010-6-13深圳